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地方连着数百年,不用怎么担心天灾。
旱了也好,涝了也罢,都是可以人工调节的,此地百姓祖祖辈辈都不知道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那么这个地方的百姓状态会是什么样子的?
——大抵便是“多溺于逸乐,少从宦之士,至耆年白首,亦不离乡邑”吧。[1]
简单来说,就是懂得享受生活,给多大官都不换。
孟霁第一次踏入成都城的时候,便感受到了那种乐呵呵、慢悠悠的地域气质。
街头摩肩而过的路人,都带着种不与岁月争风的惬意安适。
当孟霁抱着这样的印象,再度进入成都城的时候,却险些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些懒洋洋的,笑容洋溢的路人不知去了何处,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看起来空空荡荡的。
只时不时会在某处墙角或是土路上,看到未曾清理干净的血渍,只等着某天下一场大雨,才能将一切洗刷干净。
便是有人出门,也是神色匆匆的,那举手投足的动作甚至是说得上有几分鬼祟了。
“咱们一路走过来,几乎每条街都看到有人家挂白幡,”孟霁骑在马上,缓缓而行,“这也未免太多了些。”
孟霁固然是对乱军入城后的情况有心理准备,可眼前的严重程度,依旧出乎她的意料。
“这太城之中住的大都是当地大姓或是官员属吏,有了丧事,还算能挂个白布出来,大王要是到平民聚居的少城去看看,便是只闻哭声,不见多少白幡了。”马海阿图亦步亦趋地打马跟在孟霁后面。
那日城破之后,孟霁这是第一次进城,马海阿图却是已经来过几次了。
“大王不知道,前几日这太城里打得可凶了。有坞堡的,能撤走的大姓早就撤走了,剩下这些饶是有一些看家护院的部曲,也不是李特那些流民军的对手。现在家家户户都被抄掠过了,倒是能稍微消停一些了。”
孟霁没有说话,神色却有些难看起来——
这一切,同她最初的计划,是完全相悖的。
别看孟霁他们去游说李特的时候,说的是通力合作。
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将情报和盘托出,他们提供给李特的,只是赵廞在城外的布防安排。
城内布防他们是一点儿没说。
毕竟,他们要的只是赵廞与李特的对峙而已。
根据从许弇那里得到的军情,她同沈介来回推算了数次,确定晋廷官兵不日就能到成都,只等着李特同赵廞狗咬狗的时候,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事情一再超出她的预计,先是赵廞实在不堪一击,竟是不攻自溃,再是晋廷兵马迟迟未到。
他们辛苦撺弄了一通,布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
蝉已经被吃得渣都不剩了,黄雀却不见了踪影。
成都城中,只有李螳螂耀武扬威的身影。
等到孟霁带着众部曲到了沈宅大门,数番敲门都是无人应答。
“他们既是鸠占鹊巢之人,咱们也无须讲什么礼节,”孟霁吩咐道,“克惹,你身手灵活,你翻墙进去把门打开。”
阿布克惹见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兴奋地答应一声,三两下便从墙头蹿了进去。
然而孟霁带着剩下的部曲在外面等了老半天,也没见阿布克惹开门。
“克惹,磨蹭什么呢,赶紧开锁!”奢阿呷扯着嗓子叫道。
“门……门没锁……”里面传来阿布克惹有些颤抖的声音,“……等……等一下。”
这一次倒没让孟霁他们久等,很快门就被从里面打开了。
阿布克惹推着门,这个适才还满脸得色的男娃子,竟是脸色惨白。
“克惹,你怎么了?见鬼了?”马海阿图取笑道。
阿布克惹没说话,只是朝一个方向看去,众人进了门来,也跟着他扭头。
这一看之下,却是直接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沈宅的庭院中,廊檐下,竟是横陈着大大小小十来具尸体!
“门……门没锁,刚刚……有有具尸体靠……靠在门上,所……所以打不开门,我刚刚搬走尸体,所以慢……慢了些。”可怜的孩子竟是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奢阿呷沉声道:“这家人看来没有部曲家丁,竟是全都遭了难。”
“那些陇上寇未免太狠了些,劫财就劫财,竟是一个活口都不留。”马海阿图愤然道。
“未必只是劫财,”孟霁的脸色也不大好看,“这家人能占据沈宅,估摸着也是赵廞的心腹,李特此举未必不是报复。”
当然,也不一定就是报复才会杀人,孟霁想起一路走来看到的白幡。沈宅里面的惨状是撞到他们面前了,更多的却是他们根本没看到的。
赵大都督虽然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个废物,可没了他这个废物制约的这群陇上寇,其凶残程度,竟是超出了所有人的认知。
及至众部曲将尸身都收拾了。
孟霁已经坐在了沈宅主屋的明间中,整个人的情绪却依旧不大对劲。
孟霁素来不喜欢把心情露给别人看,麾下的这些部曲也几乎没看到过他们家大王发怒失控的样子。
是以,当孟霁黑着脸坐在那里的时候,竟没有一个部曲敢上去打扰。
他们在门后你推我,我推你,看起来就像是几只瑟瑟发抖的小狗正在互相取暖。
马海阿图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你们在门口堵着做什么?”
“没,没什么,这不等你呢吗,”一部曲凑过来问,“你那边看过什么情况?”
“一个人影也没看见。”马海阿图道。
“不光人没了,值钱的东西也都没有了,”另一部曲也跟着嘀咕,“这些寇匪可真能搬。”
诚如马海阿图所说,这些成都最为殷实富庶,甚至于身份超然的大族大户,全都被陇上寇抄掠过了一遍。
沈宅又怎么可能例外。
“也不是全都没了,还有满满一屋子的竹简呢!”
“竹简有啥用,难不成搬回去当柴烧?”马海阿图嗤之以鼻,随即一扬下巴,“走,咱们去跟大王汇报。”
“你去跟大王说了就行了吧。咱们就不进去了。”几个部曲挤在一起,看起来多少有些贼眉贼眼。
可马海阿图素来心如菩提,不染尘埃,愣是没察觉到不对劲,径直便进了明间。
“大王……”
马海阿图扯着嗓子,刚要开始汇报,孟霁却是猛地站了起来。
“阿图,你顺北道往剑阁的方向去看看,晋廷的兵马到底走到哪里了,”孟霁神色发冷,眸中却分明有一股熊熊燃烧的怒火,“自赵廞造反已经三月有余了,他们就是学乌龟爬,也该爬到了!”
“是!”马海阿图神色一凛,却是立刻应声。
马海阿图领了命令走出主屋的时候,停了脚步,朝门口那几个部曲看了看。
谁知那几个部曲或是忽然对窗上雕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或是对着檐上燕巢指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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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愣是没有一个人肯对上马海阿图狐疑的眼神。
于是这位龙头山第一勇士,便只好抠了抠脑袋上的花絈头,昂然踏上了旅程。
数日后——
当马海阿图裹着黄昏最后一抹光亮,回到沈宅的时候,他头上那条标志性的花絈头却已不知所踪。
他也不曾学中原汉人将头发束在头顶,一头的乱发便有些像个鸟窝了。
他一路艰辛,几乎连囫囵觉都没能睡一场,眼底的乌青便格外显眼。
但是这依然不影响他的大嗓门。
“大王,朝廷的官兵早都进了剑阁了,”他把马甩在院子里,气势汹汹地就冲进了主屋,“眼下都到了绵竹了。”
此时孟霁已经安排人将书房所有的竹简装在了鹿车之上,采买的粮食、蜀锦等也都各自打包好了,正在跟奢阿呷讨论再买一点物资,带不带得走。
闻言孟霁转过身来,“来的是新任益州刺史罗尚吗?带了多少兵马?”
马海阿图呼哧呼哧地喘气,“是罗尚,我在营外悄摸数了一下,他手下六七千人总是有的。”
他这样说的时候,眼中却分明有愤愤之态。
阿哈嗼捏着炭笔正在木牍上盘点数目,闻言奇怪地抬头问道:“官兵来了,你气什么?”
说完,见他嘴唇干裂,便索性放下手中炭笔木牍,端了只陶杯递过去。
马海阿图一气儿把凉水喝了,“你却不知道,李特那厮让他弟弟李骧在半路上等着,等官军一到,又是送珍玩,又是送牛送酒的。
这罗尚一高兴,不问青红皂白,竟就封了李骧做骑都!”
马海阿图把陶杯塞回给阿哈嗼,冲孟霁道:“大王,我看这个罗尚也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堂堂朝廷大员,行事竟如此糊涂!”
这就是蜀地百姓日盼夜盼,盼来的王师。
孟霁心中那股无名火再度烧了起来,却也只能是冷笑不止,“这晋室当真是没人了!果然是该当亡国!”
这话便是有些大逆了。
别的部曲未必听出什么来了,奢阿呷却是个知道轻重的,他小心开口劝道:“大王,这也不与咱们相干,既然阿图已经回来了,咱们明日便可出发了。”
时局如此,孟霁也是无奈,当下也只好勉力压制住心中怨愤,转头对马海阿图道:“阿图,你来回奔波也累了,先去休息休息,吃点东西。明日咱们就回南中。”
“诶!”马海阿图答应一声。
“灶房有好吃的,克惹本来想都吃了的,大王叫专门给你留了一份,”阿哈嗼推着马海阿图蹦蹦跳跳地就往外走,“就知道你今天准能赶回来。”
她壮得像一头小牛,轻轻松松就把马海阿图推走了。
“你那絈头是不是弄丢了。”
“怎么会,我收得好好的!”
几息之间,两人说话的声音,便已经转了几个弯,听不真切了。
孟霁来的时候是轻装上阵,走的时候,可谓满载而归,每个部曲都推着个堆得冒尖的鸡公车。
看着满载的物资,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大概是孟霁这段时间以来,心情最好的一天。
不管外面闹成什么样子,只要她回了南中,外面的一切都不与她相干。
她可以关起门来,优哉游哉地过她的小日子。
然而她的好心情在到达沈父坟墓旁的时候,戛然而止了——
那个他们临时搭建的草庐空空荡荡,沈介并不在里面,连带着他的包袱也一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