奉德五年的暮春,雨水比往年来得更多些。
辽东王谋反叛国的消息二月里传入京城,朝野哗然。朝廷一轮轮地清查逆党,西市处斩的血水一遍遍地被雨水冲刷。
牵扯进叛国大案的朝臣,仿佛沾染上瘟疫,朝中同僚们避之唯恐不及。
到了三月中,城西长淮巷的谢宅,成了最新的瘟疫。
*
三月十五凌晨。
大批甲胄鲜明的禁军出现在长淮巷口,团团围拢谢宅。一名紫袍大宦站在敞开的大门外,高声往门里喝问:
“谢家丁口三十六人,名册俱全,清点下来少了谢氏嫡女明裳主仆两人,谢家妇刘氏一人,又少了家丁八人。大清早的,人都去何处了啊。”
谢夫人站在细雨庭院中央,不冷不热道:“我家丫头喜欢乱跑,家里管不着,谁知道去哪处了。黄公公差人四处寻寻看?”
姓黄的内监“嘿”了声,“咱家奉命清点丁口,还得替你家寻人?坐等着!谢家姑嫂两个归家,咱家回宫交差复命。人要不回来,咱家去圣上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
四更正。浓云压月。
南北御道街车马匆匆,都是赶着上朝的文武官员。
靠近御街边上,有座京城出名的梨花酒楼,每逢春夏交接,满庭院梨花盛开之时,生意最好。
伸出酒楼院墙的梨花枝下,有个早市馄饨摊。
摊子不大,只有两张木桌。
一张木桌挤挤挨挨坐满八名魁梧家仆。
谢明裳独坐在另一张木桌旁,瓷匙拨几下汤碗里的热馄饨,若有所思。
“我成瘟神了?一天天地躲我,去他家总找不到人。”
并未指名道姓,但隔壁木桌的家仆们都听得明白,愤然道:“杜家欺人太甚!”
谢明裳却不再提了。舀了舀馄饨汤,只道:“这家馄饨不错。空等人无趣,你们都吃些。”
暮春的天气已经不太冷,但夜里风大,她出来时还是披了件长披风,戴了风帽,从头到脚包裹得密密实实,只从手腕处露出半截品红色织金线的锦缎袄袖。
青葱般纤长的手边,放了一枝刚刚折下、带着露水的雪白梨花。
四更末,斜对着南北御街的青衣巷口,拐出来一行人。
几名长随提着灯笼前面引路,六品青袍打扮的年轻文官匆匆拨转缰绳,上了御街。
谢明裳盯着那文官公子的身影,手里搅动馄饨的动作停了。
她冲御街那边一颔首,吩咐众家仆:
“从马上打下来。”
一阵呼啸风声,直奔马上的文官公子而去。
黑黝黝的东西打在肩背,咚地沉重声响。
文官公子被打得一个踉跄,差点栽下马,长随扑过来死死扯住马缰绳,才把人扶稳了。几个人惊怒交集,原地停下,四处找寻肇事人。
馄饨摊处传来一阵哄笑。街边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家仆,高声喝道,“杜二!”
被称作“杜二”的文官公子大名叫做杜幼清,出身清贵门第,父亲任职四品国子监祭酒。
敢在御街边上掷他的,除了和杜家定亲的谢家六娘,还有谁?
杜幼清捂着剧痛的肩头,回头怒道:
“谢明裳!”
谢明裳放下瓷勺,接过帕子,仔细擦干净了手,冲街上勾了勾手指。
“下马,过来说话。”
杜幼清深吸口气,翻身下马。
杜家另一个长随在地上摸索了片刻,找到了袭击的物件,捧倒杜幼清面前。
哪里是什么暗器,分明是几个吃干净的大荔枝核儿。
杜幼清捂着肩膀痛处,两根手指掂起荔枝核儿,走到街边,把‘暗器’掷回谢明裳的怀里。
他今天刻意躲人,从偏门里出来,没想到还是被人抓了个正着,心里又惊又愧。
再定睛望去,谢明裳居然带着一群健壮家仆,就坐在人来人往的酒楼围墙边上,夜里也不知被多少人撞见了,满腹的惊愧,又转成了满腹的火气。
“尚未出阁的小娘子,夤夜不归。”杜幼清皱眉道,“成何体统。还不快趁夜回去。”
谢明裳不冷不热道,“急着回去做什么。等着官兵围门抄家么。”
杜幼清呼吸一窒,半晌才道,“事还有转机,尚不至如此。”
谢明裳轻笑了声, “骗我。若是谢家之事还有转机,你躲我做什么。”
杜幼清无话可说,最后只得道:“父亲嘱咐我最近当心。辽东王谋逆大案非同小可,若杜家也牵扯进去,如何能替你家奔走。”
谢明裳从木桌起身,几步走到街边,抬头望着杜幼清,“你有心替我家奔走?”
她在家里娇养惯了,向来喜欢鲜亮的颜色,今日虽然披了一身银灰披风,里面照样穿得鲜艳招摇。酒楼的灯笼烛火映照之下,品红色的袄裙衬得肌肤如雪,原本就明丽的眉眼,更加娇艳了几分。
杜幼清心里微微一漾,刚才当街挨打的怒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
“明珠儿。”他换了旧日熟谙的昵称,放缓了声调,低声劝慰她。
“我知道你几次找我。你莫怕,我和父亲确实正在为谢家奔走。谢家这次虽然牵连进了谋反大案,罪责应该不至于灭族,至多抄家流放。父亲说了,其中大有可操作之处。”
谢明裳的指尖摩挲着掌心的荔枝核儿,“你这话我听不懂了。如何操作,详细说说看看。”
“一旦抄家,财帛身外之物,是不必再想的了。全族男丁流放,少不得一番奔波苦楚。但流放何处,是去东南州郡的厢兵营垦田,还是西北的荒漠之处戍边,其中大有门道。此其一。”
“抄家后女眷的去处,我也问清楚了。”杜幼清的声音更低,“家里未出阁的小娘子,通常有三个去处。要么入宫为奴,要么入教坊为……为乐伎。要么通过官府,被人赎买。”
说到这里,他忽地有点心虚,不敢看面前人的眼睛,快速道:
“ 明珠儿,这些时日我奔走疏通了不少门路,力求不将你没入宫掖为奴,更不会教你落入教坊,而是走官府赎买路子。届时,我定会赎买你。”
谢明裳站在御街边,有阵子没说话。
良久才笑了笑, “有意思。若不是今天来找你,我还不知,你替我如此打算。”
杜幼清的情绪也有几分起伏,跟上一步,急促道:
“只是走个过场而已。我已经知会了京城的亲友同僚。杜家在京城交游甚广,家姐又嫁入了广陵王府,就算是公卿勋贵家的子弟,看在我的薄面上,定不会与我相争。明珠儿,你安心等我。”
谢明裳点点头,又想了一会儿, “你把我买下,我肯定做不成你的正妻了。以后,我就是你家奴婢?这便是你替我谋算的出路?”
“这……”杜幼清涨红了脸。
谢明裳一抬手,杜幼清刚才吃了大苦头,惊得连忙倒退两步,迭声道,“你听我解释。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他本以为对面的骄纵脾气上来,又要当场发作,吩咐家仆动武,没想到她抬手,却只是伸手抹平了自己被风吹乱的衣袖。
谢明裳对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极清浅。
“其实,你这些天日日躲我,我便知道答案了。”她平静地道。
更深露重,一滴晶莹的露珠沾在谢明裳湿漉漉的长睫毛上,她眨了下眼,露珠滑落,仿佛一滴泪落了下来。
杜幼清的心尖一颤,急遽跳动了几下。
谢明裳的性子,他是了解的。谢枢密使接近四十岁才老树开花,生下谢明裳这女儿,父母哥哥一起娇宠到大,要月亮不给星星,养成了眼高于顶的脾性。
不管对方的家世再显赫,她看不上就是看不上,偌大个京城里,公侯显贵子弟,受过她白眼的,被她当面讽过的也不知多少。
偏偏她又长了副明艳照人的容貌,碰到不喜的人,连个正眼都不会落下。斜睨瞥过,起身就走,被她瞪的世家子还愣愣地在原地发呆。
从她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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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及笄起,说亲的人家几乎踏破了门槛。
放着满京城的公侯贵戚,谢家挑来拣去,最后却看上了杜氏的百年清贵家世,士人书香门第。
这样的一门亲事砸到头上,杜幼清被几个好友屡次打趣,说娇妻人美如花,奈何有个彪悍岳家。杜氏与其说是迎娶,不如说是入赘,杜幼清还闷闷不乐了许久。
这样的天之娇女,若是身契落入自己手里,将满身的骄纵脾气尽数收起,从此做个予取予求的房中解语花……
杜幼清心里一荡,无数绮丽的念头从心底升起,口干舌燥。
在他对面,谢明裳的手指纤如青葱,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掌心的荔枝核儿。
杜幼清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去,趁夜色握住了她的手腕,低声道,“纵使不能为正妻,也定不会委屈了你……必当筑金屋以藏之。”
谢明裳垂下眸,望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
她想起上个月的某个夜晚,自己赴宴大醉而回,杜幼清护送她回府,路上她借着醉意,死活要勾一勾他的手指。
当时,杜幼清忙不迭地让开了,还斥了她几句,说道礼法不可废,夫妻一日未成婚,一日便要守住规矩,莫要叫人诟病轻狂,堕了两姓声誉。
言犹在耳。
谢明裳笑了声,“现在就把我当奴婢了。我还没入你杜家呢。“
杜幼清猛地清醒过来,慌忙松了手。正尴尬时,谢明裳却已经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去。
“其实你说错了。家里犯了事的女眷如何发落,并不是你一个区区六品文官奔走几次就能决定的。”
杜幼清急忙道,“事在人为。在京城行事,钱财还是其次,主要是看情面。”
他口口声声的看情面,谢明裳却不肯给他一个情面,直截了当道:
“好个事在人为。你我早有婚约在身,你杜家想出手帮扶的话,早几日便该上门议婚了。如今压根不提,只谈什么赎买……怕我们谢家牵累了你们杜氏吧。”
杜幼清的脸色又蓦然涨得通红,嘴唇翕动几下,却没有吐出半个字来。
一阵死寂般的安静。
话题硬生生停在这里,两人再也无话可说。
谢明裳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我知道了。”
掌心的荔枝核儿,被摩挲许久,沾染了人体体温,隐约发热。
“你我认识这么久,留个纪念罢。”谢明裳把荔枝核儿掷去对面,“京城少见的春荔枝,种在你家庭院里,运气好的话,十年八年或许能结果。” 说罢转身往对面的青衣巷里走去。
杜幼清追在后面喊了两声,她都没有应。
正好一阵风卷过长街,从酒楼里伸出庭院的梨树枝桠上簌簌落下了一地雪白的梨花来。
谢明裳踩着梨花走过御街,穿过青衣巷,之前月下承诺的一生一世,举案齐眉,犹如这满地梨花,俱被雨打风吹去了。
青衣巷深处缓缓行驶出一辆马车。兰夏含泪掀起车帘子,远远唤道:“娘子。”
谢明裳捏了捏兰夏胖嘟嘟的脸颊,“哭什么。我们谢家人不爱哭鼻子。”解下系带,把披风递给兰夏。
正踩着小凳上车,身后御街方向的地面忽地传来隐隐颤动。
谢明裳起先没在意。等马车起步,缓行到青衣巷和御街的交叉口时,御街远处的马蹄奔腾声响已到了近前。
赫然上百佩刀披甲轻骑,狂风暴雨般疾驰过宽敞御道。
轻骑由南向北直行,遇车马而不缓速,前方行驶的官员车马慌忙左右躲避不迭,骂声抱怨声不绝于耳。
谢家马车在巷口勒停,目送上百轻骑排成锥形护卫阵型,簇拥着当中一匹雄健黑马,马上的应是他们主将,远远地看不清身形,只见身后烟尘滚滚,笔直往北面的皇宫方向呼啸奔腾而去。
“御街不是禁驰马?”谢明裳放下车帘子,往后厢壁一靠。
“这是哪家入京复命的武将?胆子不小。大清早得罪满街的文臣,明天递进六部的弹劾奏本能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