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雨季搭档」
    观音诞这天的末声,像一部一波三折的纪录片。

    刚做完笔录,凌晨,警局门口,粘上两人口红的烟蒂,奄奄一息的火光,点燃一支极为廉价的艳粉色蜡烛……比戏剧更加曲折离奇。

    童羡初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许是这天晚上的风刮得太大了些,还混着雨水,她浓密的卷发被吹得飘起来,像飘在空中的绸缎,散落,又飞扬,很缓慢流淌过她的身体。

    祈随安十分耐心,用手掌护住快要被风吹灭的蜡烛,但还是禁不过变大的风,就在她以为童羡初不会开口说话,想说“蜡烛要灭了”的时候——

    童羡初终于出声,声线里似乎含着一些摸不透的笑,或者是没有,“你怎么会觉得昨天是我生日?”

    听不出是什么语气。

    难道猜错了?

    祈随安想了想,倒也没把手里的蛋糕放下来,“其实我不确定。”

    童羡初终于抬眼瞥向她,“你不确定?”

    祈随安笑,“但我想如果只是说错一句生日快乐,我不至于会下地狱,童小姐也不太至于会直接给我一个飞踢。”

    她是猜的。

    从那两个谎言其中的一个——童羡初说,她母亲会在观音诞这一天,为她祈三百六十五天的福。

    这个说法,不管是真是假,至少证明这一天对童羡初而言不一般。

    也能解释——为什么童羡初要求她做的第一件事,是在观音诞上,送她一束红色夹竹桃。

    可惜她没能做到。

    于是做完笔录出来的时候,祈随安突然觉得遗憾。然后她看到有个醉鬼,在警局得到了一个蛋糕。于是她也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蛋糕店,几乎是在勒港的另一边,她手机没了电,只好跑过去,蛋糕师来不及按照她的要求定制一个大蛋糕,于是她撂开那个大蛋糕,借了蛋糕师的红色奶油,自己挤了一遍红色夹竹桃的模样,又让蛋糕师照着她的形状美化。

    “像吗?夹竹桃。”祈随安端详着手中的蛋糕。她自己倒是觉得还挺像的。

    手中蛋糕上的烛光摇来倒去,像是下一秒就会彻底灭掉。还没等到童羡初回答,她就又出声提醒,

    “蜡烛快要灭掉了。”

    童羡初也看到了快要被灭掉的蜡烛,没有摆出任何许愿的姿态,似乎也不准备吹蜡烛,而是盯了几眼,终于移开视线,

    “我从来不许愿,因为上帝是个聋子。”

    这种视线的转移,不像是“否认”和“不情愿”,而像是“不得不”和“强迫”。

    停顿半晌,“也很久没有过过这个生日了。”

    倒是很像这个女人会给出的反应,那倒也不算她猜错。祈随安想。她并不否认上帝是个聋子这回事,将自己跑遍整个城市买来的蛋糕,很随意地放在旁边。

    “为什么?”她问。

    没有掌心护住,蜡烛一下就被风吹灭了。童羡初的视线在被吹灭的蜡烛上流连几秒钟,在风里留下一声很轻的笑,

    “被收养之后,我属于另外一个生日。”

    被收养,这不是她第一次提起这件事。看来这的确是事实。只是,很少有人,会说自己属于一个生日,而不是说一个生日属于自己。

    “童小姐很幸运。”祈随安想了想,说,“一般人都没有两个星座。”

    童羡初被她突如其来的说法逗笑,“祈医生还懂星座?”

    “心理学中一般用巴纳姆效应来解释星座这一门学科。”祈随安说,“但从另一方面,星座于心理医生而言,是与来访者拉近距离的一种常用手段。”

    “那祈医生是什么星座?”

    “双鱼。童小姐呢?”

    “昨天是什么星座?一月二十四号又是什么星座?”

    “狮子和水瓶。”

    “这两个哪个更好?”

    “都好,各有各的好。”

    “我忘了,祈医生是个仁者,爱世上每一个人。”

    “错了,我不爱刚刚那个抢劫犯。”

    ……

    刚刚经历过一场未遂的抢劫,她们坐在警局门口的台阶上,话题从“上帝是个聋子”,聊到了彼此都不信的星座,彼此身上的秘密似乎变少了,又似乎变多了。

    仿佛真正变成了一对互相信任,却又各怀心思,隐隐约约对峙的……

    搭档。

    不知道童羡初到底怎么想。至少对祈随安而言,她十分讶异,有一天自己会将这个戏剧性的词语,脱口而出,用在自己和另外一个人身上。

    尽管只是为了吸引抢劫犯的注意。

    不过她并不抗拒。也十分了解,“搭档”这个定义,原本就带着天经地义的时效性。有效期最长不过是一场未遂的抢劫,一支在暴雨夜点燃的烟,一束买不到的红色夹竹桃,以及……

    一次勒港的雨季。

    -

    黎生生从警局出来的时候,看到了祈随安拎在手里一动未动的蛋糕,瞪大眼睛,“你们两个竟然背着我们偷吃蛋糕?”

    辜嘉宁揉了揉眼睛,“是谁过生日吗?”

    祈随安看一眼童羡初,觉得对方并不想把自己的生日闹得人尽皆知的意思,于是没有说,昨天的观音诞,其实是童羡初很早之前就已经决定不过的生日。

    于是她说,“一场误会。”

    “什么误会?”黎生生下意识反问,但她思维跳跃得飞快,马上就将这个蛋糕的出现原因抛之脑后,而是转了转眼珠子,马上有了新的想法,“不过我们确实得庆祝一下。”

    “庆祝什么?”辜嘉宁打着哈欠问。

    “庆祝我们伟大友谊的开端!”黎生生高举起双手,躁期的她拥有着无法被消耗殆尽的热血沸腾,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勒港四人组,专门斩妖除魔。”

    “没有人要跟你斩妖除魔。”祈随安拎着蛋糕,用自己绑着纱布的手,勉强握着自己没电变成板砖的手机,很随口地说,“伤还没好,下次吧。”

    “四人组?”辜嘉宁笑得不行,“所以我们谁是悟空谁是八戒?”

    “不不不!”

    黎生生摇着手指,很夸张地说,“没有人当猴子当猪当马,我们都要当人,顶天立地的……人。”

    然后她开始给她们分配角色。

    指着睡眼惺忪,但还是勉强撑住眼皮,认真倾听她乱七八糟的想法的辜嘉宁——“你是人。”

    接下来指着自己——“我是病人。”

    然后是,拎着莲灯,穿着红裙,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漫不经心地低眼,看着自己靴上鞋带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童羡初——“Iris姐姐是疯人。”

    最后,在她们中间转悠着的食指,终于隔空,落到了祈随安眉心那一点红痣上,犹豫了半秒,似乎在绞尽脑汁想到底要给她安个什么名头,最后转了转眼珠子,说——

    “这是菩萨。”

    -

    然后黎生生借此名义,要求今夜永不停歇。而还没等她计划好从警局出来之后的下一个斩妖除魔的行程,肚子就已经咕咕叫了起来。于是她要求——先食饭。

    出乎意料的是。

    睡眼惺忪的辜嘉宁竟然表示同意,“我感觉就算今天晚上回去也睡不着,也确实有点肚子饿了,还挺想除点‘猪腰’的,当然‘羊腰’也不错。”

    童羡初也没有对黎生生擅自安在自己头上的“疯人”名头,产生任何不满,也从来不会考虑现在的时机合不合适的态度,很理所当然地看向祈随安。

    祈随安从来不惧怕自己成为扫兴的那一个,但就在她要开口说“你们去吧”的那个瞬间,她突然想到自己拎在手里一动未动的蛋糕,以及被童羡初一整个晚上都提在手里的那个莲灯,鬼使神差地,改了口,

    “那就先去我那里吧。”

    她住处有个天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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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开始搬进来的时候,房东就给她介绍,这里很适合烧烤,并且送了她全套烧烤工具,因为她一次性付清了两年房租。

    祈随安没想过真的会有“今夜永不停歇”。但某种程度上,她又想,也许这个夜晚的确足够奇特,不应该就此结束。

    将买来的红色夹竹桃蛋糕放在冰箱里,趁辜嘉宁和黎生生研究点外卖食材的空隙,祈随安靠到天台边上,双手往外伸,感受了一下空气中的水汽,看着天边近在咫尺的云,忽然想再抽支烟。

    已经将近凌晨四点,从高处往下望,整座城市漆黑一团,缀着零散霓虹。不知道勒港的天什么时候会亮。她慢悠悠地往外面吐出一口烟。

    烟雾盘绕起来,与另一股被吐出来的烟纠缠在一起。她抬眼,隔着乳白色的烟雾,便看到了另一股烟的源头——

    女人微微分开的红唇。

    每一次她吐烟,唇型看上去,总是像给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吻。

    在烟雾散开之前,祈随安移开视线。但是还是能感觉到,童羡初在望着她。她总是这样望着她,毫不掩饰,像是终有一天要把她的这颗心剥开来,看得一清二楚,然后再吞吃入腹。

    不过祈随安不太在意。

    活了三十多年,她遇到过许多个用这种眼神看她的人。无论对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想从她这里得到些什么。目前为止,她都不会干涉,也不会采取强硬手段进行较量,大部分时候,她都愿意和对方和谐共处,因为她觉得无所谓。因为每一个这样的人,最终都会离开。

    然后她听见童羡初冷不丁地说,“你现在还真挺像个菩萨的。”

    “是吗?”祈随安笑出声。

    她知道对方是在说她额头上的吉祥痣,但也没去抹。不知道经过一整晚的惊心动魄,淌了那么多冷汗,那吉祥痣会变成怎样狼狈的模样?

    或许童羡初比她看得更清楚。

    她这么想着,就看到女人红唇轻启,“你是不是还会每年往地球的另外一个角落匿名捐款?”

    祈随安倒在水泥栏杆上笑,“我的确是每年都给李清修女所在的修道院捐款。”

    “李清修女?”童羡初似乎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姓名产生兴趣,“这是谁?”

    祈随安捻住烟蒂,往上吐了口烟,“她收养了我,十几年前就去世了。”

    童羡初突然不说话。

    很缓慢地吐了口烟,然后没有其他动作,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似是正在短暂地,被她迟来地给出去的事实而感到讶异。

    祈随安没太纠结这种讶异的来源,其实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没有说的必要。

    她既不喜欢在别人说出经历的时候,也转而倾吐出自己的人生,她认为这对心理医生来说是大忌,又或者是说,正是因为这个特质,她才适合成为一名心理医生。当然,她也不喜欢遇到一个随时会离去的人,就在对方面前先进行一个从零到三十一的自我介绍。

    但她并不回避这件事。她心里有根线,碰到那个时间点,该说,想说,自然而然就说了。

    “虽然是收养,但可能也和童小姐有点不一样。”迷离的烟飘绕起来。她将视线转向童羡初,声音尤其温和地说,

    “我是个弃婴。”

    空气中好像生起了细雨,雨丝裹着烟丝,飘绕在她们中间。

    把话说完,祈随安没有等待童羡初给她反应,而是又自顾自地咬住烟蒂,让香烟的味道慢慢填满自己的鼻腔和肺。

    就在她以为非同一般的童羡初,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件事的时候,童羡初突然出声了——

    “曾经。”

    “什么?”

    一口烟从肺里吐出来的时间,童羡初望着她,强调的语气,“你曾经是个弃婴。”

    “好吧童小姐。”

    祈随安低头笑着,像是在说一个天大的谎言,

    “我曾经是一个弃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