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楚留香(十五)
    世人常说“三岁定八十”,可见一个人的性情有了雏形便很难更改,天峰大师原以为自己收无花为徒,可以成功教化他,导引向善,事实却证明,天峰大师错得离谱。

    随着时间流逝,天峰大师越来越清楚得认识到,自己日日夜夜面对着的,究竟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孩子。

    他聪明,狡猾,审慎,残忍,擅长观察外界,有着极强的学习和模仿能力,能够用最短的时间改掉外族人口音,从生活细微处一点一滴渗透,快速取得周围人信任,不到一个月,几乎没有人再对他产生防备心理。

    天峰大师还道他是推崇汉家文化,曾一度欣慰于此子好学,直到有一次,他无意间听见男孩对妹妹说:“想要隐藏一棵树,最好的法子,是将它放在森林里。”

    他果然也做到了。

    男孩像其他佛门弟子一样,每日晨起洗漱,参加早课,认真打坐,熟读经书,倒背如流,身上熏染着幽幽檀香,言语可亲,高洁无尘,成为“无”字辈中佼佼者。

    师弟们常赞誉天峰大师,说他严师出高徒,无花一点点长成光风霁月,神圣慈悲的模样,他这个师父功不可没。

    没人理解天峰大师内心的隐忧,伴随无花武学功力一起增长的,还有他那难以掩饰的野心,而天峰大师却一天天老去,他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渐渐掌控不了弟子。

    可笑他初时还抱着舍身饲魔的蠢念头,想要渡化这个顽童,岂料对方从一开始就不曾入局,冷眼旁观他的自以为是。

    最令天峰大师感到心惊的,是无花拿捏人心的本事,师徒二人朝夕相对,比寻常父子还要亲近些,无花又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茶,即便天峰大师这样自诩随性淡泊,超脱红尘的老者,也控制不住地愈发青睐他。

    这也是为什么天峰大师分明察觉到无花不如表面伪装的那般良善,也不舍得趁其羽翼未丰时,先下手铲除他。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多年相处,终究是不忍心啊。

    ……

    回忆结束,鹤发童颜的老人长声叹息,对楚留香道:“多谢香帅带来孽徒讣告,老衲都已知悉,你们请回吧。”

    楚留香还欲询问无花身世来历,无奈天峰大师面露倦色,闭口不谈。

    那样凄惨可怜的过往,何必在当事人面前再提一遭,无端揭人疮疤。

    一旁的小和尚看天峰大师垂目拨动佛珠,无声请两人出去,顾白月见到殿外那尊石雕地藏王菩萨,掏出手绢,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小声道:“菩萨,好久不见,你好啊。”

    小和尚道:“施主别忙了,这里人来人往,时有飞尘,今天擦干净,明天还是要脏的。”

    顾白月微笑:“没关系,擦一日,菩萨就得一日的清静。”

    天峰大师睁开眼睛,浑浊又睿智的目光,沉沉望向外面。

    天色晴好,阳光灿烂,密密地为少女镀了一层金光,宛若庄严法相。

    世间缘法,果然奇妙,一饮一啄,一阴一阳,或许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他在无花耳边念了二十年经文,对方面上恭顺,心底始终对佛祖割肉喂鹰的故事嗤之以鼻,少女不曾落发修行一天,心底却似莲花洁净。

    天峰大师双手合十,嗓音苍老:“阿弥陀佛,山路崎岖,施主慢行。”

    只此一句,顾白月便知晓,老人认出了自己,她认认真真施行了一礼:“多谢大师。”

    ……

    三人辗转多日,终于到了兰州。

    姬冰雁是远近闻名的富商,他的名号本地人都听过,随便找个人一打听,朝着最阔气的那处宅邸奔了过去。

    兰州毗邻沙漠,囚困在石林洞府的那些年,顾白月不止一次听说姬冰雁这个名字,但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

    姬冰雁瘦长脸蛋,两簇浓黑的剑眉,瞧着冷冷淡淡,有些阴郁,顾白月怀疑楚留香可能欠了他的钱没还。

    “走吧。”

    彼此相见过后,姬冰雁也没有多寒暄,带着三人往城郊一处荒凉之地走去,越走越觉得两边破败,行人脸上满是风霜苦寒。

    几人在一处低矮逼仄的屋子面前站定。

    急性子的胡铁花兴冲冲往里走,哐当一下撞到门梁,顿时捂着头跳脚,“死公鸡,你未免也太抠门了吧,这老女人好歹也是你救回来的,就给人住鸡窝大的笼子啊?”

    姬冰雁白他一眼,“老女人自己要求的,说是习惯了,谁知道什么臭毛病。”

    屋里人许是听到动静,拿竹棍在地上敲了一敲,“谁来了啊?先换鞋,再进来。”

    楚留香:“怎么还要脱鞋?”

    老女人:“这是我们东瀛伊贺家族的规矩。”

    楚留香:“??”

    他疑惑地看向姬冰雁,姬冰雁不屑道:“这老女人姓赖,本是我们汉人,小时候意外流落东瀛,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脑子许是被海水泡坏了,说话颠三倒四,疯疯癫癫,不必理会她。”

    楚留香:“她这般出言不逊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什么时候这么好脾气了?”

    姬冰雁:“商人逐利,你别瞧这女人老掉了牙,还真知道不少秘密,能帮我的海外商船多挣几笔,等我榨干她肚子里的存货,有她好果子吃。”

    楚留香牵着顾白月手臂往里走,“阿绿,你小心些。”

    老女人支着耳朵听了半晌,“你们怎么不换鞋?木屐在地上摆着呢。”

    楚留香笑了:“老人家,不管你来自哪里,莫要数典忘祖,何况,这里是汉人山河,理应遵循我们汉家规矩。”

    胡铁花弯腰走了进来,大大咧咧地说道:“不错,我倒是敢脱鞋,你敢闻吗?话说我上一次洗脚,是半个月前,还是一个月前来着……”

    顾白月眨了眨眼睛,同楚留香道:“我知道为什么你能跟他做朋友了。”

    楚留香配合地问:“为什么?”

    顾白月忍俊不禁:“因为你的鼻子是摆设,不会被他熏跑。”

    三个大男人都笑了起来,矮小的房间里充满快活空气。

    老女人见自己被无视,气得笃笃笃地敲地板:“你们到底要问些什么?”

    众人朝房间深处望去,只见一个枯瘦干瘪的老女人,穿着制式奇怪的深紫色衣服,跪坐在阴影里,手里攥着一根竹棍,细小双眼里一片空洞,像两口黑黢黢的井。

    姬冰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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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那就说一说你口中的伊贺家族吧。”

    老女人听出了姬冰雁的声音,态度有所收敛,毕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两人现在又尚属于合作关系,她的衣食住行都仰赖姬冰雁,老女人不敢再继续放肆,慢慢道:“伊贺家族是东瀛伊川谷唯一的贵族,威名赫赫,传承久远,只可惜本家子嗣不丰,到了上一代,只有天枫十四郎一个传人。”

    楚留香:“天枫十四郎可曾来过中土?”

    老女人点头:“家主生性好斗,爱武成痴,经常四处游历,第一次来中土,已经是二十五……不,将近二十六年前的事了。”

    楚留香:“你可知,他第一次来中土时,发生了何事?”

    老女人踌躇片刻,语调越发喑哑难辨:“家主带回来了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美得令人心惊肉跳的女人,家主对女人一见钟情,欲罢不能,不顾对方有孕在身,突破重重阻碍,坚决要带对方回扶桑成婚。”

    “等等!”楚留香急切追问,“你说那女人嫁给天枫十四郎时,已经有孕在身?”

    老女人:“是啊,我们还以为是家主一时动情,婚前就同夫人有了肌肤之亲,可后来看家主对婴儿不算热络,似乎又并非伊贺家骨肉。”

    楚留香若有所思:“那女人可叫做石观音?”

    老女人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石观音铁观音,我只知道,家主唤她‘琦儿’,她似乎叫做李琦。”

    李琦?

    楚留香想到一桩陈年旧事,二十多年前,武林中久负盛名的黄山剑派与华山剑派两大世家结怨,一天夜里,门中众人发生惨斗,血战连绵多年,黄山剑派终于败落。

    那黄山剑派的掌门便是姓李,膝下有一女儿,听说生得美艳绝伦,在江湖中颇有美名,闺名便是一个“琦”字。

    倘或李琦与石观音同为一人,那么她又是怎么从一个饱读诗书,仪容不凡的世家小姐,变成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女魔头?

    老女人:“家主同夫人完婚后,很是钟爱她,怕夫人感到寂寞,特意选了我们这些会说汉家话的人侍奉她。”

    楚留香:“那位李夫人,一共育有多少儿女?”

    老女人微一迟疑,含糊其辞:“李夫人深受宠爱,婚后不到半年就胎动生产,五年后,又产下一子。也是那时,夫人同家主闹了矛盾,竟然抛夫弃子,不声不响回了中土。家主得知消息后,悲痛欲绝,当即带上孩子们去追赶。大约是希望通过血脉亲情,使夫人回心转意吧。只可惜家主命丧中土,伊贺家也被分家统领,那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楚留香:“最后一个问题,老人家的眼睛可是被李夫人所害?”

    老女人粗嘎一笑:“嘿嘿,李夫人虽然生得很美,性子却可怕得很呐,只因我不小心撞见那被关起来……见到一个漂亮孩子,说错了一句话,李夫人就雷霆震怒,让我当着那孩子的面,亲手挖掉自己的眼睛!”

    屋檐矮小,房间里也不常通风,到处笼罩着深深黑影,一片沁人肌骨的阴寒,顾白月耳边好似又响起了那句夸赞:

    “小姐生得真好看,依我瞧,您眉眼比夫人还要精致些,长大之后肯定更胜一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