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宁沅沐浴罢躺回床榻,抚着被面的苏锦。
冰凉,柔软,好似她挣扎时抓不住的流水。
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往被子里缩紧了些,翻过身,弯膝把自己蜷成一团,一抬眼,就撞见了被她随手搭在椅背上的外袍。
院内安静无声,唯余月光透过轩窗,与雪白的袍子交织成一片冷寂。
她适时想到了那双浅淡冷漠的琥珀眼瞳。
那时,沈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或许是对自己的安排太过自信,亦或是对他的见微知著颇为得意,总之,对尚在水中惊吓挣扎的她,没有丝毫忧心和关切。
他虽护了她,可也仅仅是没让她死掉。
至于她是不是怕,是不是冷,他没有多问一句。
甚至在长春宫时,也不问问她要不要宣太医,只自顾自地耍无赖,好让她借送衣为名,再去见他一遭。
唉,沈砚一贯如此。
虽然他始终对自己一往情深,可在情爱一事上,着实不大开窍。
从前同沈砚的回忆涌入宁沅脑海中。
他们虽指腹为婚,但娘亲在她出生时难产伤身,不久便病逝了。
此后,明薇嫁入宁府,鲜少同沈家来往。
她与沈砚私下里几乎也不曾见过。
她记得六岁那年。
那是她第一次认识沈砚。
彼时先帝还在,如今的陛下尚是皇子,而沈砚则是他的伴读。
万寿节宴,恰逢大雪。
各世家的孩子席散后便寻了片废弃的宫殿打雪仗。
那时,她同宁澧这个妹妹的关系尚没有如今生分,得了昭徽公主相邀,便一同加入了进去。
正尽兴时,昭徽忽然提议要玩雪仗版稻草人。
规则同寻常的稻草人无甚区别,喊口令时可以动,口令毕,则需立即保持静止状态。
号令者可团一只雪球丢向其中一人,若其下意识躲闪,则视为失败。
她是个老实的死心眼子,每每遭旁人扔雪球时,尽力保持着不动。
可不知为何,所有孩子都喜欢挑她来砸。
有人雪球团得散,砸至她身上便散成一片,化在身上,轻而易举地就湿了袄子。
有人团得牢,硬得像小石头,纵然隔着棉衣,也砸得她有些痛。
最后,她衣衫被雪沾湿,浑身又冷又疼,显得狼狈极了。
可他们又不曾违反规则,她也不好说些什么,又怕表达不满会反遭排挤,只好憋着眼泪,默不作声。
是路过的沈砚先出声的。
他叫停了众人,走至她面前,凝着她冻得通红的眼鼻,皱了皱眉。
“你是宁沅?”
“嗯。”她点点头。
“你不是早就答应了我母亲,说午宴之后去寻她吗?怎么现下还在这里与旁人玩闹?”
“跟我过去罢。”
她脑子里有些懵。
她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也并没有答应过什么人席散后去找她,不过他既这么说,她便不用挨砸了,便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谁知他带她走过两个回廊,她也没见到他口中的“母亲”。
“你是何人?”
她率先止步,有些警惕。
“沈砚,沈执玉。”
只见他停下脚步,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浸了飘雪,显得有些淡漠。
……那个据说与她有着娃娃亲的沈家公子?
宁沅有些紧张,又陡生了些感激。
看来他是一个好人,长大后嫁过去,他也会待自己好的吧?
男孩的音色淡淡:“你没发现他们只拿雪球砸你一人吗?”
她乖乖点了点头。
“知道。”
“那你还和他们玩?”男孩的眸中的嘲弄尽显,“你知道他们为何如此吗?”
不知为何,他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女孩垂首想了半晌,眨了眨清凌凌的眸子。
她知道,可她不想说。
无非就是因她娘亲膝下无子,又过世得早,无人来给她撑腰。
可她不想在他面前卖惨,便随便找了个借口道:“可能……可能昭徽公主嫉妒我比她好看吧。”
谁知沈砚深吸一口气,丢下一句“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便转身走了。
那时,他会救她于水火,可也不曾安慰她什么,甚至都不会把他裹着的大氅借给她驱驱寒。
宁沅的目光再落向那件雪白外袍,忽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沈砚还是有所进步的。
起码他已经会借给她衣裳了。
不行,宁沅,嫁人是女子极为慎重的事情,你不能对男人降低要求。
她晃了晃脑袋,提醒自己道。
话说回来,若非今日之事,她都不曾会回想起幼年的那次解围。
如今细想,或许那时沈砚就已然觉得她很是特别。
不然他大可以叫走昭徽嘛。
……可那时候他十岁,她只有六岁哎!
他勉强能算少年,但她真的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娃娃。
真是禽兽。
宁沅想着想着,只觉得自己有些晕,记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地,只依稀觉得自己现下和当年一样,有些冷,又有些热,浑身冒汗,却又觉得被子不够厚。
沈府内,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沈砚亦毫无睡意。
脑海中的心声迭起,扰得他睡不着。
宁沅嫌他晦气一事尚情有可原,他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
但她说他禽兽,那却实实在在是胡诌。
宁沅提起的那件事,他记得很清楚。
拜母亲念叨,他自小就知道他与宁国公府家那个软软糯糯,看起来很好欺负的白团子有婚约,所以才多管闲事,出手相帮。
彼时,他并不讨厌她。
毕竟世家联姻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只要与对方成婚有利于家族,且对方是个脑筋正常的闺秀,他都可以接受。
他以为宁沅只是性子单纯,没察觉出那群人是在针对她。
谁想她自己明明知道,却还要和那些人玩在一处。
那时他便觉得她有些拎不清。
他细问她,她却回答是因昭徽嫉妒她长得好看。
那便是真的有些肤浅蠢笨。
那群人都是世家子弟,父母各有来头,唯独她没了娘亲,爹还不大疼,不欺负她欺负谁?
自此一答,他便觉得他与宁沅的婚约是真真儿乱点鸳鸯谱。
他永远不会爱上这般蠢笨浅薄的女娘。
可脑海中的轻软声线未停,一会儿嚷着热,一会儿嚷着冷。
沈砚原本平静的心湖被彻底搅乱,气顿时不打一出来。
病了连大夫也不会请吗?
这般生活不能自理,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他坐起身,扶了扶额,唤守在门外的小厮道:“明决,你唤上大夫,往宁府走一遭,看看宁沅究竟哪里有毛病。”
最好不是脑子。
明决闻言有些讶异。
公子一向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提起宁小姐,怎么忽然间转性了?
他怎么关心起宁小姐来了?
不过夜已深了,这不太好吧?
明决为难道:“会不会……”
“太过冒犯”四个字还未说出口,便被沈砚打断道:“怎么这么多话,你去就是了。”
“吵得人心烦。”
明决只得“哦”了一声,匆匆离去。
路上,他想不明白,他只是多说了三个字,究竟哪里话多了?
宁沅越睡越觉不对。
她大抵是病了。
她伸手贴了贴额头,觉得手心烫得吓人,刚想张口唤揽星,却发现自己的嗓音嘶哑得紧,只好强撑着身子,摔了一贯搁在床头的茶盏。
白瓷落地,碎裂的声响传出室内,揽星赶忙推开门,却见自家小姐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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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红得不大正常。
她忙奔向床榻,扶起她:“小姐,你发烧了?”
宁沅点了点头。
“……终于还是烧了。”
这么晚了,爹爹定然已经睡下,要往内院请大夫,需要经明薇的同意,但她肯定不会轻易松口。
她思忖片刻,有气无力道:“你去,你去找我书架上的第三排从左起第十册,翻过五页,里面夹着治风寒的药方……然后依着惯例,从咱们院子墙角的狗洞钻出去,帮我弄幅药来。”
揽星没有耽搁,忙点头应下,匆匆奔了出去。
宁府前,明决带着大夫,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守门的小厮第五遍解释道:“您终究是外男,烦请稍安勿躁,已经派人去通传夫人了。”
“奉我家公子之命,特地寻了女医为宁小姐治病,我可以不进去,你们带大夫入内即可。”
明决有些不耐。
这宁府的办事效率怎么这么拉?
他们已经拖了一柱香了。
总算来人,匆匆向守门的小厮耳语几句,小厮会意,忙同大夫道:“宁小姐确有不适,您随我来罢。”
大夫点点头,拎着药箱跟上,明决本欲跟过去,却再次被人拦了下来。
那人面带难色:“您还是不便进去了,您放心,肯定让大夫给小姐好好瞧一瞧。”
*
待揽星为宁沅煎好药,她忍着苦喝下去,总算驱了些寒意。
她裹在被子里,隐隐觉得有发汗之意,却听揽星叹了口气,道:“小姐,我方才煎药的时候,听闻二小姐那处半夜叫了大夫呢。”
“宁澧?她怎么了?”
她自己落水至今,家中都不闻不问,怎么宁澧相安无事地过了一天,反倒连夜请了大夫。
“不知道。”揽星摇了摇头,凝着自己沾了一身草屑的衣裙道,“唉,也不知这苦日子何时到头,除却按月的份例,小姐这儿什么关爱都没有。”
“或许等小姐嫁给沈大人就好了。”
宁沅阖着眼睛,撇撇嘴。
得了吧。
沈砚和她爹极为相似,你不恰好凄惨在他面前,他根本不会主动多问一句。
要她嫁给他,岂非一辈子都要过上这样的凄惨日子?
她不以为意道:“我看难。”
她和沈砚的这段孽缘,唯有两法能解。
要么他变得温柔体贴,要么她另觅良人。
比起前者,她觉得还是后者更为现实。
“好了,我要睡了,你也早些休息罢,让你受委屈啦,小星星。”
“……你好肉麻啊,小姐。”
宁沅含笑翻了个身,浓浓困意袭来。
另一头,脑海中好容易安静下来的沈砚却彻底没了睡意。
自她的心声,便能大概推知宁府今夜发生之事。
没想到堂堂国公府的嫡长女竟能过得这般潦倒。
难怪她病了,也不肯主动请大夫。
明决那个废物东西暂且不提,她处理的方式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不知她还有这般决断的手腕。
在这样的环境里,藏拙确是明哲保身的方法,却也不能一味任由旁人作践,最好便是想法子自救。
院角未补的狗洞和书里夹杂的药方……
如此轻车熟路,怕是已用过不少回了。
原来,她也有聪慧的时候。
废物东西……
这是宁沅惯会说的话。
许是今日听多了,连他也不自觉学起了她的语气。
想到这儿,沈砚怔了一怔,不由忆起那张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昳丽面容。
她总是一副怯懦无辜的神情,平日里没有半点灵慧,一点不像高高在上的世家闺秀。
那时,在满是风雪的廊下,她说什么来着?
她说,昭徽嫉妒她长的好看。
他想了想,觉得昭徽虽然娇纵,但眼光勉强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