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西陵府上空不断有低飞的虫鸟,落叶也被乱风卷起,在压低的乌云下翻飞,像是巨大的灰布抖落的尘屑。

    雷雨即将到来前,空气总是又闷又热,人就像是在蒸笼里一样,身心都燥热不已。

    温渺刚从府外回来,手里还拿着一个糖画,眼见快下雨了,她回来的时候跑得很快,也不在意一瘸一拐的滑稽跑姿,就怕糖画和怀里的米糕被水浇坏了。

    晌午的时候她跟阿娘大吵一架,吵得很凶,阿娘骂了她一顿,还说以后不给她做饭吃,饿死她算了。

    阿娘不许她再去经常找长公子,说长公子就算不被妖女迷了魂,也不会看上她一个烧火做饭的跛脚家仆,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西陵府历代长公子都是活不过二十的,这一位也快死了。

    阿娘嘴巴毒,温渺被骂急了也回口,但她哭着跑出去的时候,看到阿娘也红了眼。

    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温渺就后悔了,她还是不觉得阿娘说得对,但她不想让阿娘伤心,所以路上又买了阿娘爱吃的桂花米糕,准备一会儿给她道个歉。

    “渺渺,你当心点,跑这么快干什么?”府上和温渺相熟的侍女看到她,招呼着让她停下。

    “二公子生辰快到了,昆仑和游仙门的修士来府上镇压阴炁,夫人说了要好好招待,二公子有仙缘,指不准被哪个仙长意中,日后要去一等仙门求仙的,你腿脚不便,可当心点,别冲撞了贵客。”

    她应道:“晓得啦,乔姐姐,你看到我娘了吗?”

    “说起这个,你跟你娘吵架了吧,是不是饿着肚子?”她看温渺不言语,了然地笑笑,说:“你娘出门采买了,灶上给你热了饭,你要是不吃,你娘回来看到以为你还跟她置气呢。”

    温渺心中羞愧,低头说了声是,正要往回走,脚步又顿住,随即朝另一个方向迈去。

    这么热的天,糖画本来就容易化,一会儿下了雨更不好送,她腿脚又慢,得快点把糖画给长公子了再回来吃饭。

    “还没说去哪儿呢渺渺?”

    她加快脚步,裙裾翻飞,像暴雨中会激起的涟漪。

    “去净心居。”温渺匆匆回应她。

    净心居,那是长公子的住处。

    身后的人擦了把热汗,又叹口气,说:“那你快点,要下雨了。”

    “嗯!”

    一路上温渺看到有很多人穿着制式相同的衣裳,这些都是来自昆仑和游仙门的修士。

    据说百年前各大仙门联手杀死了魔尊,魔尊留下的阴炁过于庞大,试了许多方法也难以消散,为了这些阴炁日后不被邪魔外道化用,便选择将它们封印。

    西陵氏祖上几代曾是人间的帝王,又出过一位白日飞升的真仙,留下的血脉天生有抵抗阴炁的圣气。一位出自西陵氏的大能便作主将阴炁镇压在了西陵府,每隔三年派仙门精锐前来加固一次封印,直到这些阴炁经过长年累月的镇压淡化不见。

    几百年来,偶有几次魔道妖人侵扰,也根本不痛不痒,连西陵府的大门都不曾损毁过。

    经过那些穿着昆仑青白制服的修士时,温渺不禁多看了两眼。

    六年前,有人说她的哥哥温朗是难得一见的奇才,于是带他去了昆仑,拜了昆仑最厉害的仙长做师尊,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归家。

    温渺还记得,最开始听说要去昆仑和家人分开,温朗哭着说不想去,直到有个仙人说修道有成能够消除百病上天遁地,他顿时就止住了哭,盯着温渺的那只跛脚说:“我去,我要学法术,以后回来治好我妹妹的腿,看谁还敢欺负我们!”

    温朗这么一去就是好多年,温渺再没见过他,但每年都能收到他从昆仑寄来的书信和小玩意儿。

    哥哥今年的书信里说了,他是同辈弟子中最有天分的,修炼几年就比得上许多人十几二十年的的能耐,很快就能出师了,最快今年就能下山接她去昆仑治好腿疾。

    温渺看到一个个英姿勃发的昆仑修士,不禁想到穿着这身衣服的哥哥是否也这样气派。

    沉闷潮湿的乌云非但没能使她烦躁,反而她整个人都有些雀跃起来了,跛脚又跑快的样子像只受了伤的兔子,怪异中又透着些天真可爱。

    不一会儿,她看到那些修士忽然像遇到了急事,急冲冲朝着一个方向奔去了。

    温渺愣了一下,而后继续走她的路,直到又有几个家仆也匆忙走过,其中一位拉住她,瞪大眼,说:“傻姑娘去哪儿?府里有魔道妖人混进来了,还不赶紧躲好!一会儿给仙长们添麻烦!”

    温渺一听,慌忙问:“那长公子呢?有妖人混进来,净心居派人守着了吗?”

    “长公子?管他干嘛?”对方显然没想到这一出,嗤笑两声,说:“他黄土都埋到脖子的病秧子了,谁有闲心去管,府主和夫人都不过问。你一个家仆,再怎么对他好,他还不是被一个野丫头迷得神魂颠倒,哪能看中你这个跛子?”

    温渺被他说得又羞又恼,面色赤红,梗着说不出话,只攥紧了手里的糖画。

    见温渺不理会,他变本加厉。

    “还有你哥哥,去了多少年也不见回来一趟,没准在昆仑也是个废物,什么都学会,没脸下山吧?”

    温渺本来还能忍着,听到这句话,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立刻断了,冲上去就要踢打他。

    然而她一个跛脚的小姑娘,站都站不稳,被人随手一推就摔倒在地。

    温渺倒的时候将糖画举起,砸在地上一声闷响,疼得她龇牙咧嘴,糖画却完好无损,她顿时又松了口气。

    那家仆也不打算纠缠,又道:“行了你去吧,反正那地儿偏,邪魔外道可不稀罕来,伤不了你的长公子……”说完后,又抬脚迈过她。

    温渺瞪了他一眼,也不再回应,只是头埋低了些,仔细拍去身上的灰尘。

    长公子喜欢干净,不喜欢她身上灰扑扑的……

    几个家仆继续走,并不见他们因妖人作祟而慌乱,甚至还有心闲聊,有人说:“急什么,这些妖人隔几年就要闹一回,哪次掀起风浪了,至多一炷香的功夫……”

    “何须一炷香,这都是仙门中的精锐。那个崔昭听说了没,那可是昆仑日后的掌门……”

    “不是说还没定下吗?”

    “莫说崔昭,晚些时候游仙门掌门也该到了,出不了什么大事,躲着点就行了。”

    他们说着便走远了,温渺却因为他们的话有些紧张起来。

    平邪城百年前曾是皇都,如今人间虽不再有王朝,皇都的繁荣却延续至今,身为望族的西陵氏便世居在此。

    世上五大仙门共治天下,昆仑亦是其中之一,平邪城便是在昆仑辖地内,受昆仑的统辖与保护。辖地内虽然又有成百的大小仙门,然而真正能被称之为昆仑的门派却只有一个,恰好昆仑派地界离平邪城不算远,一直以来城中也算十分太平。

    对于魔道妖人,温渺从没有真正接触过,只是时常能听人提起他们无恶不作,残忍嗜杀

    最近府里新来了一个兰花姑娘就被人说是妖魔,兰花生得很美,是温渺见过的最美的女子。她学过医术,甚至还有灵根,能使出一些小法术,一来府里就有很多人喜欢她,所以她说要去伺候长公子,总管立刻便同意了。

    兰花来了以后,长公子好像开心了许多。

    温渺觉得长公子似乎连气色都变好了,虽然兰花去侍奉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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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她就被停了差事回后厨给阿娘打下手,但她还是觉得长公子应该还是需要她的。她从小就陪在长公子身边,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不管什么感情,总该是有点的。

    或许是她有什么做错了,让长公子不高兴了?阿娘经常说她不机灵,容易得罪人,从前长公子也恼过她。

    但兰花姑娘却很讨人喜欢,但她看着不像是坏人,随便说人妖女也不好。长公子一直待在院子里没出去过,他能交到新朋友,她应该为他高兴的。

    何况兰花一个人照顾不来,或许她也能帮帮忙呢?

    温渺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联想到长公子和兰花说笑的场景,她便觉得胸口有点闷闷的,喉咙里像卡了个青杏,又酸又涩堵得她说不出话。

    之前给长公子带的糖画他很喜欢,这次她选了一个最大最好看的凤凰讨他开心,应该就不会跟她生气了吧?

    她心绪重重,连糖画开始融化,黏糊糊的糖浆流到手上也没察觉。

    直到一个女子从长廊转角奔出来,极快的从温渺身边掠过。

    那是净心居的方向。

    温渺停下,回过身喊了一声:“兰花?”

    那女子脚步不停,像是没听到温渺的呼唤,逃似地跑不见了踪影。

    温渺觉得有点莫名,但想到府里今天很忙,现在又出了事,长公子这边的侍从本就不多,不是去二公子那边领赏,就是早早躲远了,也没派修士来保护,兰花或许也是害怕才跑开。

    连兰花都走了,长公子现在一定也很怕,她要赶紧过去陪着他。

    温渺想着,又加快脚步。

    走到还剩一小段的时候,天空乍然一道白光,紧接着是一声几乎震得人心颤的闷雷,连带着温渺都吓得抖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瓢泼大雨哗啦地砸下来,将寂然的天地彻底搅乱。

    跑进净心居的温渺抬起手臂,试图将糖人护住,不被飘进檐下的雨水打湿。

    隔着层层帘布似的雨幕,她余光却瞥到一个人影站在空荡荡的庭院中,被雨水浇得浑身湿透,动也不动,似雨中伶仃的鬼魂。

    “长公子!”

    温渺吓得惊叫一声,想也不想便冲进雨里。

    她关切又恼火:“长公子,淋雨会风寒的,就算兰花……”

    轰隆——

    随着一道闷雷,呼唤声戛然而止。

    温渺的身体像被狂风掀飞的瓦片,轰地一声后,重重地砸在了石墙上。

    瘦小的身躯以一种古怪的姿势瘫在地上,浑身骨头都被砸得粉碎,胸口处赫然一个狰狞的血洞汩汩冒血,迅速在水泊中氤氲出一片猩红。

    那些雨水灌进温渺的眼睛,让她连西陵砚的动作都没看清,只觉得有一个力有千钧的重锤猛得砸上了她的胸口,撕心裂肺的疼痛占据她的全部意识。

    迷茫、不解、恐惧都尽数被这摧心的痛苦盖过。

    她仿佛听到了砖石砸落的声音,又仿佛只是错觉,因为她连哗啦啦的雨声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只剩长长的嗡鸣,痛苦让她眼前的一切都跟着天旋地转。

    闪电的白光将天地照得彻亮,她却觉得眼里一阵阵发黑。

    温渺疼得想大声惨叫,但她叫不出声,她的喉咙里都是血,一开口便有猩红抑制不住地涌出来,又被大雨冲刷,再涌出来,再冲刷。

    她浑身都疼,四肢都被这道强劲的力量震断了,疼得她连手指都感觉不到,控制不了。

    血水和雨水不断灌进温渺的口鼻,她眼前发昏,但她更想努力地睁大眼,试图去看清长公子的身影。

    最后,她看到乌靴踩上碎成渣的糖画,淌过猩红的血水,一步不停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