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深入虎穴
    赵廞一大早起来,便在后院舞了一通剑,及至大汗淋漓,他才收剑入鞘,随意地瞟了眼月亮门洞外。

    那清隽的少年还跪在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连头都不曾抬一下,乖顺得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至少赵廞是这么认为的。

    是以当他的左长史杜淑絮絮叨叨要他除掉沈介的时候,他是真的挺不耐烦的。

    “主公,沈介此人留不得!”见赵廞收了剑,杜淑朝他走近了一步,“到底是灭家之仇,主公怎可将这祸害留在卧榻之侧?”

    “你还怕他找我复仇?”赵廞朝月亮门洞扬了扬下巴,示意杜淑看过去,“兔子恼了都知道蹬两下腿,你瞧他有半点心气没有?”

    杜淑瞥了眼沈介,却是压了压声音,语气更加恳切,“主公!这才是叫人担心的地方!国仇家恨之下,尚如此做小伏低,此人心性未免可怕了些。”

    “一个十五六的小屁孩,能有什么城府?夸他几句文章好,你们竟真把他当什么天才了不成?”

    赵廞接过仆役递上来的巾子,随手擦了把汗,却又再度看向跪在那里的沈介。

    这是自他起事后,第二次见这个少年。

    同上一次一样,他的心情很愉快,看到这个所谓的才比子健,貌若宋玉的凤雏麟子,如此卑躬屈膝地匍匐在自己脚边,就像是在提醒自己,那一场成都争夺战打得有多漂亮。

    至于杜淑所言的风险?

    “任他天纵英才,如今也不过阉人一个,翻不起什么浪花来了。”

    寒风将月亮门那边的谈话声,若有若无地传到沈介的耳中。

    他却是半点表情也无,只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就像是那两人事关他生死存亡的讨论,其实与他无关一般。

    沈介亦是世家子,他这样的身份,又是常年跟着在外为官的父亲,平日里几乎很少需要他磕头下跪。

    似这般一跪就是一个早上的情况,于他而言,算是第一遭。

    娇贵的皮肉就这么毫无保护地跪在石子地上,时间越长,膝盖便是越痛。就像是有无数根针,疯狂地扎在他的皮肉上。

    就这么拼命地挨着,忍着……

    当有仆役过来跟他说,主君让他过去的时候,沈介已经感觉不到膝盖的存在了。

    于是,他刚站起来,便是一个趔趄,把自己砸在了地上,脸颊蹭到碎石子儿上,立时便破了皮。

    “主君叫你,你还磨磨蹭蹭的给谁看?”那来唤他的仆役喝道,“赶紧的,别让主君等!”

    “是。”

    沈介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手足并用地爬起来,带着叮叮咚咚的镣铐声,踉踉跄跄地朝着赵廞奔过去,却是再度狼狈地跪倒在这个与他有切骨之恨的仇人面前。

    赵廞摸了摸自己那稀疏到完全可以数得清楚的小胡子,对沈介所表现出来的惶恐不安非常满意。

    “站起来。”赵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惊慌的孩子。

    十来岁的少年,身量尚不足,更兼这两月的身心磋磨,沈介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能被一阵风吹走般的羸弱。

    赵廞把手中长剑往沈介怀里一丢,“你来杀我。”

    沈介浑身一个哆嗦,“奴……奴婢不敢。”

    “让你杀,你就杀。废什么话!”

    无奈之下,那双素来只是握笔的手,一点点地拔出了长剑,试探着将剑尖朝赵廞递去。

    “让你动真格的,谁同你绣花!”赵廞吹了吹他那把稀落的胡子。

    沈介眸光微闪,咬了咬牙,捏紧了剑柄,猛地朝赵廞冲了过去。

    这一剑若是刺中,就算沈介力气不足,自重加上冲锋的惯性,也足以把赵廞捅个对穿。

    然而赵廞却并没有要躲的意思,他只是在长剑快要擦到袍衫的时候,略一侧身,轻轻松松地一勾,一带,沈介便重心不稳,摔了个五体投地。

    长剑也立时脱手,在空中打了个滚,刺入了花坛中。

    “且看他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就是神兵利器交到他手上,也同废铁无异。杜长史又何须多虑?”

    赵廞负手欣赏了一会儿沈介狼狈从地上爬起来,而又茫然无措的姿态,这才看向杜淑。

    顶头上司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杜淑还能如何?

    况且赵廞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沈介如今已经是个废人了,根本不足为虑,就算沈介当真憋着想要报仇,他又能怎么样呢?

    主公要留着这个小玩意儿,就让他留着吧。何必跟主公对着干,平白惹了主公不悦呢?

    再说了,他也能揣摩到赵廞那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这世上谁能用阉人伺候?那必然只有洛阳皇宫里面那位。

    他赵廞眼下还不敢称帝,可暗搓搓地过过这帝王瘾,却还是可以的。

    思及此,杜淑只好是不情不愿地一拱手,“主公……言之有理,是下官小题大做了。”

    跟主公服完软,杜淑却又再度横眉看向沈介,“大都督肯留你一条性命,如此大恩,你将何以为报?”

    沈介忙伏地以对,“奴婢身无长物,唯粗通文墨,愿效太史公故事,为大都督执笔。”

    杜淑用鼻孔觑了眼跪在地上的人,“无知小儿,也配与太史公相提并论?你能做李延年,侍奉好大都督就算你忠心了。”

    “是。”沈介诚惶诚恐地,将身子伏得更低了。

    不管沈介面上是如何的战战兢兢,内里却是并无半点惊惧。

    早在沈介决定孤身一人留在州牧府的时候,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连生死都已经置之度外了,又哪里会在乎这连番的羞辱呢?

    可惜他这份唾面自干的泰然自若,并没能维持多久。

    ——当赵廞命人摘下他的镣铐,他便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及至他端着食案,跟着别的仆从鱼贯走进宴客厅,竟看到孟霁端端正正坐在赵廞下首,还冲自己挤眼睛的时候,沈介彻底是骇得魂飞胆破,几乎摔了手中的食案!

    可不管他心里有多着急,此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沈介无可奈何之下,也只能借低头,掩饰住心底的焦躁,规规矩矩地继续上菜。

    心底却是不断地揣测孟霁为什么没有按照他们事先商量定的,去找李庠,而是转回到了州牧府。

    不过孟霁能成为赵廞的座上宾,原因倒是不难猜到——

    只要赵廞有向南扩张的野心,便不可能错过孟霁这么一个能代表南中势力的大姓子。

    送餐的间隙,沈介竖起耳朵,尽可能不错过任何一个重要信息。

    此时站起来举杯的是个中年人,沈介看着有点眼熟,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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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也想不起来叫什么,只记得是赵廞的心腹。

    “……下官夜观星象,见晋星衰弱,而赵星黄灿耀目,所谓‘星黄者王’,此为天时;

    自古蜀土四塞,易守而难攻,此为地利;

    六郡十万流民远道而至,堪为臂膀,此为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俱全,大都督可高枕无忧矣……”

    在一步跨出宴客厅后,沈介终于记起,说话的人是益州别驾张粲。

    这位益州别驾刚一坐下,新任的参军费远便接上了话:

    “天命在我大都督!”

    许弇有些不屑地扫了眼这些同僚,只觉他们个个都是鼠目寸光的马屁精。

    “益州眼下虽安,可到底独木难支,若是晋廷兵临城下,又当如何?”

    许弇冷不丁的这么一句话出口,厅内热火朝天的氛围登时一凉。

    张粲一肚子的奉承话被憋在心里,有些不悦地横了许弇一眼,“剑阁高耸,北道又有李庠李将军驻守,晋兵如何进得来?”

    “若晋兵自梁州而来呢?梁、益之间,何来天险?”许弇冷哼一声。

    大抵是许弇此言的火药味有点重了,座中有一刻的安静。

    主座中的赵廞摸了摸杯盏,并不说话。

    杜淑掀了掀眼皮,“不知许将军有何高见?”

    “大都督雄才伟略,又岂能框限于益州一隅之地?”许弇站起身来,“若能南取宁州,集两州之力,又何惧晋廷?”

    于是,满座的目光便又集中到了那位南中来客身上。

    孟霁知道这是到自己表态的时候了,她把银箸放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若说是别的地方,孟某不敢轻易夸言,可若是大都督有意宁州之地,我朱提孟氏及百濮山民,皆愿投效大都督,以助大都督拿下南中。”

    少年的声音清朗有力,掷地有声,听得赵廞几乎飘飘然,也不由他不飘——

    他想要占据益州,老天就送来了六郡流民及李氏兄弟,他想要南中,老天就送来了孟氏子。

    连他都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了。

    于是飘起来的赵大都督是如此承诺的——

    “若有一日,拿下南中,必封明彻贤弟一个南中王。”

    嚯,可真大方,毕竟人家赵廞自己都没敢称王——

    赵廞冒着杀头的风险造反,也不过给自己加了“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几个头衔而已。

    孟霁心中腹诽不止,面上却是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表示要为大都督抛头颅,洒热血,做一番大事业。

    他们这厢热闹得不得了,沈介却急得几乎五内俱焚,却苦于不能跟孟霁说话,不能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趁着上菜的功夫,眼光不住往孟霁那边瞟,然而孟霁却未看他一眼。

    就在沈介上完最后一道菜,磨磨蹭蹭不想离开,却又不得不跟着别的仆从一起下去的时候,赵廞叫住了他。

    “沈介,你留下斟酒吧。”

    沈介身形一顿,立刻回身一礼,“喏。”

    赵廞此举,自然不是体恤沈介的心情。

    今日席上之人,对于沈介来说,大多是熟面孔。

    除却赵廞麾下的心腹幕僚,剩下的便是当日沈雍的下属。

    让沈介给这些人斟茶倒酒,其羞辱之意,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