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春天号」
    女人的手很凉,手指很细。

    即便是隔着那层绒布手套,仍然很凉,很薄,缠在祈随安左手手腕上时,和她右手上那条蓝巴伦给人的触感很像。

    第一感觉是郁冷,紧密。

    可在抽离之前,却又让人感觉到短暂的那么一秒钟柔软。或者是错觉。

    祈随安看着自己手上缠绕的蓝巴伦想。

    躲在柱子背后的黎生生冒了点头出来,吐着舌头说,“祈医生你不怕snake?”

    “为什么要怕?”祈随安一边说,一边将蓝巴伦递还给童羡初,很随意地说,“她基本没有攻击性,很可爱。”

    听到她的形容,童羡初挑了下眉,倒是没有反驳她。

    将被黑色绒布裹住的手悬在她面前,不知是不是祈随安身上某种气味,花香,或者是其他,蓝巴伦并没有很快地回到童羡初手上。

    而是在祈随安放过去之后,隐隐约约,又有返道缠过来的趋势。

    当然,最后还是被主人气息所吸引,乖顺地攀了回去。

    “看来我的宠物很喜欢你。”

    童羡初将这句话还了过来,语气有些隐隐约约的戏谑,不过很不明显。

    紧接着,又不知道是在这个葬礼现场从哪里变出来一个蛇箱。

    然后童羡初缓缓蹲下来,于是那尾漂亮的蓝色就温驯地绕过她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匍匐,进到了箱子。

    她看起来对她的宠物很有耐心。

    甚至在蹲下来之后,察觉到蓝巴伦位于陌生场所又离开主人的不安,还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蓝巴伦,迟迟没有站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祈随安看着童羡初,总觉得女人隐在阴影里的侧脸,在此刻多了几分温顺的神情。

    她对一条蛇,拥有这样的温顺。

    “我们走吧。”

    就在她有些走神的时候,童羡初把蛇箱放下,突然站了起来,转过身,对她说。

    “我们?”祈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去哪儿?”

    “葬礼还没结束。”

    “还没结束?”祈随安问,“那现在是要去哪里?”

    童羡初漆黑的瞳仁望着她,目光微微带笑,眼神不言而喻——你说呢?

    而这时。

    “我想Iris姐姐的意思是……”蓝巴伦终于进了箱子,黎生生这才敢从柱子后面探头出来,凑到祈随安旁边,自以为小声地说,

    “她要请我们吃她的席。”

    “……”

    童羡初慢悠悠地抬抬睫毛,“这么理解倒也没有错。”

    “我就说了吧!”黎生生眉开眼笑,“我和Iris姐姐一定很合得来。”

    然后又两步蹦到童羡初面前,撩了撩自己那头鲜艳的火龙果色头发,将手伸出去,握手的姿势,

    “Iris姐姐你好,我叫黎生生。对了,你得习惯一下,我有躁郁症,现在大概在躁期吧,比较兴奋,话比较密,就像祈医生说的,我确实说话比较出格,总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你不要跟我计较。”

    特立独行的自我介绍。

    童羡初看一眼眼前女孩的年轻脸庞,又将眼神不痛不痒地投到祈随安身上。

    似是一种探究。

    黎生生倒是大大方方的,毫不避讳。

    祈随安叹一口气,补充,“她是我之前在医院认识的一个小孩,从南梧过来的。”

    童羡初很短暂地握一下黎生生伸过来的手,放开之后,说,

    “你好,我是童羡初。是祈医生的……”

    遥遥看着祈随安,嘴角的笑像雨丝那般蔓延,红唇轻启,

    “熟人。”

    -

    实际上,祈随安一整天都没有怎么进食,的确是有些饿了。

    将蓝巴伦安置好,从场馆出来之后,步行拐过两条霓虹弥漫的街,童羡初带她们来到了一家葡国菜餐厅。这倒是让祈随安没有想到——

    毕竟这个女人时常给人的感觉,都像是那种出门有加长版豪车接送,下雨不用自己撑伞,鞋不会沾上一滴水,还配备私家司机的矜贵姿态。

    也不对。

    毕竟那个暴雨夜,童羡初也是独自一人,带着画,突兀地,浑身被淋湿地,出现在了老城区的那个铁皮棚下。

    而且。

    童羡初基本也没有什么类似于精英阶级,或者是艺术家那种饮食习惯,出乎意料的,她基本不挑食,会吃所谓的“碳水”,

    不会在抿一口上来的酒之后微皱眉头,然后打个响指让侍应生上来换一瓶。

    这个女人大部分时候的举动都肆意妄为,说话时也总是语出惊人,但却在吃饭这件事上,尤其认真对待。

    除了不喝苦咖啡以外。祈随安想。

    倒是黎生生,听到童羡初和那条宠物蛇同名之后,十分惊讶地感叹一声“cool”,然后……

    只不过是见面不到两个小时,就像是跟童羡初相见恨晚的模样,一顿饭的时间,一股脑儿,把能交代的,基本都交代了。

    包括一些祈随安的事。

    “怎么?”

    大概是注意到祈随安的眼神,在黎生生又兴冲冲地跟侍应生搭起话时,童羡初一边处理着餐盘中的马介休球,一边懒懒抬眼看向她,

    “祈医生难道认为,我生出来就没手没脚没牙齿,需要有佣人在我身边服侍才吃得下?”

    “那倒没有。”祈随安说,“只是对童小姐的印象又加深了些。”

    “是吗?”

    童羡初放下餐叉,喝了一口高脚杯里的葡萄酒,“那祈医生之前对我是什么印象?”

    深红液体染上女人的唇,仿佛清晰可见,顺着女人微微透着青色血管的白皙脖颈,缓缓淌下去。

    鬼使神差的。

    祈随安也跟着喝了一口酒。

    “大概会是一个患有厌食症的艺术家,将所有食物尝一口,开心了就吞下去,不开心就咀嚼几下吐出来,然后派人扔掉。”

    她放下酒杯,开玩笑式地说。

    童羡初笑出声,“我没有厌食症,也不是艺术家。”

    轻慢地用餐巾擦了擦嘴。

    紧接着,用手指点点她餐盘旁边的空地,慢悠悠地说,

    “而且,也不喜欢浪费食物。”

    -

    大概是这顿饭吃得太好,饭后,黎生生捂着肚子去了厕所。

    趁童羡初去结账的空隙,祈随安走出餐厅透气,才下过一场雨,马路还没干透,空气中飘着连绵雨丝。

    她走到街道设置的抽烟区。

    下意识想要拿烟出来,却不得不再一次发现那个空火柴盒,以及今天刚刚得到的一包喜糖,再一次发现今天没有带烟出来。

    她叹了口气。

    干等也是费劲,干脆到附近的报刊亭买烟,找了半天,没找到她惯抽的那个牌子,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那些摆出来的报纸——

    大部分时间都是今天,印着一些中医门诊,寻人启事,某位富豪捐款做慈善,某位私家医院大亨高调登报筹办寿礼之类的新闻,以及……

    Iris。

    Iris的画被烧,Iris给自己举办葬礼,Iris葬礼现场不收礼金只收鲜花,Iris本人究竟长相如何……

    “看来祈医生很关心我。”

    女人的声线出现,似乎被空气中的雨染上了一些潮湿的意味,还伴随着“嚓”地一声——

    又是火柴?

    祈随安抬眼望过去。

    隔着跳跃火光,和乳白色的烟雾,她看见童羡初红唇轻微分开,轻笑着吐出一口缭绕的烟,以及被女人握在手里的火柴盒。

    和那个被她遗忘在包里,总是忘记丢的火柴盒如出一辙。

    “童小姐的火柴盒很漂亮。”祈随安说,“现在很少有人会用火柴点烟了。”

    “是吗?”

    童羡初的笑挂在嘴角,漆黑瞳仁被雨水洇出些水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火柴盒在黑色绒布手套里转了个圈。

    下一秒,祈随安听到一声轻响,抬眼,就看见火柴盒被女人抛起来,呈一个抛物线。

    扔了过来。

    祈随安利落地伸手接住,手指摩挲着上面的游轮插画,“春天号,很特别的名字。”

    听上去,像是在用一根火柴的时间,向着春天前进。

    “春天号——”童羡初重复游轮的名字,似乎是在回忆,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在祈随安的角度,隔着报刊亭微弱的光,她只能看到风吹开童羡初的发,而童羡初微微低脸,将手中闪着微弱火光的烟送到唇边,红唇轻轻咬住,呼吸起伏,烟尾的火光燃得更红了。

    香烟的味道飘过来,她看不清童羡初的表情,只听见童羡初像是刚刚才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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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的,慵懒的声音也飘过来,像一阵烟一样,

    “——我十四岁那年,被我养母接到澳都的那艘游轮。”

    无关痛痒的语气,仿佛这世上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养母”。

    祈随安望着她的眼,没有问什么,低眼,看了看手中的火柴盒,不太在意地重新扔过去,和往常一样松弛的语气,

    “可惜我今天不是需要借火,而是连烟都没有。”

    童羡初接住火柴盒。

    以及和火柴盒一同扔过去的,祈随安今天在婚礼上得到的喜糖,其中一颗,很普通的椰子糕软糖。

    童羡初在手中掂了掂,微微扬了下眉。

    “喜糖。”

    祈随安很随意地笑,“其实我今天还抽空去了一趟婚礼,不过好吃点的刚刚都被黎生生挑走了,就剩这一颗。”

    “人家的喜糖,祈医生一颗都不吃?”

    “比起糖果,我还是更爱烟。”祈随安有些遗憾地说。

    童羡初透过烟雾,直直地望着她,然后忽然笑了。红唇边萦绕着烟雾,以及那种熟悉的,带着钩子,会把人勾过去的笑。

    朝她走过来。

    将剩下的半根烟掐在手中,连同飘渺的烟雾一起,递到她唇边,视线悬在她的眼睫上。

    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邀请。

    很近的距离。

    祈随安几乎能看清女人眼睑下那轻微的泪沟,以及遍布的小痣。

    这绝对不是任何瑕疵,这使得这张脸看上去越发生动,越发旺盛了。

    一种类似于潮汐翻涌上来,那般不讲道理的美。

    也能看清。

    递到她唇边的那支烟,滤嘴上粘着的,残余唇印,鲜红,性感,和香烟一样,像瘾。

    “不抽吗?”

    她看到她笑了一下,悠悠地将烟收了半截回去,

    “嫌弃我啊,祈医生。”

    停了半秒,像是断定她不会接似的,又送到自己红唇边,吸了一口,吐出来。

    光影投在童羡初的侧半张脸庞上,像褪了色的底片,灰蒙蒙的,而女人指间夹着的那支烟,滤嘴上粘到的口红越发浓郁。

    “那倒没有。”

    祈随安这样说,而后,在女人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下,维持着嘴角的微笑,将女人手指中细长的香烟接过来,过程中她们的手指短暂地相碰,又分开。

    吸了一口,过了肺,再吐出来,烟味比较凉,有淡淡的冰西瓜味。

    烟雾在她眼前飘荡,她捻着烟蒂,眼梢挂着笑,

    “这是童小姐惯抽的牌子?”

    万宝路西瓜双爆。

    的确又超出了她对这个女人的认知。

    明明长着一张仿佛能做尽恶劣事的脸,也做着大胆嚣张的事,结果竟然抽爆珠甜烟。

    大概是猜到她在想什么,童羡初刚从烟盒中轻捻出一支新的,就顿住动作,懒懒地撩了一下卷发,意思很明显——不可以吗。

    祈随安又笑着吐了两口烟雾,她的确不能试图用单一的词语来概括这个女人。

    而就在这时,巨大的轰鸣声下,一辆三轮嘟嘟车停下来,东南亚风格,这边特有的观光车型,四周都敞开。

    稀薄的蓝色灯光,像一汪池水摇摇晃晃地裹过来,而黎生生从后座探出头来,兴冲冲地喊,

    “上车!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祈随安看了看时间,不管黎生生这个时候又突发奇想要去哪里,她都不打算听从黎生生这个精力过度充沛的躁期患者的命令,

    “按照普遍意义上的葬礼参加流程来说,现在应该是回家时间。”

    当然,普遍意义上,“逝者”本人也不会跟她们一起“吃席”。

    而童羡初手中夹着的烟此刻还没点燃,她狭长的眼尾眯了一下,貌似是产生了兴趣,也不像是会考虑现在时间太晚的态度。

    然后,祈随安就看到她十分优雅地收起手中的烟,慢悠悠地拆开糖纸,咬进去,然后踩着那双及膝盖的黑靴,主动踏上了车。

    再然后,女人坐在车里,整个人浸泡在蓝色池水里,眼尾挂一个笑,理所当然地望向祈随安。

    而黎生生也始终探出半个头来,眨巴着眼睛看着祈随安。

    三道视线对峙。

    祈随安叹一口气,抽完手里还没有燃烬的半根烟,在巨大的轰鸣声里,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