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祁进门时便瞧见那廊下笑谈的二人,少女已是先迎了出来:“叔父今日回得早!谢大人恰来送书。”
谢琎长作一揖:“卑职见过大人。”
唐祁笑道:“放班了,余涯不必如此拘礼。”
又转头轻斥,“阿鸰,家中有客人,你怎能如此怠慢?在这外头站着?”笑着迎他进了门。
二人正说那《水经注》孤本难寻。唐祁道:“日前去院里没见着你,和顾老提了句,他还说寻着了便叫人来送。倒是没留意他说的送书人是你,早知我便自己去拿了!”说罢请了杯茶给他,“这可真是大材小用。”言下不乏惋惜之意。
谢琎粲然一笑:“翰林院那许多书,有些书难找的很,我这脑子恰恰别的不行,记点子这种东西倒格外好使。大人也别为我可惜。”
“关中难得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才,如今却在宫中抄书皮,余涯却真觉着甘心?”想当初皇榜一揭,所有人都将他二人相提并论,好容易叫那二皇子瞧上了,却又这样快被弃之如敝,这样的结局如何不令人唏嘘?
少年郎端着茶一饮而尽,像是渴极,“不妨事,我这性子,注定是有此一遭的!能得这样一个结果,有人明珠蒙尘待启时,就有人快意飒沓不回头,各有各的路罢了!”
他瘦削的身躯藏于宽大的衣袍下,通身自有一股疏狂之气,又有着字迹不佳却仍叫皇帝舍不得罢了卷子的才华。
唐祁心下感慨,可这天下人才济济,有本事的人多了去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甚至说,有些机会看起来像是机会,实则是一场空。何况上位者的心意总是难以揣测的,上位者之所以是上位者,那便是不问除出身以外的一切缘由,要你生便是生,要你死便是死。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少年。那日青云宴中,二人分坐两处,也只是远远扫了一眼,如今真真见到,却是在今日这番意境中。
“余涯胸中有丘壑,只是不与旁人说罢了。也好,有些东西看开了,便是看开了。不过,你还如此年轻,还有的是机会。”
谢琎笑道:“亦惇兄这是夸自己了!别忘了,你我同岁登科!”
“好你个谢余涯!嘴上功夫来得就是快。”
二人相视一笑,又清谈许多往届的科举轶事,几刻钟后谢琎便告辞了。
等刘溪鸰再进来屋,唐祁便问:“他几时来的?”
“周管事说是申时三刻。”
“可有瞧见蔡大人的人?”
刘溪鸰想了想蔡家那随从离开时的情景,便道:“最后一次大约瞧见了。”
唐祁眼神一凝,“箱子呢?”
“这我倒没留意,他一直在这外间屋子里,想是没瞧见的。”又道,“叔父是担心他会察觉出什么?”
唐祁不置可否:“他很聪明的。”他留意他,自然是因为他曾为二皇子垂青,说来,这寅郎印都能有假,那曹让舅甥究竟在西北之战上淌入了多深的水还未可知。
此刻假印一事恰有眉目,这谢琎却在这个点出现,他会多想些也不足为奇。
“可他如今已经这般落魄了。”
“他还年轻。”唐祁意味深长。
这少年聪明绝顶,虽说开罪于二皇子,但他今年才十六七,又在翰林院,重新被启用的可能性不可谓不大。而方才他对自己的试探也不接茬,可见一切都还未明朗。
何况,未及弱冠的天子门生会轻言放弃吗?自然不会的。就像自己当年自请下放麻城知县,多少苦都吃了,也从未放弃过。
也罢,眼下不是考虑这事的时候。唐祁按了按额头,道:“晚些时候你到我房中来,有事同你说。”今日去大理寺之后,寅郎印被盗刻一事他心中已有了数。
“好,什么时候?”
“等阿衍叫你,别睡太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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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能说别睡太早呢?他就应该说别睡。
天蒙蒙亮时,何衍推了推和衣而卧直流口水的刘溪鸰,“醒醒,阿鸰。”
“啊,哦……什么时候了?该吃饭了吧!”她一听见声响便腾地站起,眼还没睁却先吧唧了嘴。
“嗳暧,起床了!快去洗洗!大人在书房等你!”何衍也忍不住打了哈欠。
刘溪鸰一看他乌泱泱的眼眶子:“嚯,你一夜没睡啊?”
“那可不,真的太多了,我们手都翻麻了!”
“弄完了?”
何衍点头:“快去快去,大人还在等你!”
刘溪鸰进屋时,便瞧见了那满地的纸,里头有几十副寅郎印的印样,每一张还用绯色在旁边标出了刻画的不同之处。
唐祁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他撑着头好似浅眠,听见她的脚步声,才轻声道:“来了?”
“叔父这是……”
唐祁揉了揉眼,拿出两页纸,“这是在卷宗里找到的,和你那假的一样。”
刘溪鸰呼吸一窒,她知道应该会有这么个结果。
但摆在自己跟前,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以为的、实际的、和体会的决然是不同的,这一点她最近已经深刻领教了好几回。
唐祁接着一指角落里的一个箱子,是昨日蔡大人差人送来的,他轻飘飘道:“这里头,都是人命。有的人冤死了,全族一个不留,有的人却升官发财,还活得好好的。你可明白?”
她默然。许是没睡好觉,这屋子里的静令人格外疲乏,只有茶炉烧得咕噜作响。
在今天之前,唐祁都是对她三缄其口,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极为不易,他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也不轻易做无把握的事。
那黄钧万的案子早已在几年前定了案,这便意味着极难寻到直接可推翻的证据。而如要查下去,那也只有多箭齐发多方求证了。他心里明白,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拿到假印后,他却还是第一时间去做了,不仅做了,还选了条旁人绝不会想到的路子:
那便是先从驾部司调取地方上与西线辎重运输的所有档案,再从中寻找黄案相关的内容,将之与大理寺的存档相匹配。
这路子既费周折且希望渺茫。那调布档堆积如山,寻找近八年的内容无异于大海捞针;而大理寺的卷宗也从不出借,哪怕有了姚太傅的口信,也只是允了他多带两个人进那卷宗库多呆半日,如此短的时候,却只得凭一双眼一支笔记住所有内容。
但这样做的好处却也是显而易见的,那便是在握住真相的同时,一举揭开假印之下的干系。
那一夜她寻来假印时,他心下已有了猜想,紧接着便有那黑衣人找上了门,这就隐晦暗示了他的方向没错。白日里卷宗翻完之后,他心中已落实了七八分。如今三处证据总算是指向了这一处,寅郎印终于成为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把柄。
手握真相的他这才踏实了。
而也许是人命这词太沉重,刘溪鸰好一会儿才懵懂开口:“叔父,我这是惹了祸吗?”
“也不算。”他抬眼自她面上轻轻扫过,心下其实极为满意她这般反应,特特放慢了语气,“怎么,打你的时候一万个不服气,又是哭又是演,这会儿晓得怕了?”
少女不语。
他喝了口茶,拿起那本《水经注》翻了翻,眼风在她面上一扫,“如何?京城好玩吗?”
“不好玩,”她到底还是嫩了些,这麻烦眼看着找上了门,她才晓得死字怎么写。
“是我给叔父惹事了!”
唐祁清淡地道:“反正也不是第一回了!”
刘溪鸰闻言愧色更深。
但其实于唐祁而言,她带来的意外之喜其实要稍稍强过这麻烦本身。这样的年纪不仅能看穿他人的弱点,还懂得通过示弱和借力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虽手段稚嫩了,但能想到这出,也不是人人都有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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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少女眼中的无措一览无余:“叔父,我该怎么办?”
“此事你既已知晓,就莫要再让无辜的人卷入。”无辜的人是谁自然不必多说,唐祁特意停顿了一下,晓得她听了进去,才接着道,“就当你,从未介入过此事。”
“这如何办得到?”她皱了眉,对于她这种一有风吹草动就想到十万八千里外的人而言,这谈何容易?
“就当你从未去过那花楼,也从未见过那方印。”唐祁一笑,“也就当你从不晓得,你有个胆大包天非我族类的心上人。”
她闻言,脸一阵紫红:“不是的,他不是。”
这“不是”也不晓得说的个什么“不是”。但唐祁只是嘴角轻动,意味深长:“每个人都有秘密。”
那便是在告诉她,此刻的她需要接受一个新的人世间——从“从小陪伴她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假的”这件事开始。
“我知道他有事情瞒着我,可他……”可他这秘密何止杀人越货那样简单?她木讷地想着,原来是要翻了天。
唐祁轻叹:“这才是真正的人啊。”
她沉默,“我知道。”
“知道和明白是两回事。”唐祁收捡起桌上的东西,不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刘溪鸰才蔫蔫说了句:“我想我娘了。”
她原以为赵珏不过是个表面雅逸绝尘的花花公子,倚笑楼是他的销金窟,没成想背后竟有这么多牵扯。如果有人能够告诉她,那一日去了青楼之后会是这样的结果,那她打死都不去。
刘溪鸰想,如果娘还在,自己现在应该在做什么呢?大约还是和她一起守在一间屋子里,过着平淡的生活,那么赵珏、京城、黄州、洪氏、……一切的一切,都不必存在。
可万事没有如果,她便又开始后悔。
后悔自己不该这样好奇和鲁莽,原来人真正的面目会让人难以承受。
后悔不该逞一时之气离了沈家,也许嫁人对她来说是一个好的选择。
到最后,还要后悔不该离了邹府,也许回到原点,她还要后悔自己不该出生。
……不,她回不了头了。
她闭了闭眼,又望向他,“叔父,你说我还能找到我娘吗?”
唐祁不语,沈氏失踪一案,终究是悬而未决。她在黄州的那一年中,也发生了很多事。江宁知府杨昭调任别处,而她那继父邹氏便趁机使了银钱,这案子便以失足落水而了结。
晓得内情的人,都不会以为那是真正的结局。这一点,他知道,沈舜也知道。
一开始,他们担心是龙川旧案所致的寻仇,于是隐瞒是为了保护。后来,如何也寻不着线索,隐瞒就成了翻篇。
时至今日,她仍然觉得母亲是失踪。因为他告诉过她,没有消息是好消息。也教过她,人在无能的时候,有些事是求不到答案的。
“也许。”人总是会在最难熬的时候想起最亲近的人,而那个人通常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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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真假寅郎印水落石出。于唐祁而言,这不过是数年前的传闻落了实锤罢了。
天下之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向来不是非黑即白的纯粹。而持续八年的镇西之战也绝不是今日你偷粮明日我放火那样简单。
只是,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原来如何堆成万骨也颇有讲究。八年战役白白浪费了两年是不假,却也兴许浪费了黄相的满腔忠魂。
却不知,这样的结局究竟如了谁的意?
曹让?会冒着军粮断供和战线失守的风险也要将黄氏一军?可太傅说他二人并无太深纠葛。
皇帝?为了拔除顽固派而以大夏之疆土为质?怎么可能。
究竟是谁呢?
真正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呢?
唐祁心中隐隐疑惑。但事到如今,除了黄党的人,这印应当已是人人都不想提及的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