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一步之遥」
    某种意义上,探戈是一种具有对抗性质的舞蹈形式 ,观察,试探,警戒,温情……一切对立,都发生在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这首舞曲韵律感非常强烈,很经典的断奏式演奏。

    祈随安被童羡初一把拽进了舞池。

    跌跌撞撞。

    人影憧憧,光影燃烧。

    舞曲节奏大开大合,女人迅速带她钻进人群,与数十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擦肩而过,略过光影,气味,视线……

    她看到女人黑色裙袂和头发都被流经的空气吹得飘起来,像那只黑色蝴蝶,翩翩,引她落到舞池光线昏暗的空地。

    节奏忽然平稳——

    女人裹黑色绒布手套的掌心贴在她的腰背,与她的手掌交缠,面容模糊,脸贴在她的耳畔,一步,两步……

    “祈医生会跳探戈?”

    女人贴得很近,声线飘进耳朵里,像抓不住的烟。

    “会一点。”

    祈随安将手搭在女人肩上,有些恍惚地回忆了一下,然后说,“以前学过,但很久没跳,忘了不少。”

    大概是那杯酒虽然品尝起来味道甜蜜清爽,但后劲有些大。她此刻有些头晕。

    “你把那杯酒喝完了?”

    耳畔又飘来女人的气息。

    “Love Wine?”祈随安的反应有些迟缓。

    “祈医生倒是记得很清楚。”

    “它有个很好记的名字。”

    “那你的问题解决了吗?”

    她们前进,后退,身上刺穿着同一支香烟,同一杯鸡尾酒的味道。

    “什么问题?”

    “那天晚上,你曾经问过我两个问题。一个是关于画,一个是关于……”

    ——节奏突然变快变陡。

    童羡初带她转了个圈,放开她的手,又重新交缠,声音飘远,又重新回到耳边,

    “爱。”

    很轻的一个字。

    却又来得异常清晰,像是她的唇紧贴在她脸庞上说的。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们最亲昵。祈随安笑,“那童小姐现在是要回答我了吗?”

    初次见面,她曾经问过这个女人——你觉得爱是什么。

    当时童羡初没有给她回答。

    现在……

    童羡初也只是轻笑一声,没有回答,而这时节奏再次变得平缓,提琴弦声拉慢——

    童羡初松开紧握住她的手,又反手握了上来,另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位置互换。

    舞曲还在继续,她很自然地接住女人的手掌,另一只手撑扶在女人腰背上。

    带女人转了个圈。

    童羡初微抬起脖颈,脸贴在她脸侧,浓密卷发落到她肩上,呼吸弥漫,目光直勾勾地望住她身后,

    “十九岁,孤身一人从南梧过来找你,患有躁郁症,家庭关系不和,身无分文,只能晚上偷偷住在鱼店,或者是来舞厅蹭酒。”

    她在说黎生生?

    祈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女人带着转了个圈,隔着昏暗光影,摇晃人群,蒸腾空气,还有在她脸上飘着的,粘着的……

    几绺来自女人的发。流动的,飘渺的,抓不住的发。

    她看到了黎生生——刚刚还在和她顶嘴的人,此刻在吧台百无聊赖地撑着脸,和调酒师聊着些什么,然后又抬起手,指了指她们这边。

    祈随安微微皱了下眉。

    可下一秒,舞曲再次切到高昂的节奏——

    她下意识松开女人的手。

    女人十分利落地转了个圈,像一只蝴蝶展开翅膀,毫不留恋地抽离。下一秒,却又重新回到她身边,后背紧贴着她的手臂。

    和她一同前进,目视前方,说,

    “对你而言,她似乎带着很多麻烦。”

    探戈的基本原则是双方要避免对视,祈随安揽着童羡初的手臂,也目视着前方,尤其温和地笑,“有可能会给我带来麻烦的,不只是她。”

    童羡初听懂了她的暗指,但也没有否认,“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这些“麻烦”?

    听语气,貌似童羡初也承认这个定义里也包括自己。

    祈随安笑出声,“你要给她也举办一场葬礼?”

    她带着女人往后退。

    而女人没有回应她的玩笑,“但你得陪我做三件事。”

    “看来Iris小姐也读过金庸。”

    “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就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来真的?

    祈随安这才意识到这一点。

    而就在这时,紧靠在她身体上的女人,忽然拉紧她手臂转了个圈。

    双手重新交握,她们重新回到面对面的姿态,像是在亲密无间地拥抱彼此,但眼神又完全不交汇。

    “我可以自己解决。”祈随安委婉拒绝童羡初的提议。

    童羡初说,“像前两次一样?”

    祈随安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你怕了?”

    舞曲旋律交错间,童羡初握紧她的手,声音显得很模糊,

    “你怕和我走得太近?为什么?”

    祈随安眉眼间维持着淡淡的微笑,“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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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祈医生,说到底你不敢。”

    “童小姐,激将法对我没用。”

    再一次前进,后退,提琴声音突然变得急陡,身体拉远,只剩手掌那一点覆盖,眼神却隔着光线交缠,攀绕,没有谁先避开。

    一种游离于规则以外的攀缠。

    舞池内的其他人还在旋转,前进,拥抱……纷至沓来,擦过她们的肩,模糊成不真实的虚影,绕过,撞过,挤过她们的背。

    她们的目光仍旧纠缠不休。

    跟随着舞池里的光线,像一把青色的火,掠过模糊不清的人影,一点一点,很缓慢地舔舐彼此的脸庞。

    短暂的然后。

    不知谁先用力。

    身体再次拉近,像是一场耳鬓厮磨,柔情蜜意。眼神却因为探戈的法则,默契地避开,各自隐藏在耳后,脸畔,肩颈。

    “你怕终有一天会爱上我。”

    过了几步,祈随安听到童羡初说。

    大胆的内容,却因为语气太过直白,将这句话里原本具有的调情色彩祛除,没有暧昧不明,没有刻意伪装,没有温情蜜意……字里行间,只存有这个女人惯有的明目张胆。

    这是一种尤其性感的攻击性。

    “我们才见第三次面。”祈随安撑扶住女人的腰,在她耳畔笑着说。

    童羡初直起腰来,搭在她肩上的手微微用力,将她搂紧了些,

    “所以我说的是你怕终有一天。”

    舞曲已经快要到尾声,祈随安听到最后一段高亢的节奏。而重新回到她怀里的女人,搂紧她的脖颈,贴住她的脸庞,鼻梁几乎抵住她的颧骨,呼吸也几乎渗透皮肤,钻入骨髓。

    “你误会了童小姐,”

    祈随安盯着女人的耳廓,很久,然后垂下眼睫,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叹息,

    “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像是为了凸显这句话的重要性,舞曲最后一段节奏强烈的部分断在这里——

    不少人开始散场,牵着手开始退离。而这场探戈似乎耗费了她们太多的精力,再加上酒精的蒸腾,她们没有分开,也没有再次对视。

    而是静静维持着亲密无间却无法看见彼此面容的姿态,等待着舞曲的正式结尾。

    “看来祈医生已经想清楚那个问题的答案……”

    灯光游离,童羡初缓缓松开她,黑色裙袂飞扬,在她耳边留下一声轻笑,

    “爱不过是一场愚蠢至极的暴力。”

    蓦然间,舞曲停了。遥遥望去,黎生生人影消失,吧台上放置着两杯被喝空的“Love Wi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