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谢家人和皇城司杠上,早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城司隶属禁军,按理来说归属枢密院的主官:枢密使谢崇山管辖。

    但皇城司衙门的职责特殊,充作天子耳目,可以密报直达天听,又时常奉天子密令行事。谢枢密使这个外来的主官不怎么管得动皇城司。

    公务上的龃龉牵扯不清,给谢家留下恶劣的印象。

    总之,谢家人和皇城司,在京城十分的不对付。

    人墙分开一个缺口,皇城司都尉过来理论。

    “闹市争吵,成何体统。误了皇城司公务,何人担待得起!酒楼大堂里那位自称林相公家的三衙内,眼前这位想必是谢枢密家的千金了?你们为何争执,皇城司不管。刚才哪个张口污蔑皇城司讹钱的?岂有此理!出来赔罪!”

    对方放着林三郎不问,偏在众目睽睽之下堵着谢家问话,分明拉偏架。

    谢明裳抬着下巴冲兰夏点了点。

    兰夏心领神会,即刻上去对阵,叉腰反问:

    “皇城司专心公务,不想讹钱,你们为何单扣着我家的马车不放?青天白日的,林三郎放肆纠缠官眷家的女郎,如此恶行你们不管,我家娘子欲离去,你们不去拦林三郎的人,偏堵住我家娘子的路干嘛?好狗还不挡道呢。”

    说到最后着实不客气,皇城司都尉给气了个倒仰,反唇相讥。

    “天子脚下,号称官眷,你们当真是谢枢密家的官眷?怎的从车夫到家仆,一个个遮遮掩掩,藏头露尾?哼,形迹十足可疑,我看该不会是假冒的——”话还未落地,旁边几个皇城司同僚赶紧把人拦去后头。

    但已经迟了。

    被言语激怒的谢家这边:“……”拳头硬了。全硬了。

    谢氏父子同时遭了言官弹劾,去职待查,谢家在风口浪尖。

    谢明裳昨夜出门寻未婚夫杜幼清,自然要避人耳目。坐的是雇来的乌篷马车,家仆也换下平日里的谢家家仆装束,换了身成衣店里现买的成衣,戴上斗笠。

    从耿老虎往下,各自低头打量自己“藏头露尾“的装束,气得一阵心梗。

    耿老虎张口就追着骂,“吃软饭的小白脸,身板没个三两重,不够两斧子削的,全身只有一张嘴硬,狗眼看人低!——”

    刹那间,仿佛一瓢水泼进热油锅里,两边轰然对骂,拔刀的拔刀,亮拳头的亮拳头,剑拔弩张。

    从头到尾,谢明裳抱着花枝,漫不经意地站廊子边上看着。

    兰夏没骂错,好狗不挡路,骂战也是战。

    谢家应战从来不输阵。

    谢家五年前调入京城,爹爹对她耳提面命,京城满地的高官宗室,勋贵郎君,一个个在锦绣堆里养得身娇体弱不经打,一顿拳头下去容易出人命。钱能解决的事,千万别动手。

    不动手,那就动嘴。

    谢家家仆都是战场退下来的老兵油子,荤的素的张嘴就骂。骂得难听怎么了?嘴上骂几句不疼不痒的,对方受不了当街扭打起来,哦,当然对方没理。

    反正先动手的不是谢家人。

    眼看两边叫骂得差不多了,再骂下去就得动手,谢明裳这才伸出洁白的手腕,不怎么尽心地阻止了一下。

    说起来,谢家这边也有小错。

    小错出钱消灾。

    街上停驻的数十轻骑不走,黑马上身量颀长的男子依旧盯着酒楼这边。海青色的袍子底色深,衬得肩头一层梨花瓣雪白,至今还未打理干净,风吹过便落下一两片。

    男子身上穿的袍子看着不似昂贵缎料,谢明裳瞧了几眼,从袖中取出两张交子,递给兰夏。

    兰夏嘟嘟囔囔地捏着纸钞过去了。

    “林三郎身上的衣裳好歹还绣了金线,这位倒好,一套半新不旧的细布袍子赚了四十贯。”

    也不等回话,把纸交子往皇城司都尉手里一塞, “拿稳了,当面交给人家,我家娘子给街边那位郎君买衣裳的钱,可不是给你们皇城司的!可以让路了吗!”

    皇城司都尉不敢自行决策,忍气攥着纸交子送往正主处。兰夏已经小跑回去,扶着谢明裳往门外便走。

    耿老虎领着家仆赶上前头护卫驱赶,习以为常,边走边喝,“拿了钱还不让路!讲不讲规矩!”

    皇城司人墙:“……”

    街上围拢的轻骑打开一个缺口。一名年轻幕僚下马接过纸交子,快步呈交于主上的坐骑前,轻声询问:

    “殿下,交子要不要退回去?”

    说话间,只听一阵细微的环佩叮当声,谢明裳在谢氏家仆的护卫下,已经搡开人墙,走向街对面的谢家马车。

    数十匹轻骑人马在街上围拢一个大圈,谢家倒也不招惹,两边擦身而过。

    年轻幕僚立着的街侧边,始终未发言语的主家突然勒转缰绳,转过半个身子。原本背光看不清的面容便显露出来。

    谢明裳正好抱着花枝路过,本能地回瞥一眼。

    两边当街打了个照面。

    谢明裳自己带了帷帽,所谓照面,其实是她隔着黑纱把对方看清楚了。

    黑马上坐着的是个二十来岁的面生男子。肤色不似京城里的贵胄子弟白皙如豆腐,而是晒多了日光常见的小麦肤色。

    天庭饱满,浓眉朗目,鼻如悬胆,相貌生得英武贵气,以至于身上这身寻常衣裳都被人衬得贵重三分。

    相貌不俗……谢明裳想了想,确定京城没见过这号人。

    年轻幕僚得了吩咐,快步走回谢家队伍,把两张交子原封不动递还给谢明裳。

    马背上的郎君就在这时开了口。

    “林氏子为何事找你麻烦。”

    他开口的语气倒是和缓,只是嗓音坚实有力,用的肯定句式,听在耳中便觉出平静语气遮挡不住的坚硬底色。

    谢明裳抬手拨了下微微晃动的黑纱,心里升起几分不悦。

    相比于和缓的嗓音来说,男子从高处俯视她的目光过于锐利了。

    如果视线有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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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话,倒像要把眼前的帷帽揭开,探看帷帽里的贵女真容一般。

    谢明裳抬手虚虚地一挡。“我们不认识。别问那么多,不关你事。”

    “衣裳钱我给了,你不肯收,我们算两讫。”她扬起下巴,冲身后点了点,“后面姓林的烦人精要来了。”

    对面男子未言语。

    当头照下的日光下,平缓的唇线弧度忽地抿起。下颌骨抬半分,原本锋锐的俊美相貌便透出几分居高临下的淡漠疏离。

    他拢住缰绳,往闹哄哄的酒楼大堂方向扫过一眼,未再追问什么,拨转马头,当先行去。

    与此同时,谢明裳已抱着花枝穿过御街,上了谢家马车。

    门外聚拢的上百皇城司将士未再为难他们,挪开拒马叉子,放马车出去。

    兰夏才扶着谢明裳在车里坐下,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原来是林家众豪奴追出酒楼大堂,为首的林家小厮顶着个鲜红的巴掌印远远大喊,“谢六娘子留步!我家三郎有话说——”

    四散的皇城司人墙重新聚拢,又把酒楼正门堵住了。

    片刻后,脚步声纷乱响起,原来是林慕远听闻人竟脱身走了,领着长随追出门来。

    谢家马车飞驰而去的烟尘尚未消散。

    林慕远愤然喝道:“人墙让开!牵马!她的马车在街上行不快,我们进巷子抄近路!”

    黑马上的颀长男子被众轻骑簇拥着,依旧驻马街边,视线从谢家马车消失的方向收回,盯了眼追出酒楼的林三郎。

    ……

    短短片刻后,林家众豪奴尽数被压翻在地,林慕远挣扎怒骂着被提溜出酒楼门外,捆缚在毛皮油亮的雄健黑马尾巴后头。

    围观人群的轰然议论声里,皇城司都尉吃了一惊,急忙在马前拦阻。

    “殿下久不在京城,兴许不认识,这位林三郎并非寻常家儿郎,乃是林相公府上的三衙内。”

    皇城司都尉存心卖好,继续悄声泄露内情:“林相公府上的两位公子都不幸英年早亡,膝下只剩三郎这位幼子,难免宠得厉害些。林相公近年极得圣人倚重,殿下头一日进京,刚刚入宫面圣回来,尚未安顿,委实不必伤了与林相公的和气……”

    被称作“殿下”的萧挽风神色纹丝不动。

    不等皇城司都尉卖好求情的言语说完,长靴轻轻一踢,军马开始小跑前行,被捆缚马尾的林三郎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奔跑。

    都尉大惊之下竟想扯住缰绳拦阻,萧挽风抬起马鞭,一鞭子毫不留情抽在马臀上。骏马长嘶着往前纵跃,试图拦阻的都尉顿时四仰八叉摔去边上。

    两名亲兵过去,把人左右架起拖去路边。其余众亲兵围拢护卫主帅马前。

    黑色骏马沿着御街轻快地四蹄小跑,路边看热闹的百姓指点议论不休。

    萧挽风一圈圈收拢马鞭,平淡吩咐下去:

    “取本王名帖,递送林相府。传话说:林家教子无方,本王替他管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