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色钿、斜红妆,联珠纹花衣,一条泥金帔掖在腰裙绕过双肩垂在臂侧。
这是谢栖真今日的妆服。
跟在她身后的婢子将头低得比平时还要下,因为今日是族里紧急之会,为的是判一个行事出格之人。
天气已经不似隆冬时那么严寒,谢家人都聚在春明轩里,为首的是谢家最年长威望也最重的谢莘,他已年过古稀,是最早随军来永平县的开矿的那批人。
谢莘端着谢林奉的茶,面色凝重。
忽然一抹花色随风而入,环坐在前的谢家长辈们定睛一看,原是那狂妄至极的谢栖真。
日光一束束落进来,熏香烟雾四处飘散,绮丽或明或暗。
“谢栖真,你可知错!”一位与谢林同辈的男子伸手叉腰,横眉怒视。
谢栖真紧抿双唇不说话,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但如此大的阵仗还是让她有些颤抖,于是她掐住自己的手臂开口:“不知。”
谢林在旁边有些发冷汗,谢家女如何一个顶一个得跋扈嚣张,原先自己怎么没发觉?
“你遣人烧了那县令夫人的老宅,这不是将我谢家与崔县令置于敌对了么?水道还未通,隹氏又在虎视眈眈,你此时动手,真如蠢猪!”
女儿被如此奚落谩骂谢林自然是不好受的,可是谢栖真出格在前,他也不好包庇,谁能想到她去烧了那大胡子西域人的屋子,就算她再厌恶那女镖师也不该如此行事。
谢栖真看着长辈愤怒的面目忽然微笑,继而大笑,然后笑声立刻一收,只剩一嘴尖牙对着大家。
“二伯,水中石将破的那天你们在做什么?是我割断了那野种的弓弦,那时你们又是如何夸赞的?行事自然有成败,割她弓弦在先,那时她与谢家已有大仇,难道要自欺欺人当做无事发生?自然应当是再下一手,打得她还手也不敢。人善被人欺,我谢家自祖父来此地开荒拓地,难道是靠让出来的么?”
“那大胡子捡来的野种自然不足为惧,可她已与崔县令成婚!”
“二伯,何谓投石问路你可知晓?”谢栖真冷笑一声。
“你!”谢栖真口中这位二伯据说年轻时不学无术,字都是认不全的,这么被谢栖真说他脸已通红,原来只是想教训这个小辈,现在已经是恼羞成怒。
只是不知为何,屋内的气氛在谢栖真口出狂言以后微微有了些变化。
“所谓投石问路就是灭她这个野种的气焰,探得崔县令的虚实。若崔县令大发雷霆,以后行事就稍避那野种,若县令无动于衷那我谢家可下的手不就有多了么?再说了,钱我也已经差人赔了,谁能证明是我动的手,只是谢家下人罢了,一旦问罪差个由头把人推出去就好,那崔县令又哪敢真动我谢家,反倒要怵我们三分。”
谢栖真停顿一下,年轻的面庞微微上昂,接受谢家长辈的打量后继续说。
“县令不过任四年而已,不夸我一石二鸟也就罢了,竟还要问我的罪,真不知二伯是不是窝在这永平县久了,都不记得我们谢家是如何闯出来的了!”谢栖真一字一句说得响亮,她本就无错,真不知这帮长辈是昏聩了,还是窝居已久失了野心。
“谢栖真,明明有更好的震慑之法,你为何如此乖张?真是失了中正平和之道。”三伯自诩是个读书人。
“三伯,你既有更好的法子,不如你说出来听听?”
“你!”
“恐怕是没有吧?!”谢栖真不放过他。
谢莘咳嗽一声,所有人立刻噤声,老爷子手里捏着谢家近一半钱财,听说还有上京的路子,谁敢违抗。尤其是他年事已高,此时违抗,铜板还要不要了?
大家各怀野心,但都表现恭顺。
“谢家丫头,你行事乖张不合礼法迟早是要吃亏的,老头子我年纪大了,早已失了进取之心,下次这事就不必再叫我了。”
众人愕然,谢老爷子这是不打算追究谢栖真的错么?
谢栖真立刻行下大礼说:“儿愿受责罚,为谢家谋取是真,不合礼法也是真,凭老爷子惩处。”
“呵。”谢莘忽然笑一声,睁开快要被皱纹掩埋的眼睛看着谢林这大女儿,他忽然问谢林:“你那野种呢?”
众人眼神齐齐落在他身上,谢栖真也看着自己的父亲。
谢林的脸赤白交加,最后如实回禀:“已断了关系,不知在何处。”
“嗯,做得不错。你家有这顽劣儿已足够了。好,年老体衰支持不住,顽劣儿,来,扶我一把。”
“是!”谢栖真心中大喜,自己赌对了。
如今的永平县已经有了变势,不再是从前,求变才是唯一解法,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就该压县令一头。
她听闻谢家曾经早对铜矿以后有过规划,只可惜水道堵下,一切法子都化作云烟。
谢栖真扶着谢老爷子,心里默默感谢灵琅,没有她,便没有今日的自己。
-
崔息急匆匆赶回家的时候陆笙正在退休居里试她新制的生铁挂钩,这挂钩可以烤鸡和吊鸭,也是陆笙画了不太精确的图纸然后杨珞云落实的。
“云尘?怎么这么慌张?”
陆笙把买来的鸡转一个面,再拿板子将炉口封上,转过来的那一面已经有了金黄的颜色,加上飘散在空气里的香味,陆笙有点等不及吃这个试验品。
“阿乐,你……”崔息以为她还不知道自己家被烧毁的事。
陆笙极在乎家,崔息知道的,这样子只能说明她不知道,可桌子上又摆着一把满是灰烬的长刀。
“哦,你是想说谢家人把我家烧了这件事吧?”陆笙左右调整了一下盖子,边调边问。
“是,阿乐准备如何处置?”崔息已经决定,如果陆笙再不追究,他就要替她追究,去年他们握手一起度过的熊袭案已经赋予了些他操作的眉目。
“那当然要打回去,圣人都以直报怨,我难不成还要伸另一边脸给人家打?”
“之前那谢栖真割了你的弓弦,阿乐那时为何不以直报怨?”
陆笙头歪一歪,似在回想,片刻后她答:“她割弓弦的目的是破坏公家炸石,是想一家独大,可能只是正好选了我。
崔息一时不知怎么说,她万事都分得太清楚,将自己也摘出了明明事关自己安危的事情里。
“可是她烧了你的家,夫人。”
“是,她烧我家的屋子就是欺软怕硬,若她真敢,有本事烧了这县令府邸,所以这就是私仇了。这种事我们江湖上有江湖上的规矩,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陆笙看到崔息比自己还生气就问他:“儒家弟子说‘家’,敢问云臣,何为家?茅屋一间是家么?有名义上的双亲便是家么?”
崔息沉默,若在以前他又确切的答案,可现在,他只能沉默。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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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法在心里如过火焰,其中一些东西化作了烟。
“对不起。”
陆笙没有想到崔息会对自己这样说。
“我把你也变作了身不由己的人。”如果不是选择她成婚,就不会有这样的事,甚至如果有这样的事,她不必顾着自己的名声。
“云尘……”陆笙很难在这个时候说他把自己看得太重这句话,因为自己也一样。把自己看得太重,太过极致后便会陷入道德泥沼,以为自己长于他人,以为自己可担更多责任。可明明只是血肉之躯,是普通人,既没有恒久的生命,也没有解开所有疑惑的智慧。
又说什么身不由己,无所凭借生存天地只是庄生所构想期待的至臻境界,人生天地大多都是身如浮萍。
“阮清淮跟我说阿乐不喜人干涉,我……我到底该为你做点什么……”
崔息想到阮清淮对自己的冷笑,笑他永远也不会懂陆笙真正要的是什么东西,陆笙的人生里甚至可以不需要自己。
陆笙将崔息的手紧握,崔息抬头看到她笑得意气风发。
她问:“大人,谢家已成虎狼之势,我有驱虎逐狼之计,大人可愿一听?”
崔息被她捉手来到桌前是二人对坐,开始讲永平县。
陆笙说:“想治谢家独大,一手遮天,目无法纪这件事得从根本上治。”
她又将永平县比作一块饼。若饼只有手掌这么大,那谢家已分其中小半,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谢家的势力削弱呢?
一是将饼变大,这也暗含发展之理。
二是将外边的商人吸引过来,有竞争自然就不会一家独大。
现在永平已无矿可挖,若要将饼变大就需要有什么新东西可以卖出去,同时也得有足够的粮食让别地的人住进来。
崔息听陆笙这么说,简直要拍桌,这与他想得简直一模一样。
“永平县位置特殊,曾经有南边的货靠这运输,可惜路不便,太窄。”崔息看过文书,里面有这样的记载。
陆笙当然知道这件事,可惜上任县令不肯修路,不然老庄的镖局怎么可能只有这么点大,养不起人,很多次都是临时雇人。
“还是得家家有储粮才好。”崔息皱着眉提到关键处。
永平县“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问题一直有,但这是在县城周围,县城以外是寡却均,有些钱财的已经搬走,无心无力的才留了下来,以至于有些村内还是吃得野生稻子,南边的土人村落就更不知是何种情况。
“我对田事略懂一二,今年让我先试上一试,再取一二村落试验。至于如何将饼做大一些,或可推广丝织、制药、酿酒等,如今南北的商路还没真正畅通,但谢家必有门路,我们也应早做准备。”
崔息点头,又在沉思良久后忽然问了一句有些异想天开的话。
“夫人,将县城往东挪三十里如何?”
陆笙没有回答,这事虽好,但八字都写不出一撇,甚至墨水都不知道从哪来。这是何等大的工程啊,尤其是对于永平县这样的穷地方来说。
陆笙想得认真,鼻尖却嗅到一股焦糊味。
坏了,鸡糊了!
陆笙急匆匆去救,但烤鸡一面焦黑,但换个思路,这鸡还能吃一大半,不错了!崔息在此跟着沾了些光,只是吃完陆笙觉得有些困倦,下水和射箭这番折腾以后她总容易疲累,或许应当唤张远清大夫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