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裳飞掠至白丹娘面前,她不敢高声惊动白丹娘,只言语温柔地道,“丹娘,碗中粥尚温,我给你送来,暖暖身子。”
无名指割破,罗裳心中默念古老的咒语,花鞭隐隐现于指尖,因为使用异能,罗裳脸色苍白,心口阵痛,她强压着不适观察着白丹娘,若丹娘想不开,她可以第一时间凝出花鞭救她。
白丹娘见眼前少女满眼赤忱,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担心,她忽地鼻尖有些酸,数日来强撑的防线崩溃,小山眉微蹙,恰如远山青黛深,柳叶眼水湛湛,好似清水起晴波。
“我是巴州郡守之女白丹娘,家中行二,乃白府嫡女。我母亲乃江东望族,远嫁我父,少女情怀总是春,她对我父亲是一见钟情,嫁与我父亲后,才发现我父亲有一钟爱的青梅竹马柳氏,养在外头,两人育有一子,我母亲得万千宠爱长大,如何受得了,生下我便难产而死。
我父亲青梅竹马的爱人由此登堂入室,我庶兄成为郡守府唯一的公子,因我母亲陪嫁无数,我外族家在我母亲亡故后,派专人接管,想着待我及笄成婚后再交与我。”
白丹娘自嘲一笑,腮边流下两滴晶莹的泪珠,“我从小便将兄长视为骨肉至亲,将兄长之母视为亲生母亲,虽是庶母,晨昏定省,不敢懈怠,自小柳氏待我很是慈爱,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只从来不教我针织女红、管账理家。
母亲几房忠心的陪房授我本事,教我提防庶母,可那时我眼盲心瞎,我将她们赶出府让她们回乡下,数月后,她们中有人的亲人找来,才发现我的陪房死在归家途中,后来我查到所有被赶回家的陪房无一例外都死在路上,那年我十岁。”
白丹娘说到此处,面覆寒霜,“后来,我身边人死得死,消失得消失,我在郡守府孤立无援,直到我知道柳氏正在密谋要将我嫁给她娘家侄儿。
柳氏那个侄儿五毒俱全,她与亲信商量着将我娶过去后磋磨死,再诬我清白,用我的尸骨作威胁,让我外祖家将我母亲的嫁妆赔偿给她侄儿。
江东白家金银玉器无数,自然不会让外孙女儿尸骨无人收殓,待到那时,我死了,柳氏便可名正言顺登堂入室,抬妾为妻,成为郡守府主人,我的兄长便是嫡子,如此她得到嫡妻地位,又得到财富无数。”
仇恨的火焰落入白丹娘的眼眸,燃起了燎原大火,“我心中仇恨庶母,年少时行事难免露出马脚。从小兄长待我很好,并不因为他母亲薄待我,我以为他的母亲歹毒,但他与我到底还有几分血缘亲情,心中是真心拿他当兄长尊敬。
今岁兄长欲上京参加科举,要我为他求一枚平安福,我有一青梅竹马的恋人,是郡守府侍卫长林二,是他与我说起城外有佛寺十分灵验,也可求姻缘,我便临时起意去大佛寺,一为求平安,二为求姻缘……”
“我被俘虏时,一直思索我爹为何没送钱财来?
为何要将我被土匪俘虏之事传得天下皆知?
为何土匪不杀我?
难道真因为我是高门贵女,他们要玩弄我为乐吗?
后来我才想明白,原来他们是想毁我清白,一个妾室的侄儿、一个泼皮无赖如何配得上郡守千金?如果我被土匪侮辱了,又名声尽失,那自然谁都可以染指。”
白丹娘有些哽咽,她明眸火焰熄灭,变得暗淡无比,悬崖绝壁上的风极大,吹得人东晃西晃,白丹娘明明是比较丰润的女子,在这狂风中也显得单薄无比,她往后退了一步,裙角翻飞,绣花鞋上的拒霜花色彩暗淡,花朵上的黄莺鸟儿也灰扑扑的。
罗裳心中一酸,或许是因为原身的命运与白丹娘类似,她对白丹娘有无限怜惜,她们都有一个薄情势力的渣爹,一个无耻凉薄的兄长,白丹娘似乎更不幸些,还有一个蛇蝎心肠的庶母,一个狼心狗肺的青梅竹马。
她的一生都在遭遇背叛,亲人、爱人都背叛了她。
白丹娘蹲在悬崖边上,捂着脸痛哭。
罗裳慢慢走上前去,一下一下抚着丹娘的背,安慰着这个迷茫而又痛苦的少女。罗裳不知可以说些甚,此刻言语无比苍白,她将粥端到丹娘面前。
丹娘坐在悬崖前,喝着这碗肉粥,粥已经有些凉了,她在郡守府的十五年,未曾吃过这般粗糙的食物,即便在鹰头岭,那些土匪垂涎她的姿色,好菜好饭地养着她。
可白丹娘却觉得,这碗粥是她吃过的最安心的粥,她不用担心这碗粥里藏着什么算计。
粥饭里带着竹子的清香,白丹娘细嚼慢咽吃完。
罗裳默默注视着她,静静聆听她的絮语。
白丹娘陷入了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自嘲一笑,“那些土匪说得对,我明明是闺阁千金,却跟窑子里的暗娼差不多,为了活着,我日日对那些腌臜土匪献媚,甚至不惜出卖身体,伺候土匪,我是个肮脏的女人,可即便到了此时此刻,我仍不敢死、我不甘心,我想活着,哪怕苟且偷生……”
罗裳打断了白丹娘,捏着白丹娘的肩膀,丹娘的肩膀不似一般少女单薄,肩若削成,圆而柔润,是一种温厚的古典美,罗裳郑重而真诚地看着她的眼睛:“丹娘,你没有错,想活着有什么错呢?错得是你的父亲、母亲、兄长、恋人,是他们枉顾真情,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了你,犯错得是他们,该死得也是他们,凭什么你要为了他们的错误去死?
所谓贞洁,不过是掌握权利的男人给女子戴上的枷锁,他们日日说些三从四德,让女人心甘情愿戴上锁链,成为他们的附庸品;
所谓规则,不过是强者给弱者制造的精神囚笼,弱者入了囚笼而不自知,有些甚至以被圈养为荣。
丹娘,你比这个时代的女子都了不起,你挣脱了枷锁,打破了囚笼,从此你自由了。”
“所谓贞洁,不过是掌握权利的男人给女子戴上的枷锁;所谓规则,不过是强者给弱者制造的精神囚笼,我自由了,可我又能去哪里呢?”白丹娘神情迷茫。
“去打开更多的囚笼,让更多的人挣脱枷锁!”罗裳用振奋的语气说道。
白丹娘精神一振,她眼神亮晶晶地望着罗裳,从前她认识的女子都以相夫教子为主,她们以后宅为战场,以地位和钱财为战利品,去搏男人的宠爱,在胭脂场里厮杀,言谈之间皆是刀光剑影,悲喜之中全是爱恨嗔痴,或为了荣华富贵,或为了情情爱爱,辗转在方寸之间,蹉跎一生。
她娘如此,柳氏亦如此。
她从未想过女人还有这种活法,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大彻大悟,仿佛被打通了七筋八脉,浑身都活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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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她不再颓然,挺直脊背,眉目端艳,世家贵女的气势凌然而生,“我还是要死!”
罗裳见白丹娘重新振作,本来喜不自胜,闻听此话,顿时脸色一变。
白丹娘反而从容笑道:“我若不死,我的外祖父怎么收回母亲的嫁妆?
我若不死,怎么以新的面貌像他们复仇?
如今我背负污名,若死在鹰头岭,众人只会扼腕红颜薄命,会猜测我的死因,毕竟郡守千金居然在重兵保护下被劫走?柳氏想要扶正怕是不可能。
如我继续活着,不过是受万人唾骂。你说得世道很美好,我期待那一天到来,若我心中计划能成,也许将来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你想朝你庶母、兄长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复仇?”罗裳轻声问。
白丹娘压抑着满腔怒火,咬牙切齿道:“是,但我还要向我的父亲复仇,若不是他的纵容,柳氏怎么如此嚣张?先算计我母亲害我母亲难产,如今又算计我的婚事和嫁妆,至于我兄长和林二,他们敢如此做,一切都是我父亲的纵容。还有那群侮辱我的土匪,他们也该死,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罗裳对白丹娘的敬佩油然而生,这样一个封建女子,竟然能摆脱亲情的桎梏,看到世事的本质,不为父权所绑架,不为人伦所束缚,着实是一位奇女子。
没想到在古代她会对一个古代女子产生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之感。
罗裳握着白丹娘的手,喜悦溢于言表,“丹娘,我帮你,你放心,那群土匪必死无疑,你若有任何需要,我必倾尽全力,我敬佩你,你有灼灼风华、铮铮傲骨,我视丹娘为知己,不知能否有幸与丹娘成为好友?”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心中早已视阿罗为友了。”白丹娘眼含热泪,迎风浅笑,于无声处散发雍容明艳的气度,远胜桃李容华。
狂风中,远远地,传来两个少女的喁喁碎语。
“丹娘,你准备如何复仇?”
“陈国信奉天莲教,如今天灾连连,国师奉命选拔莲花圣女,跳祈神舞。若能雀屏中选,将成为莲花圣女,能享无上尊荣,受万人供奉,甚至成为皇后,天下女子都挤破了头。
早些年还有平民女子参加,可世家见此登天梯,怎能允许平民染指,便要求前去参选的少女需要缴纳纹银二十两,后来所谓的圣女选拔便成了贵族专属。”
“阿罗,我知你不赞成我的做法,我不似阿罗有强大的武力,我是个弱女子,若想报仇,只能拼上我自己,如今的世道毕竟是男人的天下,要想打败男人,我只能借其他男人的刀。
他们敢设计我,不就是因为我弱吗?我不光要他们的性命,我还要他们被权利更大的人压在脚下,让他们刀悬于顶,日日惶恐。
至于阿罗的理想,你需要一个人打入权利的中心,得到权利,才能看清权利,找到权利的弱点。”
“我帮你报仇?”罗裳有些固执。
“我不要,我要亲自报仇,亲自为自己讨回公道。”
“阿罗,死亡也是重生。”
红日似火,燃烧着群山,渐渐蔓延至整个天地间,有着毁灭一切的壮美。
鹰头岭的绝壁之上,女人的衣裙翩然落下,飘飘扬扬,如扑火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