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阳秋在街上晃荡到了凌晨,直到带着潮湿的寒气附着在她的薄外套上,渗出些水汽。
青石板的小街上,小店大多关门闭店,没有灯光,只有一间早餐店在路边支着半人高的锅,烟气伴着热气袅袅升腾,让远处的景色都随之抖动起来。
她满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混乱感受被那一缕烟打断,脑子里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这家小吃店的馄饨汤真是用猪骨熬的高汤,还挺讲良心。
这个念头挤开其他一切杂念,让她短暂地从信息过载的状态中缓过来一些,她趁着天没大亮,打车回家洗漱休整。
三个小时后,叶一睁开眼就看见面前摆着两份小馄饨。
他现在饭量跟许阳秋差不了多少,早餐吃得更少。
“你醒啦!”她眉眼弯弯,“再不起来馄饨就坨住了,我正要叫你呢。”
叶一撑着身子坐起来,单手撑着拐杖堪称熟练地挪到洗手池旁开始洗漱。
昨天用过的毛巾被烘得干爽,带着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台子上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条漱口水,漱口水旁边是重新被装满的分装瓶,里面装着有香味的洗面奶,跟之前的每一天没什么区别。
再好的单人病房也不会提供这种服务。
她从前早上根本起不来,这段时间,她每天都开会到半夜,却每天都比他起得早。甚至他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做完许多事了。
等他洗漱完毕回过头,她已经把两份汤倒进馄饨里,摆在小桌板上,撒上葱花和香菜。
馄饨多一点的那份没有葱花,只有香菜。
叶一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缓走过去。
“我怎么觉得这家没有之前的那家好吃?”
叶一觉得没什么区别,甚至没吃出这是另外一家,但还是说:“也挺好吃的。”
许阳秋摇摇头:“果然真材实料打不赢科技与狠活,这家是用骨头熬汤,我还以为会更好吃一点呢,结果并没有。”
“其实你不用陪我吃馄饨的。”
叶一说完就看见她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他说的是馄饨,但也不是馄饨。这样措辞不同但含义一致的话,在“邻居”那次之后,他又说过许多次,但每次都被她三言两语挡回来。
这次也一样。
“天天吃面包也会腻,精制碳水虽然让人犯困,但也让人快乐,偶尔改善一下口味也不错。”
“我说的不是......”
“你说什么都行,反正这个热心邻居我当定了。”
“许阳秋!”
“在这呢,喊什么喊。”
叶一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把头别向一边。口头上,他一向很难从她这讨到什么便宜。
她总是说他倔,她也没好到哪去。只要是她打定主意的事,那必定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饭后,许阳秋熟练地把餐盒收好,叶一拄着肘拐站在窗边,看着她忙,“我等下去做复健,你睡一会吧。”
她在镜子前面撩了撩头发,笑着说:“好像黑眼圈是有点重,我救急那个眼霜好像没带,我晚点回家涂吧。”
“你昨晚又开会开到半夜?”见她拿着手机点开外卖软件,叶一皱眉,“别买咖啡,睡一会吧,不用等着我。”
许阳秋含糊地应了声:“那我送你过去。”
理疗室和康复室都在隔壁楼,人多拥挤,叶一穿戴支具行动不便,许阳秋或者威利每次都会把他送到门口再走远一点等,很默契地都不会站在门口。
门内连呼吸声都太刺耳,很难听下去。
叶一没再坚持,任由她陪着他走到理疗师门口,推门进去之前,她照例在他头上轻拍两下,跟他哄小玉差不多。
“我走咯。”
许阳秋没有回去睡觉,而是揣着那块白色的碎瓷片走出医院大门。
叶一的复健治疗大概在十二点结束,许阳秋掐着时间提前赶回来,却在走廊碰上易支队。
“叶一要晚点才回来,你进来等吧。”许阳秋说。
易队却摇摇头,“我不找他,我找你。”
她微微一怔,接着神色自若地说:“可以,那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医院周边基本都是小吃铺和便利店,生活气息浓厚,没有什么像样的咖啡店或是餐厅,许阳秋干脆找了一家无人的连锁便利店。
“不好意思,只能请你喝便利店的咖啡。”许阳秋端着两杯美式走回窗边的位子,“你想找我说什么?”
易队开门见山:“许小姐,之前调查没结束,涉及案情的部分不能详细跟你说明,但目前调查结束,检方也即将正式对肇事人提起公诉。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
“没有?”易队细细打量神色如常的女人,“你都知道了?”
“是。”许阳秋双手握着咖啡纸杯,“案件与卡索洗钱案有关,昨天检察官跟我说了。”
易队不由得又多看她两眼。
看得出来她休息不好,整个人露着疲态,没有化妆的皮肤与五官显得有些苍白,但却并不悲戚或是愤怒。
易队忽然有点摸不准,她也许对案件经过了如指掌,但她知道叶一是为什么非要去冒险吗?
要是知道的话,那她实在是太镇定,太冷静了。
那天,他把叶一送进急救之后,这个女人很晚才到,她低声问了几句,就默默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盯着远处的保洁员发呆。
他原本以为她跟门口那位哭天抢地的男人一样,都是叶一的朋友。
但她在手术的十几个小时里,一直坐在那,没有离开过,也没有再说一个字。
他就又有些看不懂了。
直到叶一自麻醉中被唤醒,微睁着眼睛被推出手术室,易队才看出些眉目。
叶一被推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意识不算清醒,眼皮很重似的半垂着,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但他很费力地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
只一眼就迅速移开,但眼神里有许多复杂无措的东西。
易队在抓人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眼神,他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有点像做错事的孩子。
只一眼他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女人。
但这个女人依然超乎寻常地镇静。
她把微微颤抖的左手背到身后,听完护士的叮嘱才转向他,轻声但清晰地让他先不要睡,一次又一次。
有几次她声音在抖,几乎带着哭腔,但脸上毫无泪意,看不出神色。
就像现在一样。
“对了,我有个问题。”许阳秋问,“那个开卡车的黄毛,真的未成年吗?”
“是,差两个月十八。”
许阳秋喝一口咖啡,没再说话。
“那人就是个混混,而且从审讯结果上来看,他故意杀人的定性都未必能成立。”易队端详她的表情,没看出什么,“有人给了他一笔钱,原本只是让他吓唬从楼里出来的人,但这孙子根本不会开那种卡车,不小心按下卸货键,这才......不过幕后主使已经有眉目了,给钱的人大概没想到黄毛会把事情彻底搞砸,留下了支付记录,那人......”
“我知道。”她又说一次,“我知道,是严厅的人,徐翔、严厅已经被你们控制起来,就等开庭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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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队还在犹豫,努力地想从她脸上再多看出点什么,谁知她却先开口:“您应该......不是单纯来跟我讲案情的吧?”
见她反客为主,易队便不再犹豫:“当然不是,我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物袋,许阳秋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瞪大眼睛。
“许小姐,按道理这不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但我还是觉得这东西应该给你。”易队说,“我猜这本来就是要给你的。”
他以为她会大哭或是追问,但她没有,只是微微点头。
“你知道这是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就在易队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很小声说:“混蛋啊他。”
他没听清,“什么?”
“......这么说吧,叶一特别能藏事,但不太擅长。”她胸口缓慢地起伏一次,“那么聪明的人,总干些蠢事......他以为他能瞒住谁啊?混蛋啊他。”
她这几句话还是很轻,易队依然没听清楚,可没等他问,她继续说:“刑警队又不是月老庙,应该不管姻缘吧?”
易队被她问得一愣,即使她看见证物袋里的东西,依然能理智地思考,甚至还能挑他的漏洞?
感觉他要办的事情没什么希望。
“这次事件中,不论叶一是为了什么要帮我们,都实打实地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们也看到了他的天分和能力,我还是要代表我们刑警队好好感谢他的。”易队话音未落,许阳秋突然轻笑一声。
“易队,你们纪律应该很严明吧?证物应该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拿出来,不是吗?”许阳秋低声说,“你们还有事情需要他帮忙?”
见被拆穿,易队只好实事求是,“这是打审批拿出来的,我们也是希望这样的人才能为我们所用,当个顾问什么的也好。”
“那你还是不要用这件事跟他邀功了。”许阳秋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不会感激你。”
“我们真的很需要这样的人才,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们多做做他的工作。”
许阳秋没说话,拿着证物袋站起来,里面的碎片彼此碰撞,发出叮叮铛铛的清脆声响。
她一言不发地跟易队点点头,朝着门口走去。
刚到门口,感应门叮咚的一声缓缓拉开,她却忽然转身冲到他面前。
她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盯了一会才缓缓开口:“要帮忙的决定是他自己做的,没道理怪你们。”
她深呼吸一口,像是在用刚刚的话自我说服,又继续说:“但是,你今天让我帮忙劝他,甚至想拿这瓶碎香水去跟叶一邀功,不管你是出于职业责任感还是被上级命令,这行为都很残忍。”
易队抬眼,没说什么。
“叶一没有为这次的意外道德绑架你们,你们也不该拿你们的使命责任绑架他。是人才就得在伤口还没长好的时候帮你们做事?是人才就得在重伤之后还心甘情愿做什么顾问?是人才就得被你们光明正大地插手私事?”许阳秋越说语速越快,“他要是真的愿意,那你根本没必要把证物都拿出来,我猜他根本没有答应你吧......”
她沉默片刻,接着说:“不论他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不愿意答应,都是他的自由。”
“你们不能这么欺负他!”
“你们凭什么都这么欺负他......”
她前面几句话的态度很差,几乎在吼。
叶一受伤以来,易队还是第一次见她激动。
但是她最后一句话声音很小,他几乎觉得她的满腹火气并不是冲他,倒像在控诉某种不公似的。
接着她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