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仇
    注意场合?

    沈砚是在说她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手搭在他手上吗?

    可明明是他先伸过来的啊。

    等等……

    他的言下之意是不是私下无人的时候便能……

    死变态。

    想到这儿,宁沅耳后渐渐攀上些温度,狠狠瞪了他一眼。

    她迅速抽回自己的手,在众人的如芒目光中弱弱开口:“对,对不起,我第一回来这里,有些紧张。”

    无声的沉默蔓延在此刻的审讯室。

    宁沅当即认识到方才的解释多么苍白可笑。

    除却沈砚等人,谁不是第一回来这儿?

    谁家好人没事往刑部大牢跑啊?

    本就是个有命来没命走的地方。

    她越想着,便觉得周遭的压迫感愈发地强。

    每当这时,她要么想落荒而逃,要么就得主动做点什么,好缓解她心中的不安。

    在明决把刑具放入沈砚手里的那刻,她恰好主动迈开腿,几步绕去了沈砚面前,细声细气对那女使展示道:“……这才是做粗活的手。”

    末了,又磕磕巴巴补充了句:“或许也没,没那么粗,但是比你更,更像些。”

    沈砚这才真正端详起那只手。

    他虽明辨人的骨骼肌理,也见过形形色色的男女,可世家闺秀的手他却鲜少留意过。

    唯一可以参照的范本,便是他的长姐,沈蘅。

    沈蘅能画出令当世名家赞不绝口的画作,亦可奏出绕梁三日的琴音,可见私底下要花多少刻苦功夫。

    可纵然如此,她依旧会日日用牛乳玫瑰花露敷手,养得十指纤纤,柔若无骨。

    宁沅则不同。

    方才掌心的温软尚在他心里留着些残感,如今细望,却见她握笔之处带着薄茧,食指指尖也较其余指尖有些微不同,大抵是握针久了的印痕。

    她喜欢写字,也喜欢女红?

    沈砚觉得她的喜好同自己想象中有些出入。

    在他的认知里,她这样的肤浅女娘,最大的爱好该是折腾自己的姿容。

    但亦可从中窥见,宁府并没有人为她费心做细枝末节处的保养之事,她甚至还不如他面前跪着的所谓女使。

    “宁小姐。”沈砚淡淡开口,“你闯进来,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

    再由她胡闹下去,刑讯就要变成一场笑话了。

    “也没有,我只是来给你送……送衣裳。”

    “现下已经很香了,特地加了我平日用的香料。”

    不会再有湖水里的鱼腥。

    她垂首望向怀中抱着的包裹,正犹豫着要不要递给沈砚,他却并没有与她对视,缓缓问道:“你来寻我的路上,是否路过一处煮茶的房间?”

    宁沅回忆一番,点了点头:“好像是。”

    “那里是会客室吗?”

    沈砚俨然已经懒得同她多说:“你既知道,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其实他的语气并没有很重,与他平日里说话的口吻几乎一致。

    可不知为何,抱着包裹站在此间的宁沅觉得自己好生委屈。

    她自始至终不都是在配合他说的话吗?

    他凶什么凶。

    浓密纤长的羽睫恹恹垂落,盖住了那双清凌凌的眸子。

    一旁的裴子星稍有怜香惜玉之心,正欲好心问宁沅是否需要引路,还未开口,却被端坐在椅上那人抢了先。

    “是等我亲自相送吗?”

    ……明明是同样的词句,可是从沈砚的嘴里说出来,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好像是在阴阳怪气。裴子星想。

    宁沅不蠢,自是知道他这是在催她出去。

    可她也不想来啊。

    她那天已经推脱说他日理万机,不愿叨扰。

    逼她报恩的是他,主动让她搭手的也是他,如今嫌她碍事,要赶她走的,还是他。

    凭什么?

    她垂着眼睛,憋着心头的一口气,抬高了些声音,气冲冲道:“不必了!”

    推门出去的那刻,她依稀听见裴将军问沈砚道:“宁小姐要送你贴身衣物?”

    “她这算是主动以身相许吗?”

    ……

    审讯室的门阖上,隔绝了内外的声音。

    沈砚拨了拨手,示意明决为那女使上刑具,并没有解释什么,而是顺着裴子星的话冷笑道:“她还需要主动以身相许?我们本就有婚约缠身。”

    裴子星望着面前的冷淡容颜,为宁沅惋惜道:“不过你方才也太凶了点,我瞧她都快哭了……”

    明决将刑具收紧,伴随着女使痛苦扭曲的神情和凄厉叫声,沈砚云淡风轻道:“我们爱耍小孩子脾气的人,本就是这样子的。”

    *

    宁沅挎着小脸往会客室走,走至一半,便开始后悔她方才吵架没发挥好。

    仔细想想,她抬了声音不假,但是比起沈砚的不怒自威,就显得非常没有气势。

    反倒像是在……娇嗔?

    她那时就该趁他不注意,拿怀里的包裹砸他!

    丢在他脸上,再转身潇洒离去!

    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窝囊。

    她慢吞吞地回到会客室,想着要不然把包裹留下,自己独自走掉算了。

    可眼见此地人来人往,沈砚先前又说这件衣裳是他母亲亲手做的,若是弄丢了,他定会对自己不依不饶,纠缠不休。

    她勉强再等会儿好了。

    等他出来,她就拿这包裹砸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心情不大好,也没心思喝茶,只瞧着泥炉上的水壶白烟袅袅,起起落落。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所在的房间大门终于开了。

    她忙带着包裹起身,却见是那名女使先从房中拖出来,整个人紧闭双眼,面色惨白,掩在袖中的十指鲜血淋漓。

    只一眼,她便扶着门欲呕出来。

    裴子星命人把那女使往长廊深处拖去,回首见她捂着胸口干呕,便阔步走了过来,为她添了杯桌上放温的白水,颇有分寸地递给她:“宁小姐,受惊了。”

    她接过杯子一饮而尽,稍压了压心头的恶心,旋即抬首冲他感激一笑:“谢谢。”

    裴子星垂眸看着少女尚有些泛红的眼尾,想起先前房间内她的窘迫,宽慰道:“沈执玉素来是这样的脾性,他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口是心非地敷衍道:“不会的。”

    不会个屁,她很记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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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他弯了弯唇,目若朗星:“那便好,不然一个人生闷气最是伤身,还不如发泄出去。”

    宁沅从没有和裴将军站得这样近。

    以前她只知他生得高大,却也不知并肩而立时,自己才堪堪到他胸口。

    她甚至需要仰首,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她记得她的身量是到沈砚的下巴。

    如此看来,裴将军要比沈砚高出些许。

    唔……他的肩背似乎也比沈砚要宽阔些许,一身黑金劲装,革带勒出有力的腰腹,显得腰窄腿长。

    虽沈砚的身形也算上乘,但他的清隽书卷气要更多些,不若裴将军,自带安全感。

    更何况,他见她难受,便会来妥善照顾,比沈砚那个晦气东西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一番比较之后,她对裴子星颇有好感,想起她的复仇大计,指尖扣了扣门框道:“我觉得将军所言极是。”

    “我瞧你同沈砚关系不错,那你可以帮我个小忙吗?”

    “好啊,你且说来听听?”

    宁沅并没有说。

    她的目光落向那间审讯室,暗暗抓紧了包裹。

    待瞥见屋内出来的一抹白色,她抡起手臂,用尽全力把衣裳连同包裹一齐抛了出去。

    包裹穿过昏暗长廊,直直砸向刚从审讯室内迈出去的沈砚。

    众人惊呼一声,却见沈砚并没有躲。

    包裹在离他脑门约莫一尺之处忽然散开,规整叠好的衣袍便铺天盖地地罩在了他的头上,带来与他素日喜爱的冷梅截然不同的甜香。

    知晓她心中的想法之后,他觉得他那时可能确实有些过分。

    为了不欠她什么,好让她不再纠缠,比起让他忽然被包裹砸脑门,沈砚觉得还是这样的方式更体面些。

    所以,在包裹飞来的时候,他动了些内力。

    只是她什么品味?

    竟然用这么甜腻的香料。

    始作俑者原本郁结的心情一下子便舒畅起来,颇为灵活敏捷地侧首,望向一旁并肩站着的裴子星,充满诚恳和歉疚道:“裴将军,都说了,你不必争着帮我拿包裹。”

    “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可你瞧,咱们争了半晌,如今一个失手,它便不慎飞到沈大人脑门上去了。”

    说罢,她压低声线,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气音道:“将军说要帮我,可不能耍赖啊。”

    沈砚把自己的外衫从脑门上拎下来,搭在手臂上,发丝少乱,垂眼看向朝自己跑来的少女。

    众人的目光亦随之齐齐聚过来。

    她对他福了福身,面上满是惭愧,可只有沈砚瞧见那双又黑又圆的眼瞳里并无半分歉疚,反而深藏戏谑。

    她声音软得似水,任谁听了都不忍再去责怪:“对不起对不起,沈大人,我不是有心的,弄乱了您的仪容。”

    “容我帮您整理一下。”

    她踮起脚尖,抬手去拨弄他的墨发。

    和外袍上一模一样甜腻的香气再度袭来,只是比先前要更为浓郁灵动。

    沈砚难得好脾气地没有做声,却没曾想竟容她把自己的长发揉得更乱了些。

    本就有洁癖的他终于忍无可忍,攥住她的衣袖,面色微青,如有警告:“宁小姐,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