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虚室生白
    来人孟霁认识,正是那天晚上被她黑吃黑了的雍由。

    “让孟郎受惊,是我的过错。”雍由一进屋子,就朝孟霁行了个大礼。

    “雍郎这是何意?”孟霁靠在凭几上,将眼睛上的巾子拉开一个小缝,看了对方一眼,却又赶在流泪前,把药巾盖了回去。

    雍由直起身子,刚要开口,却在阿哈嗼凶狠的一瞪之下,险些忘了词,他卡了一下,方想起自己要说什么。

    “雍某之前受歹人蒙蔽,对孟郎多有误会,险些酿成大祸。今日特来赔罪!还望孟郎宽恕则个!”

    他说着便将黄三娃来找他之事简单讲了,“我被那黄三娃儿误导,以为孟郎是那等欺世盗名之辈,心里有些不忿,这才遂了那几个痞子的意。”

    “那你又怎知我并不是黄三娃口中的假仁假义之辈?”孟霁实在是不习惯抓瞎,忍不住又从药巾缝里往外偷看了一眼。

    “我的人回来跟我禀报了。”雍由想起自己那些手下回来时的凄惨模样,不由停顿了一下。

    “回去跟你告状了?”孟霁语气凉凉。

    “呃……倒不是说这个,”雍由回过神来,“他们跟我说,那些百姓都帮着揍他们,甚至那些妇人,也从宅子里冲出来帮忙。若孟郎当真是假仁假义之辈,又怎么会如此得这些黔首的维护?”

    他的语气很诚恳,“不想孟郎竟当真是如此义薄云天的豪杰,是我错信无赖,冤枉好人了。”

    他说着朝着孟霁一拱手,“我累得孟郎双目受伤,孟郎若是不愿原谅,雍某也可以理解……”

    “无妨,既然是个误会,说开了就行,”孟霁豪气地一摆手,“反正我也没多大损失……”

    她说着便是习惯性地一睁眼,这三番四次地不遵医嘱,终于惹来了眼睛的抗议,疼得她“嘶”了一声。

    阿哈嗼当场急了,“大王!不能睁眼!”

    “不睁了,不睁了,”孟霁认怂,摘了冷透的药巾递了过去,“你去帮我换个药巾。”

    打发了阿哈嗼,孟霁又打发雍由,“论理,雍兄登门,我该设宴款待,不过眼下我这眼睛伤了,府里也是乱糟糟的……”

    “咱们行侠之人,就不要拘这些小节了,”雍由摆了摆手,“等孟兄弟好了,由我做东,给兄弟你设宴赔罪。”

    “我都跟手底下的弟兄们交代了,以后呐,孟兄弟你在成都,尽可以横着走……”他说着,老大不客气地挪了过来,胳膊这么一抬——

    孟霁闭着眼,冷不防听到风声袭来,差点当场暴起,给雍由一个手刀,就感觉到雍由的手重重地拍在自己肩膀上。

    “……谁要是敢欺负到你头上,我雍由第一个不答应!”不知道自己刚刚捡回一条小命的雍由,继续乐呵地说道。

    不同于孟霁在成都的水深火热,诸峰环绕间的长生观眼下却是十分清幽安适。

    然而沈介立于一涧下凉亭中,望着这一处山水,脑子里想的,却是那一处山水……

    那时候,他在树下,看明彻在树上,抓着粗大的藤蔓,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

    有时候两棵树的距离远了,小明彻甚至会把藤蔓丢开,把自己抛到数丈高的空中。

    沈介在下面担心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却又不敢出声,怕自己这一打岔,反而害得对方分心。

    那紧张兮兮的模样大概逗乐了小明彻,她也不晃荡了,择一粗枝,安坐其上,乐得咯咯直笑。

    沈介抬头看她,却被阳光晃了眼,那天的阳光灿烂又明丽,到今日亦未褪色。可那时、那景、那人,今生怕再也无福见到了。

    山风忽自涧底刮起来,清冽而强劲,沈介嘴角的那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劲风吹散了。

    他猝然转身,走回案前落座,自案上取过一个木板,提笔蘸墨,寥寥几画间,那个烙在心间的形象便跃然其上,灵巧而矫捷。

    可那刻在脑中的笑模样,却被沈介故意地隐藏在枝叶掩映间,看不分明。

    沈介搁了笔,轻轻将那块巴掌大的木板捧在掌中,凝神细望,一时有些呆了。

    山风呼呼地灌入凉亭中,又从八面漏风的梁柱间冲了出去,只留下亭中一个痴人,时而噙笑,时而含悲。

    空谷中,忽有一声音响起,如黄钟大吕:

    “清城幽逸,景致可算蜀中一绝,小涧松身处如此出尘仙境,何故自困樊笼?”

    突如其来的打岔,惊碎了一地的落寞,沈介忙慌慌把木板往袖中一塞,这才抬头,果见台阶上正立着一老者。

    老者须髯皆白,身着浅色暗纹宽袍,广袖被山风吹起,仿佛随时要御风而去,正是蜀中人尽皆知的老神仙,范长生。

    那日沈介发现自己误至旧故居所,本待要立刻逃之夭夭,谁知刚一迈步,却被准备下山的范贲,就是范长生的儿子,撞个正着。

    范贲知道自己父亲素来对这个太守家小公子的才学很是欣赏,又知道沈氏遭劫,便强留下了沈介,献宝似的,送到了范长生跟前。

    盛情之下,其实难却,沈介就这么留了下来。

    “仙师如何亲至?有事唤学生前来伺候便是。”沈介忙驱步奔来,扶住了范长生。

    “无妨,我就随便走走。”范长生朝凉亭走去,他步履虽缓,却无甚老迈之态,也无怪乎当地人称他一句老神仙了。

    待得在亭中案几前坐定,范长生见沈介只是一旁侍立,便拿手中羽扇往身前点了点,示意他也坐。

    待沈介坐定,老神仙方笑眯眯地问道:“前日让你记录的文字,都整理妥当了吗?”

    沈介忙欠身答道:“都整理好了。”

    范长生当年能得刘备父子青眼,却也不完全是因为季汉作为外来政权,在蜀地根基不稳,而范长生又在当地有一定的影响力,需要拉拢以巩固政权。

    范长生能稳坐蜀中天师道的头把交椅,也是因着其人长于天文术数,在黄老之道上,更是颇有见地。

    可以说,这位老神仙一辈子的时间都用在研究《老子》、《周易》上了。

    不过百年间,零零碎碎写下的笔记文章既多且杂,这些年更是时不时有新的体悟,便干脆叫沈介帮着从头整理誊抄,可以说是把自己的毕生心血都交在沈介手上了。

    “你且念与我听听。”老神仙道。

    手稿并不在手边,然而这难不住沈介。

    “是,”沈介略一沉吟,便开始背诵起来,“坤厚载物,德合无疆。蜀才注曰:坤以广厚之德,栽含万物,无有穷竟也。”[1]

    ——老神仙不肯沽名,集注上只以蜀才自称。

    朗朗吟诵之声,溢出凉亭,又从山涧的那头卷着清风传了回来,凭空带出了几分空灵动听的出尘之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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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神仙羽扇轻摇,闭目听着。

    沈介好容易从情思百转中抽离,亦放纵自己沉醉其中,将近忘我的境界。

    《易》注背完了,还有《道德经》注。

    “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善人以善齐不善,以善弃不善也,故不善人,善人之所取也[2]……圣人不贵不尚,弃教化而达自然……”

    范长生听到这里,忽然睁开眼来,目光如炬地看向面前端方清隽的少年。

    沈介亦是陡然回神,心中一惊,忙请罪道:“是学生记错了。”

    “我就说这句话听着耳生,”范长生并没有见怪的样子,只是蔼然问他,“是你自己添加上去的?”

    “……是。”沈介低垂着头,十足一个犯了错的弟子模样。

    “圣人不贵不尚,弃教化而达自然,”范长生跟着吟诵了一遍,“后面是什么?”

    沈介有些尴尬,“这不过是学生的妄言而已……”

    “不妨事,”老神仙看起来很慈祥,“咱们爷俩今日正好坐而论道,涧松你说说看,你是如何想的?”

    “是,”沈介不敢隐瞒,“老子所言,‘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善人同不善人皆尽其用,便不再需要师,这也合上了前面‘不贵不尚’的说法。学生以为,此中便透着圣人轻教化的意思……”

    范长生半眯着眼,轻轻点头,雪白的胡须跟着在风中一飘一飘的。

    沈介似是从老神仙的态度中得到了鼓励,继续侃侃言道:“……圣人讲绝圣弃智,然民智若未启,又如何能明辨善与不善?介以为,教化之重,上以事宗庙,下以变化黎庶,不可轻弃。”[3]

    沈介说到这里,忽意识到,自己这话多少也算臧否老子之论,并不适合当着人道家宗师的面谈及。更何况老神仙向来以《易》经世,哪里能认同他这些想法。

    一念及此,他不由有些局促地看向范长生。

    让他稍微宽心的是,老神仙依旧没有生气,只是淡声吟了一句文,“‘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教化之功,素来为儒教所倡。”[4]

    范长生捋了捋及胸的胡须,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沈介半晌,方叹了口气,“涧松呐,你于黄老一道,见地已远超世人,可惜呐,可惜你心里始终是重儒而轻道。”

    沈介几乎是汗流浃背了,当即匍匐一礼,“仙师恕罪,原是学生道心不稳,资质愚钝,有负仙师重望。”

    “哪里是你愚钝,你生于官宦之家,自束发读书起,便以匡济天下为己任,所思所想,自然与我们这些闲云野鹤不同。”

    “仙师箕山之节,为万流景仰,非是介所能及,至于匡济天下……”沈介说到这里,垂了垂眼眸,神色难掩苍凉,“于介而言,已如隔世。此生若能终老于清城,便算得上是上苍垂怜了。”

    “涧松富于春秋,哪里就谈什么终老的话。说来,我年少之时,亦曾以为我将终老于涪陵,谁能料到多年后,我会待在此间?”范长生站起来,飘飘然朝凉亭外走去。

    临下台阶时,这位仙风道格的老人转过身来,对沈介道:“你熟读老庄,既知有无之论[5],圣人尚且无法参透,又何必将自己困于方寸之间?”

    老神仙一席话,宛如当头棒喝,沈介愣在当场,一时竟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