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手机1
    云遮双手揣兜,慢悠悠地走出别墅,在离云迦还有几步的地方停下来,他看见这一幕,先是发出了一声厌恶的“啧”,才道:“你怎么还没死啊。”

    这是极少能令他满意的作品,没想到他一个不留神,就这么没了。

    换成别的情况,他肯定要杀人的,但作品还差最后一步没有完成,就是一副劣质画,没了就没了,又有什么关系。

    云迦没给他好脸色:“你弄的,脏死了。”

    云遮道:“也不知道谁脏,大哥只不过画了幅画而已,瞧瞧你折腾的。”

    水混着泥土冲进排水沟,赫然破坏了精心修剪俨然艺术一般价值不菲的花园。

    云迦掸掸风衣袖口:“所以才说你脏,还有你的画,才是脏死了。二弟替你洗干净了,不用客气。”

    云遮抬了下眉:“知道我们这么兄友弟恭,爸妈一定会很开心。”

    云迦讥笑道:“大哥别总是把家里弄得那么脏,爸妈才会开心。”

    “脏?”云遮瞥了眼地上的少年,这时候少年身上的画已经被冲走了大半,晕开的颜料看得人头晕目眩,黏在苍白皮肤上,更显得人瘦的触目惊心。他却突然笑了,“你还嫌弃上了?大哥不就是这样把你养大的?”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锋相对,一旁的管家和保镖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这兄弟二人的语言和眼神都尖锐到会随时能把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根本没人敢招惹,否则他们的下场就会像现在,那个冷水中的人一样。

    可怜见的,就算是一朵花,此刻也被冲走了所有花瓣。

    花蕊似乎还有一线生机,可惜兄弟二人谁都看不见。

    早春三月,虽然是三月的尾巴,依旧寒冷刺骨。

    但幼危感觉不到任何冷意。

    花园的鹅卵石小径上,水管里用来浇花的冷水冲在他赤裸的背上,他只穿了条牛仔裤,好像一点也不怕冷。

    幼危也是这么想的,他站在原地,像根木桩一样,双腿仿佛被敲进土地里,动不了分毫。

    他能感觉到后背的水流,偏偏感觉不到任何冷意,甚至渐渐热起来,滚烫起来,比他的体温还高。

    眼神的人影已经开始晃动了,分不清是真实是梦境。

    幼危仔细感受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不是水在变热,而是他的肌肉传达了错误的信号。

    但如果是热水就好了。

    他知道这不可能。

    他这一辈子很短暂,可见就这样,也从来没有获得片刻的温暖。或者他曾经以为会有的,可事实却是,他的人生就是一片地狱,他在地狱中煎熬着。

    如果这就是活着,为什么还有人想活着。

    如果地狱已经这么可怕,那真正的地狱呢,会多让人绝望。

    水流声麻痹了听觉,幼危几乎已经听不见了,没有注意到微不可查的异响。

    那是把油门踩到底的咆哮。

    车穿过铁门,一路没有减速,直到靠近别墅,才猛地一个急刹,在引擎以及刹车的咆哮声中轰然停下来。

    车没有停稳,车门就被人推开,云执鹰愤怒地摔上车门。他只是看了一眼,园丁的手一抖,水柱顿时冲向了娇艳的蔷薇花丛,被摧毁了一片。

    园丁偷偷松了口气,他不想滥伤无辜,但他谁都不敢得罪。不能怪他的。

    水流一停,冷空气瞬间把幼危包裹住,仿佛把他整个人扔进了一个巨大冰柜,冻住了。

    他以为终于结束了,因为死亡才是终点。

    直到他嗅到一些温暖的气息,整个人被温暖柔软的东西包裹住,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搂住他,扶着他站起来。

    幼危下意识转头,前额撞上一个人的下巴。

    他才发现自己被人裹进了一件大衣中,大衣带着人的体温,而这个人更是搂紧了他,哪怕是隔着大衣,滚烫的体温也像是直接贴在他身上。

    是云执鹰。

    原来终点不只有死亡,还有一个人温暖的怀抱。

    幼危情不自禁陷入这个人的怀抱,昏死过去。

    他本来就瘦弱,在云执鹰结实的臂弯里,更是没什么分量。

    云执鹰怒道:“闹够了没有。”

    云迦懒洋洋道:“是啊,我才离家几天,大哥你闹够了没有。”

    他把火气全洒在云遮身上,而云遮无所谓地耸肩:“我出去打个电话的功夫,回去就发现画丢了。三弟,爸妈可是把家交给你打理了,这就是你打理的结果。”

    管家弯下腰:“都是我的失职,请大少不要怪罪三少爷。”

    云遮点评:“三弟养的狗挺忠诚。”

    他说话极难听,但管家脸上却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甚至有些满足。他对云执鹰就是这么忠诚,不管云执鹰认不认。

    这一家人,整个云家,从主到仆,从少爷到管家,都已经变态到这种程度,甚至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够了!”云执鹰道,“我先带小弟回去休息,管家,麻烦你请医生过来。二哥刚回来,也早点休息吧。”

    说完,他立即带着幼危,快步远离这一切。

    幼危是在炙烤一般的包裹中昏迷的,等他再醒来时,发现依旧被炙热着,但他已经回了房间。

    “小少爷别动。”穿白大褂的私人医生站在床边。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刚醒来的幼危下意识收起放在被子外的手臂,手背上扎着针,苍白的肌肤上青色血管清晰可见,细细的针尖就这么埋在血管里,这么动一下,不用想也知道要鼓包,他要再受一翻罪,重新挨一针。

    但私人医生只是冷眼旁观。

    云执鹰眼疾手快地按住幼危的胳膊:“别动。”

    他冷冷地看了医生一眼:“打完就出去吧。”

    医生利落地收拾医疗包,正色道:“三少爷,我是二少的贴身医生,二少从小身体就不好,离不开人,三少以后最好不要再为了什么阿猫阿狗叫我来。”

    “滚。”

    房门砰一声被关上,房间内一时落针可闻。

    云执鹰看着病床上的人,露出一抹苦笑:“你醒了吗。”

    幼危鸦羽一般乌黑的睫毛颤了颤,这才怯怯地睁开眼睛,喃喃:“……对不起,我不该不听你的话,你都提醒我了。”

    身边的床垫忽的陷了下去,云执鹰坐在床边:“没关系,我知道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谁能想到外表光鲜亮丽的云家,内里竟然腐烂到这种程度。

    一家恶魔。

    液体一滴一滴落下,他们不再说话。

    幼危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在下降,好像云执鹰才是最有效的那款降温药,他问:“你一直都知道?”

    “从我记事起,云家就是这样。”

    云执鹰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手指靠近时就能感觉到他滚烫的体温,而他则垂着眼,不敢看:“对不起,我知道他们对你不好。”

    “他经常打我,他们也打你吗?”

    “不会。”

    不用挨打,却要在那两个恶魔手中苟且偷生。幼危突然明白了爸妈说住在这里离公司太远,都是躲避的借口,是连亲生父母都畏惧害怕的人。

    幼危以为自己被酒鬼的毒打十八年,已经是地狱了,而云执鹰在代他享福。没想到云执鹰的日子也并不好过,他不用挨打,可日夜被大哥二哥这样折磨……他不敢相信云执鹰是怎么渡过这十八年,也不敢回忆自己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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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过这十八年。

    滚烫的泪顺着眼角留下来。

    原来有没有抱错,他的日子命中注定都是这么煎熬。

    手背突然一重,幼危转头,又是一凉,发现药瓶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云执鹰没有叫私人医生进来,而是替他拔掉了针头,不轻不重地按着针眼。

    “谢谢。”

    幼危坐起来,烧已经退了,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云执鹰摇头,他递出手机,屏幕上是一个二维码:“加个好友,万一有什么事,你直接找我。”

    整个云家从上到下都非常危险,而幼危一个人初来乍到,总要有个依靠。

    幼危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了眼手机,又看着他。

    云执鹰苦笑着收回手,“我知道了。”

    幼危赶紧解释:“不是的,我是……我没有手机。”

    云执鹰一怔。

    “……我家里穷。”

    云执鹰扶额:“对不起,是我没想到,这样吧,我明天带你去买。”

    幼危原本无神的双眼倏地瞪大了,出去买?能出门了?

    “那就这样说,明早带你出去。”云执鹰也忍俊不禁,“我去让厨房送点吃的,你要早点休息才行。”

    幼危这时才发觉天已经黑了,他睡了几个小时,吊空了三瓶药水,云执鹰一直在床边陪着他吗?

    云执鹰走到书桌边,弯腰在便签上写着什么:“这是我的手机号,有什么事你先用座机找我。”

    幼危点点头。

    “那就先这样,你好好休息。”

    云执鹰出门时,顺手把废弃的吊瓶吊针一同带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敲门送饭,没有听见管家的声音,幼危才松了口气,让他们进来。

    看来云执鹰是直接去厨房吩咐保姆做好饭送进来,没有让交给管家去做。幼危一点也不想看见管家那副讨好人的谄媚嘴脸,哪怕讨好的对象是云执鹰。

    吃饱喝足,夜已经很深了。

    幼危小心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窗外的花园,货车开进来,几位司机正在卸货。卸完货后,车灯熄了,司机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

    他这才放下窗帘,躺回床上。

    云执鹰明天几点来找他呢?幼危这时候才想起来,云执鹰只说了明天早上,没有说具体时间,他想早点起床等着。

    他怎么也睡不着,睁开双眼,目光落在书桌上。蓦地,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走下床,把写着云执鹰手机号的便签叠成小块,攥在手心里,才重新回去睡觉。

    夜又深了许多。

    床上,幼危的睡姿没有任何变化,他却猛地睁开眼。

    他不想相信云执鹰了,他的亲生父母生出来的两个孩子是变态,甚至能把他丢在这里不管不顾,还用工作养家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他又怎么能单纯地相信云执鹰呢?

    云执鹰可是酒鬼的亲生儿子,有那样的父母,留着暴虐的血,云执鹰又能是什么好人!

    亲大哥都拿他做画布!

    求人不如求己,幼危从未有过这样的求生意志。

    他跳下床,换好衣服,蹑手蹑脚地溜出别墅,绕过一楼的司机室,透过窗户,看见司机都在喝茶打牌。

    他溜进停车场,找到送货的那辆货车,货车门没有关紧,他咬牙爬了上去,找到一个半空的纸箱子,把自己藏了进去。

    幼危终于松了口气,他闭上眼,准备休息一会儿,幸亏他睡觉不打呼噜,只要没人上车检查,他就不怕。

    他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时候才意识到从房间溜到这里的整个过程中,他都攥紧了拳头。

    他张开手,一张叠成指甲盖大小的便签正躺在他手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