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悬泉驿的水被塞上北风吹得孤冷萧瑟时,远在几百里外的西域下起了鹅毛大雪。
风雪连天时,天山北脉的一处山脚下却也热闹,此地近两关口,位于且末和若羌之间,临水背风,是延军的总驻行辕所在,只见百来顶营帐沿着起伏之势整齐地分列在小坡上。
场中的一窝人正分成了两拨,打架打得热火朝天,雪粉飞扬。一时分不清那雪空中是撒得还是下得。
这群营帐正中靠南的是一顶五丈宽毛毡大帐篷,外头挂着象牙帅旗。帐外由身披重甲元青大氅手握钢刀的校尉把守,便是此次奉旨督军的慎亲王行帐。
帐内烛火夕夕,没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随着这打砸之声一跳一跳。一只肤色堪称莹润却指节分明的手将将从棋盘上撤了回来,那像是一只女子的手,“王爷莫非想悔了这一步?”
只见一身着粗旧补丁棉服的白净青年目光定定瞧着棋盘,一面同面前人开起了玩笑,通身却无那贫瘠人家的畏首涩然之态。便是本该在翰林换书皮的编修谢琎。
执黑子的青年被瞧中了心思也不恼,先是一笑,又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都一个时辰了,他们这是不打算完了!”他皱着眉轻声埋怨。
书生一笑,“一个比一个冤,一个比一个的惨,王爷不出来主持公道,他们是不会收手的。”说着,那外间仿佛印证似的发出了更大的刳哧咵叉声。
青年放下棋子缓缓踱步至帐边,拨了拨帘子瞧向外面,叹道:“吵给谁看呢?也不想想趁得谁的势!”
书生端起茶灌了口,但那茶水冷得刺牙,激得他倒吸了口气,好久才缓过劲来:“这起头的冯参将游手好闲的名声早已传遍西北,营房从骁骑换到了定平,又换到了经武,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偏偏又无人敢对他指摘一二,自然是假了蔺将军的余威了。”
“怎么,他以为他舅舅的面子比天大?蔺如焘如今可不在此处,孤若想收拾他,有的是办法。”青年冷笑一声。
可说得硬气,但也确实不好亲自出面去看几个参将打架,想了想便对帐外道,“阿毅!将他们引去远处打,叫那换防休整的弟兄们一起看着他们吵,别弄出人命,晓得如何办?”
帐外之人回得轻快:“晓得晓得,王爷放心!”说完匆匆离去。
这样的事情显然不是第一回。
“整天都是这些鸡毛蒜皮。他们还有什么不满?还想让孤给他们个个请个将军当不成?”年轻的王爷早已不复在宫中聊猫逗狗时的纨绔散漫,说话时自带一股威严。
只是他到底还是年轻,瞥了眼安坐一隅的书生,心下顿时气不过,啪地一声,棋子落了筐:“不下了!”
此次李怡来前线抚慰将士,早早就料到了舅舅手下的这些兵士不易服他,因此做了十二万分的准备。满以为计划详细周密,结果还是勉励维系,整日里“小事不断,大事不决”,没一天舒坦的。
他一来便先把那五万精兵挨个加了赏,又把跟其他指挥官一道晋了职,暗里挑了些要紧的弄到自己跟前驻军,另抽调一支班兵专门负责涉这帮人的吃喝拉撒睡,优抚之策可谓做到了极致。
可恰恰就是这榜“嫡系”欺他这个新主子的生!
谢琎瞧出他的恼怒,却也无从劝起,只得道:“王爷已是仁至义尽。”别的他也不好怎么说,毕竟他来得时间也不长。
数月前,皇帝对李怡嘉奖军士肃整军纪一事大加赞赏,给钱又给人,还另从各部各司抽调一批文臣来前线奉旨观军政,皇帝这么做,名为培养以文驭武之帅才,实乃不放心这个小儿子。懂得都懂。
而西北如此苦寒,翰林院的博士们个个往后缩,终于叫谢琎这个绣花枕头兼迂腐才子名列前茅了一把。
刚到西北没多久,谢大才子便瞧明白了自家主子的窘状,这些曹氏嫡系,表面上听话的很,实际上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打算,当中可不乏恃功之辈,今日这个闹事的冯参将便是个典型。
李怡盯问谢琎:“你说,孤要不去管管?”
谢琎不得不说了句老话:“能在王爷眼皮子底下打起来,便是吃准了您碍于情面不好管这事。”
“你是说孤不敢吗?”
想了想,谢琎说:“是,也不是。”
李怡正要逼问,那阿毅麻利地来回话了:“王爷,妥了。”
“这回又是为得个什么?”
“小事,”阿毅是他的伴读,因而敢擅作主张,“其实还是为着张小将军把他的位子占了,要和张小将军换来着……”
李怡一听,眉头皱得更紧。
这张小将军乃是定平营的参将,因骁勇善战身上军功不少,营里头也是个名人,人送外号张小将军,而他的位置本来是冯学林腾出来的,他补的缺。
入冬没多久,西域便开始落雪不停,难以视物,又逢曹国公病逝后战败国蠢蠢欲动;以防偷袭生乱,他便给前锋营加了协防和巡防的活计,又命所有校尉郎将亲自参与守城。
这冯学林本是这前锋定平营的参将,巡边戍防自然是跑不脱的,一听新主子上位三把火要烧到自己,便赶紧想办法挪了位置,去了隔壁经道营。
李怡前脚下令,他第二天就想法子跑去了经道营。
怎奈这慎亲王忽地记性不好,第三天才想起来光给了活计没给银子,便又从账上拨了一大笔钱过去,把个冯学林悔得腿都拍肿了,便日日惦记着回定平,非要闹几回事出来好把这张小将军拉下去,而今日也是几回当中的一回。
“怎地,要不他搬来孤这儿得了?”李怡说着气咻咻挥了手,“你去吧!”
说罢便在帐中来回踱步,一张长脸拉得更长,印堂还气得微微发紫。
谢琎想了想,说:“王爷息怒,臣听说这冯小参将前月里瞧中个西域小娘子,正想着法归拢到营外寻个住处安置。”说着一笑,“也不晓得后头能不能给人家弄回家。”
李怡一听,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来的路上把这些婆婆妈妈打听了一溜够还不行?还替人操心起宅内之事了?看把你闲的!”把他一瞧,“自个还是个光棍儿的!”但他的怒意并未因这个笑话儿而缓和。
谢琎面上一红,抿唇道:“臣想说的是此人有个毛病。”
“什么毛病?”
“他尤其怕老婆。”
“怕老婆?”
谢琎点头:“他老婆是蔺伯公夫人家的表侄女。”
李怡:“蔺如涛的妻侄?唔,这么说来倒是情理之中了。听说这蔺夫人娘家也是个将门。”
蔺如焘乃曹让手下第一将军,领着两万精兵,手上鲜有败绩,论排兵布阵甚至要强于曹让这个大将军。西北大捷,曹让封公,他也得了个伯阳候。李怡此次前来,第一个全力支持他的便是这位蔺伯父。
伯阳侯子嗣困难,膝下才得两个女儿,他这不成器的外甥便捡了便宜,跟着舅舅“出生入死”混军功。怎料这大外甥除了皮相好看以外一无是处,几年下来啥事不干,蔺如焘几回拉下老脸来求老曹,才给他弄了个参将当当,前几年又把妻侄女嫁给了他,以为他成了家能消停。
怎料他起初还好,后来便开始犯浑,不仅好四处钻营,还好搜罗十三国的俏女郎,叫人扮作小兵送到帐子里行销魂事情,把个蔺如焘瞒得死死,直到李怡来了此处对这帮军中纨绔的浪荡行事严惩不贷,几番杀威下又说既往不咎,才老实了。
只是触犯军法的事情再不敢做,但别的偷奸耍滑占小便宜的事儿也没少干。这不,今晚便是为着个烤火钱又惦记上了要回隔壁营,想来也是有意在自己跟前闹大,好弄个头破血流卖个惨。
但李怡新来,一切又得依仗这蔺家叔伯,便也不好拉下脸驳了他的面子,但一个人但凡不要脸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吃亏的就是所有人,一回不要脸,就可以回回不要脸。
李怡哪能见他?
谢琎机敏一笑:“王爷英明。所以前几日臣以探病为由,差人去关中请这位冯嫂夫人来亲送寒衣了,想来三五日便可到。听闻这位冯夫人善治病,正骨疗伤医个头疼脑热不在话下,还是个巾帼娘子,一掌能把人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届时或可为军中老弱病残分忧也说不定呢!”这最爱闹事的军中贵兵怕总得费点神了吧?
李怡一听,顿时明白了他做得功夫。笑骂道:“行啊你,跟孤在这卖半天关子,这点子事你小子摸得门清,管得可真是宽!”
这等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整日在他跟前晃来晃去又烦,他一个亲王难不成要屈尊降贵去跟这个没脸没皮的闲扯?也只有这法子了。
“臣甘为王爷分忧于无声处。”谢琎恭声答道。
李怡思忖片刻,便道:“你且按住这小子,他那媳妇你也先别那么快弄过来,先攒实实在在的错处,等他舅舅回来,等孤寻个由头修修章程,择机叫这帮老叔伯尝尝教子无方的好果子!”
谢琎一听便晓得他这是要杀猴了,莹白的手轻作一揖:“四两拨千斤,王爷英明!”
哪知李怡一听,并没有多高兴,恹恹一瞧:“孤的头上,怕是有好几个千斤呢。”
当初,本以为难处是来自内外两层:主帅骤失群众无首时,败国伺机而动,万众将士在寒风烈日中饥肠辘辘思归凄凄。
只待他及时赶到,左手王命右手娘舅,顶苦的差事怎么熬熬不过去?可到了跟前这才明白这兵权难收难在了别处。
别看他给皇帝的奏报写的都是吉利话,但实际上他这好舅舅腿一蹬,留下的摊子那叫一个笊篱舀汤——千疮百孔,他的日子则叫一个拆东墙补西墙。
曹氏嫡系的浑水从这冯学林就能瞧出端倪。前些日子太子一立,这帮老叔伯一看竟然不是自己,一个个的反应才叫一个五彩斑斓。概言之,架空的、邀宠的、清君侧的……五花八门,叫他这个年纪轻轻的小王爷听着都胆儿都颤。
而这只是其中的一个隐忧。
前头还有那跑了“非嫡”将军孙遇良,这人八月份就没了影子。大部队躲躲藏藏,弄到年关才被发现就在敦煌。
追不追的回来的不说,他一跑,延军一下子少了三万人。其他右路将军卫视们更是喊穷哭惨弄的震天响,若是一一效仿,再多几个出来撂挑子,那场面得弄得多难看?此乃其二。
三嘛,则是舅舅生前事越弄越复杂。近来他收到不少线报,大致分两类,一是与这西域败国伺机起事有关,二则是跟那镇西之战的内幕有关,不是说曹国公生前就着这八年大肆敛财,养敌养兵,就是说他在西北的各种风流韵事。
如今虽然舅舅英魂已逝,这些也都是捕风捉影,但人言可畏,想来龙椅之上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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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一定收到了风声吧?
这些其实不消他说,谢琎也能猜到,当年他一听曹国公速胜西域十三国,便能察觉其中端倪,这样的局面自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
“如今殿下心中可还恼臣?”他唤他殿下,便是在说从前。
他仍记得延嘉十三年那个下午的惊心动魄,那时,莽撞的他还是个说了大话从必中前三变成了第六的书生,那句“月满则盈,日中则昃”叫眼前的皇子当场掀了桌[1]。
李怡的眼光自他面上轻轻一扫,眸中威严其实,再也不是那个轻骄恣意的小皇子。
李怡心下感叹,以如今朝廷的局势来看,眼前人说的并没错。这也是当时他盛怒之下仍愿意留他一命甚至想方设法把他弄到自己身边的缘故。
于是有些动情地说:“论忠,你这是欺君之罪,论义,你辜负了我同袍之谊。可孤心底亦知,你是良臣,是直臣。见微知著,大才也。这样说来,我却是没看错眼。”
正说着,外头人送来了一锅元宵和吃食,暖帐顿时中散漫了麻油的香,“罢了,今儿十五,不说这些了!来,吃些东西吧!瞧你馋得!”
二人就着酒与元宵唱唱喝喝了半宿,直到天蒙蒙泛起了粉色的光,外头风雪却愈见大了,隐去了帐中他们似醉非罪的话。
“……那依着你的意思,父皇要是封了母亲做皇后,那你还是会照常发挥给孤争个探花郎咯?”
“那倒也不会……您的将军舅舅打胜仗,又封您的母亲娘娘当了皇后,那么下一步岂非就是您……”入主东宫四个字未提,他及时住了嘴。
怎料李怡哧笑一声:“有话就说完!那会子倒反天罡的话一箩筐一箩筐的说,怎么,这会子把孤唬得手了,倒怕了?”
“嘿嘿,王爷晓得臣的意思就好。那时王爷心慈手软,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往左便是大皇子扎您的小人,往右便是只有君没有父了!”
书生一笑,像只狐狸,“既然圣上对曹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臣便斗胆替殿下做了决定,让殿下笨一次,让大皇子放心。”
“你看你这一计就臭得很!”李怡打了个嗝:“孤的好哥哥呀……永远不会对孤放心了!”
这半年来太子党在西北的动作可谓不小,如此步步紧逼,便是不给他活路了。李怡心道:“既已得了储君之位,占尽先机,又有姚师作保,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放过我呢?”
……你若赶尽杀绝,那弟弟,只好奉陪了。
慎亲王叹了口气。
——分割线——
正月十五,唐府亦是月圆夜。
卯时未到,天未亮。
唐祁倏地睁了眼,剧烈的心跳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身上泛起一股股的寒意,大漠的风终是从客栈吹到了这里。
他急急喊了人递水点香。叫了何衍张口就问:“她到哪了?”
何衍不明就里,只得重复:“大人,还是初一的信。”
“你不是说她买了马?肃州瓜州一线之隔,不是初十就能到?”
“但这才十五呢大人……”
“这不对。”唐祁沉声打断,迅速披了衣服往书房去。心中一面盘算着,那凉州五地都是大直路,哪怕一封信呢?什么不便寄信,半个月挂个急件有什么?
瞧她这一路平顺未曾有什么稀奇之事,玩玩乐乐潇洒的很,难不成真忘了形?简直胡扯。
但一想起方才那个梦,心下又惴惴不安。想了一会,他调头就问:“你说她一路同行之人是那个酒娘?”
“啊,是,那酒娘我和她都见过,之前在西渡山救过她,所以是报恩要给她当向导来着……”
唐祁皱了皱眉,语气焦躁:“报什么鬼恩?怎么什么人的话她都信?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个事?”
何衍心道给你信你又不看,说了你又不听。嘴上还是道:“大人那段时间太忙,想是事多没留意,我也没细说。”
唐祁横了他一眼,可那段时间他也的确没空留意。病将将好,事又堆成了山,什么义结金兰什么同游清湖啊这等小事他都当耳旁风听了当乐子。
好容易扶着头把她的信翻出来从头到尾瞧了一遍,唐祁这面色顿时又难看了几分。提笔便写了几张条,一面道:“扯七扯八一堆废话,明日给我去查那个酒楼!”
何衍小心翼翼问:“……究竟发生何事了?”
唐祁扔了笔闭上眼。那画面太真了,他一度醒不来。
洗剑少女在冰天雪地的池边一言不发,太冷了,血洗不掉,一开始的血是干涸的褐色,在断水的剑身上几乎看不见,她便一点一点的抠。
“嘶”,一声吃痛,她手上也见了刀口,于是淡粉色的水浸透了她的靴子,后来血越洗越多,直到掌中和食指的两道红线泛了白,她才拎起断水满意的站起了身,手上的伤痕像是树皮划破的口子一样裂开。
少女的身后浓烟滚滚,是地炕里烧着的火,她回身瞧了一眼那烟,撇了撇嘴,像是想哭但又忍了。最后牵了马儿朝东去,这一夜之后,她十六了。
晃神间,外头的门像是响了。
不一会儿,何衍便神色凝肃疾步返来:“大人,徐管家来了!像是有急事。”
徐管家便是户部右侍郎徐显的管家徐定。
唐祁一听,即刻站起:“快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