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莫说荐微,连一旁的崔昭都没预想到温渺的举动。

    她磕了一个头,正要磕第二下的时候,崔昭制住她的动作,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崔昭叹口气,道:“温朗的事,昆仑不会坐视不理,你这又是何必。”

    温渺说:“我知晓,我相信昆仑会救我哥。”

    她说完,一双盈亮的眼睛远远朝荐微看去。

    荐微眉头轻蹙,冷冷道:“我不收徒。”

    温渺心知误会,连忙摆着手解释:“没有没有,我怎敢奢望这种事,我是想跟仙长道谢,多谢仙长救我性命。”

    “救你?”荐微面上并未有什么变化,但语气却冷了几分,似是不悦。“绮云是如何说与你的。”

    “绮云姐只说仙长费了心血,并未与我多说。但仙长救了我,我……我真的心里感激。”

    荐微看着她,道:“于我而言,只是小事,你已非家仆,日后莫要随意向人下跪磕头。”

    他说完,温渺却没有点头答应,反而坚持道:“这是仙长们的小事,却是我的大事,仙长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头磕得一点也不随意。”

    崔昭道:“我有机会救你,是因为你救我在先,便算是互相抵了,何须言谢。”

    温渺仍是说:“我救掌门是应该,掌门救我,是因为掌门是好人,并非亏欠我才这么做,仍是于我有恩,我应该道谢的。”

    她说着顿了一下,才接着说:“我在西陵府只是个婢女,没什么本领,但只要能报答两位仙长,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崔昭微笑着问她:“你这孩子,话说得不留余地,与你兄长当真是一家人。若是做什么都可以,要让你做坏事呢?”

    “掌门和仙长都是好人,不会让我做坏事。”她笃定道。

    荐微默然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无需报答,只要你珍惜性命便好。”

    崔昭接着又说:“知晓你还活在世上的人屈指可数,从今往后,你要记得,温渺已经死了。”

    她虽不明白,仍是点头应了,才问:“仙长能否告诉我原因?”

    “西陵砚。”荐微语气平静,说出口的话却像一块巨石丢下,在温渺的心上激起滔天巨浪。

    “他会再杀你一次。”

    一时间,温渺连呼吸都停住了。

    “为什么?”

    “因为怨恨。”

    怨恨什么?

    温渺就算再天真,也该在此刻明了。

    一个从小到大,只能被困在院子里,受尽奚落和冷眼的人,周围的一切,都值得他怨恨。

    ——

    温朗是荐微的首徒,入门的时候年纪小,为了往来方便,居所也离荐微的住处很近。而温渺只剩一息尚存,为了她的性命,近百年的时间里,她也一直躺在荐微的青莲谷。

    青莲谷是禁地,非荐微门人与昆仑掌事,没有允许不得闯入。

    温渺醒来后几日,除了孟师姐和两个面生的修士以外,还没有见过旁的人,连荐微本人也不曾见过。

    如今她已经见过昆仑掌门,得到了答复,纵然没有哥哥的消息,她也无法强求,只能听话回去等着。

    温渺跟在荐微身后,还以为有什么飞天遁地的术法,却见他只是抬步缓缓前行,一直走到悬崖边,踏上一个由铁索扣住的铜台。

    温渺忘了眼陡峭的悬崖,脚步一时间不敢再动。

    荐微站定后,出声催促:“上来吧。”

    温渺双手紧攥着衣袖,这才紧跟上去。

    铜台的大小差不多像是可以坐下八九人的圆桌,站下两人其实绰绰有余,但毕竟吊在悬崖上,山顶的寒风呼啸着吹过,袖袍灌了风高高鼓起,人好似也要摇晃着被吹下山去。

    温渺站在上面,眼睛都不敢四处瞥,只能努力往中心靠,克制不由自主的战栗。

    铜台的可怕,已经让她忽略了因寒冷而刺痛的右腿,而后她心中想着温朗,想着阿娘,便又觉得这份恐惧不算什么了。

    “不会有事。”

    温渺听到荐微的声音,下一刻,一只手掌落在她肩背,似是要扶住她。

    温渺刚要抬头说谢,只见他手掌轻抬,瞬间他们便随着铜台坠了下去。

    铜台坠落的速度快到温渺看不清眼前的景物,山石青松飞速从眼前划过,寒风灌进耳鼻,她的脑子也像是被冻住了,连惊叫都来不及。

    直到铁索哗啦啦的声音传入,她的魂好似才跟了上来,睁眼一看,铜台已经靠近地面逐渐停下。

    温渺惊魂未定地站稳,荐微将放在她肩背的手掌移开,她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抱住了荐微伸来的手臂。

    “对……对不住仙长。”

    “无事,走吧。”

    温渺连忙从铜台上跳下来,仰头看了眼方才的崖顶,不住惊讶地瞪大眼。

    他们居然从这么高的地方坠了下来?

    她还以为仙长会腾云驾雾,直接从拨云峰飞走呢。

    “仙长。”

    温渺小跑着追上去。

    “修士不是会飞吗?”

    荐微道:“拨云峰有禁制,不能飞,铜台由铁索控制,设有法阵,若有急事,走此处即可。”

    她又问:“那其他地方可以飞吗?”

    “御风御剑耗损灵气,走动亦是修行,若无必要,不会轻易使用。”

    “哦……”

    接下来一路上,温渺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一路上有许多可以使她好奇的事物,然而她的心思早已被荐微的那句话死死压住。

    回到青莲谷,荐微却没有让温渺回到自己的住处。

    “先跟我过来,还有事要交代。”

    即将到达青莲殿时候,有一个结着薄冰的湖面,湖上还有不少枯荷稀稀拉拉地支着。

    要先走过湖上曲折的长廊,才能到达对岸的主殿。

    温渺远远望去,只见荐微的居所并不奢华,但比山主殿看着要新一些。

    荐微领着她绕过长廊,又穿过两个庭院,才走到一片竹林。

    厚厚的竹叶被积雪掩盖,踩在上面软绵绵的。

    竹子上垒起了雪堆,枝干低垂,看着随时要崩断。

    温渺踩着雪堆脚步不稳,肩膀撞了棵竹子,下一刻就听头顶吱呀一声响,雪堆登时簌簌往下砸。

    她已是躲闪不及,抱着头准备挨这么一下。

    然而意料中的冰凉却未落下,一片白影拂过,雪堆已经四散在她周围。

    她朝荐微看去,他已经转过身抚平袖角。

    剩一阵若有似无的莲香,在她鼻尖将散未散。

    “多谢仙长。”

    荐微只是轻轻一颔首,领着她继续往前走,直到竹林深处出现一片空地,中央是个氤氲着蒙蒙水汽的暖泉。

    “这暖泉用于化解你的寒毒,绮云应当交代过你,下去吧。”

    他说完,温渺却没有动作。

    她犹豫地问:“下去,那我要脱衣服吗?”

    荐微顿住,一时也答不上来。

    温渺来暖泉疗伤,只需与他告知一声,而后有温朗和孟绮云照看,他不曾过问这些细节。

    温朗的事还需有人处理,孟绮云在安抚谷外请愿的弟子,他一时间也不好将人叫来。

    “便和衣下去吧,我会命人为你送来新衣。”

    荐微说完便要转身离开,却被温渺出声叫住。

    “我还有一事想问。”

    她手指紧攥在一起,迟迟没有接下文,像是开口极为艰难。

    荐微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待到她启唇时,眼眶已经通红。

    “西陵府的人呢,还有我阿娘,他们葬在哪儿了,我能祭拜吗?”

    荐微语气平淡,出口的话却残忍。

    “待结界破开,西陵府遍地血肉,已辨不清本来形貌,另有半数尸身遭到火焚,为免生事端,一并焚烧,分撒在平邪城各处。”

    荐微看到温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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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色苍白,肩膀止不住地颤抖,并没有要安慰的意思。

    他只是叙述事实,西陵府的惨剧无法委婉,也不该委婉,温渺迟早要接受这一点。

    西陵府灭门一事,再委婉也不过是在刀子上撒蜜糖,刺下来仍是鲜血淋漓。

    温渺醒来不久,显然意图逃避,不愿多过问。

    荐微见过很多这种人,这不是好事。

    “既已过去,便不必执着曾经。”

    温渺终于忍不住,哇得哭了出来,眼泪滚滚落下,边哭边哽咽。“是我把一线生给了西陵砚,是我害了他们,是我害死了这么多人……”

    “错不在你,当年……”荐微叹息一声,道:“当年仙门内斗,西陵氏被殃及,杀人者虽是西陵砚,可溯其根源,却是祸起五大仙门。”

    温渺仍在哭,只是已经在尽力克制,用袖子抹掉眼泪,把脸颊都擦得通红,但眼泪还是情不自禁往外涌。

    荐微看着她,忍不住想起事后五大仙门聚在一处。

    仙盟的天人宫站满了当世最负盛名的修士,每一人都是人中龙凤,却无一人敢为西陵氏惨剧担责。

    往日的风流气度通通抛开,为摆脱罪责,人人都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最后甚至还有几位在天人宫拳脚相向。

    若要论罪,还轮不上温渺,可这么个小姑娘,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将这么多人的死都怪罪到自己头上。

    荐微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又说了一遍:“错不在你。”

    她的哭声渐渐收住,泛红还带着水光的眼睛望着荐微。“真的吗?”

    “真的。”

    见温渺的脸上都是泪痕,鬓角的发丝都被泪水打湿了,狼狈得不像话,荐微撇开目光,说:“去吧,有事可以再寻我。”

    ——

    冰天雪地,冷得人瑟瑟发抖。

    温渺哆嗦着脱了几层衣裳,穿着里衣扑通一声滑到暖泉里,暖意顿时包裹全身。

    她浸在泉水中浮沉,僵冷的身体好像也轻飘飘起来。

    面上的泪痕被水雾氤氲后渐渐消去,思绪终于开始变得平静。

    绮云姐姐说过,为了救她性命,温朗曾给她用过一味猛药。

    然而凡人的身躯难以承受,尽管温朗将一身修为尽数渡向她,也没能救得了她。

    最后荐微出手,让她一息留存,用这近百年的时间慢慢苏醒。

    而她身上的寒毒,正是那一味猛药带来的暗疾,寒毒发作之时,寒入骨髓,苦不堪言,这暖泉正是为了寒毒而打造,连砌造的石壁都各有效用。

    温渺仰起头,隔着朦胧水汽,去看飘落的雪花。

    那么多人都死了,百年一过,他们就跟这些雪花一样,轻飘飘地消融不见。

    本来她也该死的。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西陵砚只是抬起了手,看着也是轻飘飘的,比踩死一只蚂蚁还简单。

    才到西陵府的时候,府中有孩童欺负她,加上她母亲只是个厨娘,便将她调去侍奉长公子。

    长公子是她见过最漂亮的人。

    即便他面色苍白如纸,病到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病恹恹毫无生气,也不影响温渺认为他是个又好看又心善的人。

    因为西陵砚从不欺负她,他会给她留点心,会让人给她送衣裳,带着她一起读书写字,每年给她庆祝生辰。

    就连后来她摔断了腿,成了跛脚,他也从来没有在意过,更不曾拿这点奚落过她。

    春夏秋冬,光阴十载,他们都一同度过。

    温渺会喜欢上西陵砚,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现在呢,她觉得自己真是太傻了。

    西陵砚一直都在怨恨,他怨恨西陵府所有人,当然也包括她。

    但那时,西陵砚咳得眼尾泛红,温渺给他顺气后,他的手臂紧紧环抱住她,脸埋在她颈间,用喑哑的嗓音小声说话。

    他说:“我只有你了,你要一直陪着我。”

    她真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