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子野了呗。”
玉兰树上的麻雀懒洋洋啾啾叫了两声,转眼已是另一个春天。
傍晚已过,天色擦黑,沈府大房掌上了灯。沈洪夫妇正在说着话,一来二去的便聊到了回来已有些时日的外甥女。
如今,妻子洪玉的身子也愈发重了,她洗漱好披衣坐于桌前,拨了拨灯芯,从书架取下书,有意无意地道:“在外没人管她,整日疯跑打闹,皮实多了,心也松了。”
“我瞧也是,像是活泼些了。亦惇不也说了,她这孩子身子骨不好,得多动动,养养元气,总是好的!”沈舜拎着壶披着外衣,打了盆水准备泡脚。
“若只是活泼些倒也好了。要是没个正形,嫁了人怕是要让婆家笑话。”
“她,不会吧?我瞧她这些年她长得越来越像阿拂,性子也愈发像,温吞静慢的很,你看芯儿前日里冲她大吼大叫,她都不当回事,这年纪,难得这样的好脾气!”
洪玉捻起一页纸,轻笑:“她可是有主意有脾气的,只是不说罢了。你不懂你的外甥女,她可不像你闺女!”
沈舜不甚在意,一面在铜盆里两只脚相互撩水搓着:“都是咱沈家的孩子,还能有什么懂不懂的!好好谋个前程出路,比什么都重要!”
洪玉支起胳膊,对这话题极感兴趣:“欸,你别打岔,我问你,她可跟你说过她想要什么吗?芯儿是不是想要什么就直接说的?”
“芯儿和她哪能一样?她年纪大些,自然也比芯儿懂事些,哪能啥都要?那像什么样子!”
洪玉嗤笑一声:“不要就是懂事?依你所说,既然是自家的孩儿,无论多大,都是孩儿,就我那娘家嫡妹,女儿如今比阿鸰都大了,自己在娘家屋里头还不是娇得跟什么似的!今日瞧上这个,搬走,明日瞧上那个,拿去。自小到大都是这般,和年纪可说不着!”说到这,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笑道,“是了,你这正房的老大,自然不晓得做旁人的憋屈姐姐是什么想法了。”
她这话说的自然是她自己,虽然为洪府长女,但其生母乃是洪府的宠妾,与正房的嫡妹差距自是一目了然,因而她如今觉出了刘溪鸰这性子上的不同之处,自然不免以己度人。
沈舜不以为然,只当她是身子重,牢骚多,且听且敷衍着:“好,晓得了。不过阿鸰性子憨直淡泊,这一点最像阿拂了。她不愿开口主动提,那就不提好了。唉,她父母走的又早,性子内向敏感些,也是没法子的事!”
“内向敏感倒是,但憨直淡泊?”洪玉暧昧一笑,“这话你若是从前说,我倒还信你一信,瞧她那傻乎乎的模样的确是惹人疼!如今那可未必了。”
若是从前在蓟州时,刘溪鸰这丫头也确实担得上温吞敦秀这一词,性子慢,不慌不忙,不争不抢,仿佛谁都能拿捏一下似的。可如今,有了在邹府的那一出,就另当别论了。
沈舜失笑:“憨直不是傻,我们家怎么会生出傻孩子来!”
洪玉正色道:“若不是你亲口说,我怎会晓得她有如此本事,三两句便叫那邹氏气的跳脚?那可不是憨直的人做得出来的!”
她养在深闺,对女子的心性洞若明火。她原本以为当年这丫头自邹府投奔来蓟州是因着那商贾之家的不入流和势力眼,满面都是遭人欺负之后的可怜,在府上跟着自己的时候,也更是言听计从极了。
却没想到,那日她与那邹氏恩断义绝时,竟有这样刻薄的一面,也不知平日里积攒了多大的怨才能说得出如此锥心之言——她到底瞧出了这女孩的骄傲与危险。
沈舜叹气:“你瞧瞧,你就是喜欢小题大做,那兔子急了还有咬人呢!我看那邹氏也却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家。若真如她所说,她们母女嫁过去真的受了那许多气,换成是我,我也恨不能当场劈了他们!”
“好,这点不提,但起码她不是你说的那样温吞没主见,也不是你说的憨直可怜,她心眼子比你以为的要多,这是咱们得当心留意的。”
沈舜终于还是没忍住皱了眉,但很快他又笑了:“嘶,怎么让你说的跟防贼防同僚似的!可惜你是个女儿身了,否则这官场上岂不任由你驰骋?”
洪玉扬眉:“欸,这点你说对了,就是同僚。若一个同僚对你不提要求,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意味着不亲近,也意味着无法拿捏此人了,“你我也从未苛责过她,她如何就这样规矩?半点要求都没有,到底还是隔着一层罢了!”
“你啊,我真不晓得怎么说你,”他扔了擦脚的帕子,笑道,“不规矩吧,你说人家没教养,规规矩矩呢,你说人家跟你隔一层,嘶,我说你最近是不是太闲了?还非得让人提要求,前头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不是天天想撂挑子要回娘家?”
接着他说道:“要说要求,也是有的。不过那丫头没跟你说,跟我说来着,不过我这些日子忙着修那新园子,没顾得上。”
“什么?”
“她说要骑马来着,我答应了,叫阿四带着,反正他俩亲近。”说着他起了身,伸了个懒腰,招呼丫头来端走了水,热水泡过之后他发了发汗,浑身舒坦又酸软。
前些日子雷多,把后头园子里的糖梨子树给劈折了,压垮了院墙,院墙又把园子外头的大槐树砸伤了。这园子原是他母亲陈氏念经做庵房使的,老太太这一病,好些日子没去,破败不成样子,不过幸亏没人住,不然仔细得伤着。
沈舜想着重新修一遍也好,如今内宅都是洪玉和弟妹在操持,铺子上都是弟弟沈仪在管,他一个闲人,干点这种尽孝的事情便罢了,因而这些日子都在忙进忙出。这会子话赶话,才叫他想起来舅甥俩还有事儿没了。
在江宁返回泰州的路上,他说:“舅舅答应早些来接你,可是没做到,但阿鸰却做的很好。阿鸰可以说一个愿望,舅舅一定满足你。”
他的外甥女这样说:“那舅舅,咱家后院那匹枣红马,我能骑吗?我现在骑马骑的可好了!我还从麻城骑到过咱们蓟州。”
当时他正是愧疚怜爱之心泛滥的时候,并未多想,也就答应了下来。
“女孩儿家的,整日里头骑马撒野可不是什么好愿望。”洪玉语气轻轻,却有毫不掩饰的睥睨。
“也是,”他又道,“但我已依了他,叫阿四带着跑便是了,出不了什么岔子。”
洪玉面色一凝,冷哼道:“她是出不了什么岔子,可你的闺女最喜欢巴巴跟着大姐姐呢!我早说让你将她快些接回,你左一个推又一个挡的,不晓得磨蹭什么,她那么大了,整日同一帮男子厮混在一起,得亏麻城又远又小,不然咱这十里八乡可得怎么传?不管她日后从哪发嫁,难道沈府不要抬头做人?到时候丢的可不止他们刘家的脸,还有你沈家的面子。总不好让人再诽议沈家的女儿吧?”
洪玉睨了一眼沈舜,告诫之下暗含轻蔑。这沈家女儿说的便不只是刘溪鸰了,说起来,除了沈拂在内,沈舜其他的几个妹妹嫁人之后大约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因此坊间也好族内也罢,都有些不大好听的话。
沈舜强压下不耐:“晓得了,这不是已经接回来了吗?你再多管教管教,趁着她年岁还小,到时候寻门好人家,也莫要什么富贵不富贵了,通情达理的清白人家便是了。”
洪玉一听他这语气中的一再敷衍,立刻不乐意了。
她祖上乃是江西洪氏,名震江淮京南。自家祖父这一脉,虽不算甚豪门,自己也非嫡出,但好歹是个长女,自小母亲与小娘都是依着高门贵府之女的模子来养她的,行事做派皆是端的“动静有法”“德才兼备”,自然对这出身商贾的沈氏并不太瞧得上,若非长子沈舜中了进士,老师又是黄钧万,她怎会愿意下嫁来此?谁能想到人算不如天算。
天崩地裂之前,人们总是不相信倒霉的是自己。平步青云的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这军饷案便叫这权倾朝野的副相大人下了大狱。
更不提自她过门后,沈府的事情更是一桩接着一桩,一茬接着一茬。一入门便听说姑妹夫北冀伯横死火场,后两年便是幺妹再嫁,嫁了也是整日家宅不宁,没两年又是沈拂再嫁,过的不如何也就算了,眼下人却也没了影儿。而自家的老公公,商人脾性未改,虽说万般瞧得上自个儿,却也倏地撒手人寰。这五年来,虽说她大半时候都在蓟州,可这一封封的家书一桩桩的晦气事,听也不好听,是说也不好说。
如今都消停了,好容易喘口气,他这倒霉外甥却又在外头放野了,而他沈舜却打算自己摘干净,轻飘飘一句你看着办,就要她出面来当这个坏人了?思及此处,洪玉的脸色更是难看极了。她本身有些害喜,一口气便顶在那胸口,像是怎么都咽不下去了似的:
“嫁过来你家,我算是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再一想起族中姊妹都羡慕她能嫁入州提学府做大娘子,可苦还是得自己咽下,她这语气哪能好听?
沈舜闻言立刻沉了脸:“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不对吗?”洪玉此人有一特点,便是何时何地都能端得一副庄重肃穆的神态,面上带着洪氏家族特有的讲究与森然,一旦拉下来脸,便让人通身不舒服。
听了这话,沈舜终是拧起了眉:“好好的,同你说阿鸰的事,你东扯西拉扯到我家头上去?”
洪玉反问:“我东扯西拉?这些日子你家东扯西拉的事还少了吗?”
沈舜不禁抬高了音量:“我家的事?我家怎么你了?怠慢过你?碍着你什么了?”
洪玉索性道了个实话:“今日这个死了,明日那个跑了,现在又来个马驹子似的要我来管,谁家像你家这样没个安宁日子!”
沈舜再也听不得,当即咬了牙拍了桌子:“我家死了人,犯了您洪家什么忌讳了,让您瞧不顺眼?又让你操过什么心了?你的日子过的不顺当吗?”
洪玉将书啪的一合上:“我没操心?这些日子我操持上下里外,这良心是喂了狗?”
沈舜道:“我知你这些日子委屈,你要如何我便如何,这府中上下哪个敢不顺着你?老幺两口子再是乖戾,不也眼巴巴瞧着你这嫂嫂说话?再说阿鸰,回来以后左右跟着你舅母长舅母短,便是你娘家三天两头来人,也没有不伺候的!如何就碍着你的眼了?怎么,你是横竖看我一家子不顺心了是吧?”
洪玉的面上血色翻涌,瞪着他道:“那便是了!”
沈舜冷笑:“你做不成三五品的大夫人,心中有气,也罢,如今是我走了背字,你怪我便怪我好了。但那三五品的大官外头可多的是!你若有心,我绝不阻拦,倒也不必扯上我全家!”
洪玉扔了书:“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写和离书!”
话说到这份上,内院其他人也终是坐不住了。
前来敲门的是洪玉的乳娘丛妈妈。
“老爷夫人,小姐们已睡下了。但奴婢寻思夫人腹中小公子近来可是闹腾,这会子熬了雪燕银耳,端来给夫人顺顺心口。”沈舜闻言,不置可否。
洪玉一听,拉开那门便歪进了乳娘怀中哭起来。
一旁的沈舜恹恹道:“歇了吧。”说罢拔脚便离了房。
丛妈妈顺着洪玉的背,无比心疼的软声道:“姑娘就是再伤心,也得顾及腹中孩儿啊!为了个外人,如此同姑爷置气,岂非不值当?”
洪玉哭道:“若不是为了他沈家,我何须如此委屈自己?!”
丛妈妈跟着抹了泪:“我们姑娘受苦了。可人这一辈子,不是在这受苦,便是在那受苦。姑爷心软性子倔,你却如何要同他对着来,说那些不中听的?有理也没个理了!”
洪玉止了哭。丛妈妈道:“小姐是聪明人,老婆子说对不对,小姐心里定是有数的。”
丛妈妈是洪府中的老人,年纪轻轻便在老太太身边做了贴身丫鬟,后来大爷分了府,又做了洪家姨娘的训导嬷嬷。前些年洪玉要嫁来泰州,洪氏也看重这长女同沈府的亲事,却也不大放心,一来沈府是商人起家,总有些规矩什么的不到位,还需有人提点;二来洪玉这脾气也不算太好,过于刚直要强,不懂得转圜,虽说规矩礼数是家里拔尖的,可这性子是怎么也改不掉,若是宅内不宁,也是容易出岔子的。因而要选便选了最厉害的丛妈妈跟来了沈府。
在洪府前前后后四十多年,宅子里的事情丛妈妈总是见得多了,依她看,沈舜这姑爷脾气是好的,心也是向着小姐的,不好的地方就是在于这沈府最近的运道确实不怎么样,而刘溪鸰这婆家来的表小姐,累赘不累赘的先不谈,面子上还是要依着的,何况沈府现在柜上掌事的还是沈家幺弟沈仪,在这泰州城里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外甥和嫂子,小叔子总是依着外甥的,一大家子还要过,总不能为这点事情闹得难看。
尽管洪玉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她这直脾气不带转弯的把挑子一撂,岂不是又得罪人又还得干活?他们夫妻二人往后的日子还长,哪能在这些事情上伤了情分?要叫人记恨一辈子,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可如今话也说出了口,姑爷这边定是心里埋下了不快。
第二日早晨,刘溪鸰照例去各房请了安。回来吃早饭时,沈芯悄悄用气声跟她道:“大姐姐,大姐姐,我爹娘吵架了。”
“为何?”怪不得刚刚舅母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沈芯摇头,又道:“妈妈们说是因为你。”
“我?”
沈芯道:“说是因为你骑马什么的?我娘那人你晓得的,在她眼里骑马那是莽夫干的事!但你甭理她,她这人就是这样。”左右瞧瞧,又低声道,“咱赶明儿悄悄去,你就当不知道!”
她虽自小被宠着长大,但对这姐姐倒是有些亲厚。当然,也是因为同父亲更为亲近的缘故,母亲在她眼中仿佛不能知冷知热一样,动辄训斥体罚。而姐姐,从来都是对她百依百顺,没给过她一次黑脸,不仅什么都会做,给她吃好吃的,带她去客栈听书,还会骑马练剑,这都是她从没敢想过的事情,她怎么会不喜欢?因此啥都跟她告密。
而刘溪鸰可不这么想:你倒是不怕,那可是你妈,难道我还能你一样,那不成不识好歹的害群之马了吗?她连连摇头,“那可不成,要去你自己去!”
于是下午,说好的骑马便改成了放风筝。沈芯再不愿,一搬出她娘,也只得老实。放完了二人又回来一起练字,吃饭前还假么假样的绣了几针歪牡丹,晚上甚至还去小舅沈仪的院里帮着小舅母抱了会几个月的小表弟。
可以说,一整日里,她都行事贤惠语气温吞人畜无害,俨然一副老老实实能干活的大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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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疯跑了一下午的沈芯在一旁早早打起了呼噜,刘溪鸰却开始日常回想今日的种种,譬如在饭桌上是不是抢了小舅母原本想吃的那口嫩瓜菜,譬如说话是不是有些不得体,她闭上眼,饭桌上大人们的神色几乎都是如常的,还真就只有舅母洪氏稍稍挂了脸。她瞧了眼一旁的沈芯,她这妹妹倒是随了她娘的性子,有什么都摆在脸上。她是不行的,自小就做不来这样挂脸的事,如今恬不知耻的回了娘家的娘家,就更没资格做这样的事了。
过了许久,她似是累极了,可翻了好几个身还是睡不着。
她记不住这是回泰州的第几日了,因为她觉得每天都是一样的。
每日里,眼睛睁开的虽然比在黄州晚,但映入眼帘的不再是青翠的树叶和生机盎然的淡蓝,而是紫檀的紫,朱门的红和白墙的灰,沈府的空气中也似乎终日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潮湿,好像那落不完的雨水沁入了墙壁,惹得人发闷。
但妈妈们说,那是紫檀的味道,是贵气的味道。
她想,自己果然是不入流的,她觉得樟木更好闻。
摸摸索索中,她爬起来点了煤油灯,去外头写信。
稍冷的春天里居然有一只蛐蛐在叫,她开始想念黄州。
主宅那边,沈舜也回到了主房熄了灯。
这些日子他觉得妻子的脾气越来越大,可思及她有了身子,这段时间也确实操劳,他也须得体谅一二。何况日后欲再度入仕,怕是还要倚仗洪氏,尽管洪玉是庶出,但江西洪氏的名头于他而言还是大有用处的。这不,没过一日,他便主动软下态度上门去哄,夫妻哪有隔夜仇?何况二人早先成婚便是志趣相投,婚后也算是琴瑟和鸣,没有那过不去的事。
今日下午,夫妻二人在那吃茶看书。
洪玉道:“阿鸰作甚去了?”
“沈流带她和芯儿放风筝去了。”
洪玉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骑马去的吧?”
沈舜瞧她一眼,闷声道:“没,套了马车去的,在城郊呢。”
洪玉不置可否,她如何不知这是找茬,但她就是要叫沈舜晓得,二人因为骑马这个事情,吵的掀桌子摔门的,还要她大着肚子和离,这都是他这个男人干的事,干的这叫什么事?
沈舜见她面色不虞,声色稍霁:“我知你在担心什么。有沈流在,能出什么岔子?”说到这里,也果真服了软,握了她的手,这双手到底还曾是名门闺秀的手,柔柔弱弱。
洪玉哼了一声抽回手:“在我这里她若还能出岔子的话,那可得打发去做姑子了!”说是这样说,那语气也是多了一份娇气。
“哪有那么严重,我知夫人是为我沈家好,要严苛管束子女,可这也讲究个度,这些日子事情够让你糟心了,又有着身子,思虑多,对孩儿也不好。你也说了,阿鸰不比芯儿,总是与咱们隔着一层的,你若硬下心去管教,没得让人记恨。总不好分明是好心,却要让人觉得你做了恶事呢?”
洪玉一听,气血翻涌:“你这下倒拿着‘隔着一层’来说事了?你怎能如此糊涂?我的意思是她既然与我们隔着一层,你便是要小心她出岔子,没得惹出些事,你倒好,这倒成你放任她的理由了?”
沈舜左右说不过,又不想再吵,只得吸口气,又叹道:“愿闻夫人高见。”
只见洪玉端了茶,清了清嗓子:“论起出身,她可不比芯儿差,不过命运多舛又享不得祖宗的福罢了。咱们家也不多这张吃饭的嘴,她母亲留了银子田产,她也不是那娇小姐养出来非要金筷子吃饭的,花不得几个钱,养我如何养不起?若说日后出阁,咱们做长兄长嫂也好,做舅舅舅妈也好,不多添个几抬嫁妆,婆家里又如何瞧得起她?这家里如今既然是我做主,自然也是叫她拿得出手的!”
沈舜由衷点头:“瞧瞧,人家家的恶嫂嫂恶婆婆整日算计来算计去,我却有这样的夫人,何其幸哉!”
洪玉傲然一笑,话锋一转:“可我只有一条,她必须得好好管教,脱了那在别处养来的坏习性,不为别的,只为她自己。什么为了强壮身子锻造心性,怎么,难不成你还打算让她一个女儿家抛头露面去干沈府从前的营生?那咱们岂非越活越回去了?老爷子生前不就图个脱胎换骨吗?她这一折腾,多少家盯着的?你还嫌咱家这些年让人笑话的不够?多少人等着那一二客栈的说书人多添些话本子呢!”
听到这,沈舜倒是警觉了起来,他这人一心软,二好个面子,既舍不得狠下心对刘溪鸰,也怕她记恨他这个舅舅,也是有些放纵溺爱了,如今却叫洪玉给他戳了对穿,心下不由惭愧:“夫人高见,夫人高见!”
“再者,若是因为她没得多了些闲话,影响了芯儿,那你可别怪我翻脸。”
沈舜这下点头点的更是心甘情愿:“那是那是,前日我不就是为了这事才来找你说道嘛,谁晓得怎么弄的,后头又吵起来了!”
洪玉不接茬,道:“那便说好,你这舅舅心软,切莫插手我管她的事。怎地?我在前头唱白脸,你这个红脸还要拆我的台?我若是有了恶名声,那也是你撺掇的!但我不怕恶名声,我只怕背了恶名声,事情倒还落了个空!你可明白?”
“夫人用心良苦。是为夫的不是了!”沈舜给她斟了茶,又道,“却不知夫人这管教,是打算如何管教?难不成捆了她从吃饭走路教起?不听话便叫丛妈妈用针扎?”
他那语气滑稽,还连比划带猜。洪玉不识逗,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啐了他一口。
如今,自家走了背字,黄钧万一案牵涉甚广,所幸女儿沈芯还小,等几年风波一过,她大了,再有自己娘家洪氏托着,倒也不是太担心出路。再说那刘溪鸰,小时候倒是极为乖巧温吞,如今倒好,头发也不规矩梳,眼神也是野了,今日要骑马,明日要上山,改日不得上了天?莫说闺秀了,小门小户的丫头也没这么个样子。
说到底还是缺了父母管束,父亲早早没了,母亲性子软,舅舅公事忙,自己一个外人也不便下那手管教,这几年家里倒是闲了,她却已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人又成了这模样。若是再跟着上一辈有样学样,今日跑这里,明日跑那里,那不得又给这家子的戏台添砖加瓦么?
“吃饭做茶待人接物的规矩,她学的倒也不差,读书,也勉强读得。否则你当我如何许芯儿整日跟着她?你说的这些,现在管有什么用?我老家邻居的女儿,像她这时候,都过了门了!”
沈舜瞠目:“你老家嫁女儿也太早了吧!”
“普通人家的女儿自然得早做打算,你当是咱们家,再差也不愁出路?”
“可阿鸰也不必如此早!她才刚十二啊!”
“是不必这样早,我不过说说罢了。只是,”洪玉睨了他一眼,又悠悠道,“前些日子我爹娘写信给我,说赶明儿寻这个日子来泰州瞧瞧老友,顺便小住一段日子,我那五堂弟家的儿子也要来,你也见过的,洪戎,戎哥儿,他如今大了,没几年便要秋试了,也该出来见见世面了。沈大人不会不欢迎吧?”
沈舜如何听不懂这话,只是他没料想道自己这媳妇脑子转的飞快,竟在这里等着他,一口茶便是没含住喷了出来。当然,赶明儿是怎么个赶明儿,也得瞧着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