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乌啼,一声寒鸦的呕哑之声惊醒了睡意,楚回舟太阳穴钝痛,喉间发出低咳。
“醒啦?可要喝水?”
楚回舟支起身体,昏黄光影中,冼清尘就席地坐在他身边,地上放着一盘吃食,一壶热茶。
“师父……”他抿抿干涩的唇角。
抬眸,他眼底露出不甘心的恼恨:“你连同他们一起捉我。”
他只要一动弹,手上捆缚的灵锁就紧几分,冼清尘拿住烛影照亮他一半面容。
“前不久还大言不惭说有什么魔域的软锁,如今不还是落到我手里?可知人不能得意自满。”
他调笑着,招猫逗狗一般抚抚楚回舟的下巴。
楚回舟别过头:“你要同他们一起杀我吗?”
冼清尘诧异:“自然舍不得杀你。”
楚回舟嘲弄一声:“师父骗我很好玩吗?”
“那你想听什么话?没错——我就是要杀了你,我就是要同他们一起把你这个入魔的祸害除去……”
看着楚回舟眼底越来越发红的悲怆,冼清尘停住古板无比的棒读,放缓声音道:“你看看,你也不想听这些话,何必要逼自己变成这幅样子?”
“我还能变成什么样子!你们都是自私的骗子!我恨死那些正道之士了,满嘴的仁义道德!我以为我成了仙杀了妖,天下就能太平,可我又看见了无数人杀人!我做不到无情,我又该怎么办!我有欲望,我有贪爱,我有错吗!我护不住你!我护不住你啊!我只能把剑尖对准他们!”
楚回舟激动地浑身颤栗,泪水涟涟而下,抓住灵锁的双手也因为情绪不住抖动,通红一片。
冼清尘被震住了,情不自禁帮他抹去不断滑下的湿痕。
“好啦好啦,你没有错……”
楚回舟瞪着血红的双眼,字字泣血般:“走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我自作孽,是我情贱!何以年少爱慕永志不忘!”
他若未曾与他见过面,他若未曾与他做过师徒,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他的路是否就好走许多?
楚回舟想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可答案无解,直到真正占有他的时候,他庆幸他们有如此环环相扣的缘分。
见冼清尘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神色平静,他觉得好痛苦,他一厢情愿的爱,得来他早有预谋。
他分明那么恨正道仙门,现在却要和他们站在一起,甚至出卖肉、体,也要……
凭什么!
衣摆轻移,如一朵飘渺易散的云。
楚回舟怔在原地。
冼清尘紧紧环抱住他,温暖的呼吸洒在他耳畔,他的身体如此熟悉,楚回舟知晓每一处的光景,可好像,他从未这样安静地抱过他……
滚烫的泪水打湿冼清尘的肩膀,他柔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慢慢听我说……”
“把你带来,不是要杀你,你应该知晓成魔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想看见你变成那样……”
“……你不想做仙,我们就不做仙,我们就做平凡的普通人,我答应与你在一起,楚回舟,我愿意做你的道侣……”
楚回舟哽咽着:“我已成魔……”
“谁说不能将魔气逼出去了?我们都在找办法,你的师尊为此不眠不休,我瞧着头发都不亮了……”
“以前,我会想,你千万不要爱我,我负担不起你的爱,我其实很胆小的,我也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你的爱……反派怎么能被主角爱呢……”
“什么?”最后那句呢喃,楚回舟哭得双耳嗡鸣,没有听明白。
“没什么,你只需知道,我愿意与你一起面对。我也算长你这么多岁,恨过天地万物,可后来我发现,世间并非都是可恨的东西,生命似湍急河流,恨这种东西太沉重,会绊住你,好比落下无数巨石,你的生命就那样停滞不前了,从此再也见不到前方的草木花树。”
“那爱呢?”
“那就很复杂了。爱使人软弱又使人强大,爱也使人后退又向前,我也说不好具体是什么样的,但我愿意和你一起经历,回舟,你愿意吗?”
楚回舟止不住颤抖,嘴唇嗫嚅:“师父再说一遍……”
冼清尘放慢语速,在他的耳边:“我说我愿意和你一起经历爱,你愿意吗?”
楚回舟先是感到一阵狂喜,他哽咽着流着泪,偏头寻他的唇,彼此抵着鼻尖,他要用力地亲,似乎是要盖上某种誓言的印戳。
亲了一会儿,他突然又转了头。
“要是我做不成人了呢?师父,我回不去了。”
“那就一起死吧。”
楚回舟怔愣片刻,继而垂首,将额头抵在冼清尘的肩上,痴痴作笑。
“到时候一人一杯毒酒,你不喝我也要喂你喝。”冼清尘说得十分认真。
楚回舟用脸颊蹭蹭他的,道:“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喝,但我会先让你喝。谁让师父总是骗我……”
奇怪,明明他们在聊死不死的沉重话题,可二人内心都说不出的安宁。预见了那样的可能性,心中反倒是释然且快乐的。
冼清尘放开了他,端起小碗,里头盛着莲子粥。
“吃点?”
楚回舟眼眸湿润,终于乖巧地点点头。
可他双手被缚,只好劳动冼清尘喂他,一口接一口,吃得倒是安静。
门外落雪簌簌作响,冼清尘出门拢紧了衣裳,把空碗递给一旁的听云宗弟子。
他走进几步远外的议事堂,进了门便是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好意思,畏冷的很。”他吸吸鼻子,坐到暖炉红炭边上烤火。
尘云子关心道:“他怎么样?”
“还算好,只是魔气影响下脾气有点不好,不过暂时哄住了。”
赫连仪站在一边,对究竟是怎么哄的过程非常好奇,一个劲盯着他的嘴看。
冼清尘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下唇,是有点刺痛,他一记眼刀甩过去,赫连仪咳嗽道:“人回来了就好了嘛!我相信楚回舟,就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还要多谢鸣雷寺却厄师父,与我们一同牵制住回舟。”尘云子对另一边的却厄作揖。
却厄手持紫金杖,面容停留在三十年纪,眉眼中已经一派老成,佛性更甚。
“诸位多礼。”他打了一个佛礼。
冼清尘对他笑了笑:“却厄师父,先前匆忙没与你打招呼,真是许久未见。”
“你们认识?”
却厄这次先了话头,目光平静无波:“从前的缘分,确实是许久未见了。”
此时也不是叙旧的时候,尘云子道:“要楚回舟逼出体内魔气,还是得靠他自己。没有魔气影响时修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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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法就已经够难了,更何况是现在……”
他们观遍典籍密宗,也就只有让楚回舟重新修习仙法,慢慢地把魔气挤出来。
寻常的修行已经不奏效,得是在寒渊冰雪中,叫他身心一齐受到苦楚,才不会被魔气轻易反噬。
尘云子诸人熬了几个大夜,不眠不休为楚回舟量身定制了一套修习法诀。
他们在舆图上圈圈画画,争辩许久,最终选定北境深处一潭寒瀑。
“事已至此,只能看他自身造化了。”尘云子在众目睽睽中递出一柄羽纹匕首,交给冼清尘道,“若他失败,还请动手替他解脱。”
赫连仪眼眶微红:“哪里会到那个地步……”
“我知道了。”冼清尘冷静接过匕首,细看才知其上刻了许多蝇头字样,都是众门派集合起来的制魔法诀,附魔十分强大。
赫连仪道:“要是在他回来前,魔域开始进攻人界了呢?”
“世人不能只仰赖一个楚回舟啊。”冼清尘摇了摇头。
“说得没错。各门派会死守战线,多日前我们就商议过了,这是人的地盘,就该由我们自己守护!”
赫连仪听得心情激动,忽然又道:“那我当时不在,赫连山庄怎么个安排?”
尘云子道:“你姐姐们来的,老夫看,你的姐姐们比你靠谱。”
赫连仪两眼泪汪汪:“我知道了,回去后我就让贤家主之位……”
愈发急的风雪声掩盖了屋内的声响,冼清尘不放心楚回舟,便要回去看顾。
行至廊上,身后一道紫金珠环的碰撞声,他转过了头。
却厄立在他身后,似是有话要说:“冼清尘……”
冼清尘拂去飞落在肩袖上的雪水,笑盈盈道:“岁月如梭啊却厄师父。”
“当年……”却厄喉头发紧。
“当年之事启之后来种种,有因有果,唯求一个自己心安而已。”
却厄望着他,冥冥中已有彻悟。
他们都是为了一个“心安”而已。
世上学佛求道者众多,却厄早就知道了,人间苦海无边,他人都不能渡,只有自渡。用刀戟作桨,或是以慈悲为舟,皆有因果报应,只贵在心安。
当年的抱秋子是,他也是。
只是他稍感惊奇,仍要寻求一个确切的回答。
“枫泉夜宴是我戳破你身份,你不怨恨我?”
冼清尘道:“是你或不是你,都没有关系了。”
伫立良久,那抹清影早就旋身走出了他的视野,却厄耳旁尽是呼呼的风雪,雪水寒凉,浸湿了他的僧袍袍裾。
却厄眼前又浮现当年那个给他一个铜板结善缘的冼清尘。
他们都变了许多。
多的是在纷杂世俗中挣扎,瞻头顾尾的俗人,像冼清尘这样的实不多见。
得知要去的地方,楚回舟并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仰头问:“你会与我一起吗?”
冼清尘正替他梳发,他这一仰,发髻就歪了,他黑脸冷哼了一声:“别动!手都酸了。”
“师父……”
“当然与你一起去,否则真没人治得住你。”
楚回舟安安静静地坐着,翘起唇角。他不在乎会有这样的严酷折磨,只要师父在,他什么都可以面对。
他无所畏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