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孟霁连呼吸都顿住了。
那会是沈介吗?是他终于肯回来找自己了?
亦或者,那从黑暗中显出一点身形的,根本只是沈介归来的魂灵?
“阿介!”
孟霁丢下缰绳,分开人群,猛地冲了上去,用力扳过那人的肩头。
她顿住了——
那不是什么魂灵,更不是沈介。
“郎君?”那人惶恐地望向她。
孟霁的手松了下来,她颓然后退一步,声音发哑,“抱歉,是我认错人了。”
那当然不是沈介,沈介此时正忙着帮老神仙点算田契。
范长生作为梁益地区天师道的首领,是货真价实的大地主。
范氏有地,有很多很多的地。
多到范家人自己都数不清楚的地步了。
当然,这也不能怪范家人,实在是这里面的情况太复杂。
就比如说,有些地是当年蜀汉的时候刘备父子划拨给范氏的,时间太久,连田契都给虫蛀了。
有些地,是想要逃避徭役赋税的附近百姓,卖给范氏的——
这里面有的收了钱,各自两清的;也有的不要钱,只求做个老神仙羽翼下的依附民的。
有的地,范氏自己不种,赁给了附近的自由民。
也有的地,本来就是人家自由民的,人家只不过跟范氏赁了牛,或者农具来耕种,每年秋收后,拿粮来还债。
有的地是上等田,能亩产金,有的地是边角料,只能见缝插针地,种种韭菜小葱什么的。
……
如果说,范氏的仓房是混乱的,这些土地的情况,就更是眉毛胡子一把抓。所有人都是稀里糊涂。
沈介的任务就是要搞清楚,范氏拢共有多少地,每块地的归属情况如何,能种什么,能产多少,又有多少当归范氏,多少当归田客。
这些账目不可能完全靠着案头工作理清,稍微理出一个大概后,沈介还得到田间地头去实地勘察,顺便还得跟田客们对一对他们手里那一份文契。
范长生听说沈介要去方田,为怕沈介被那些豪奴宾客欺辱了去,还贴心地命自己的重孙范屏领着一队部曲一同下山。
一则是为了保障方田之事的顺利进行,二则也是让范屏跟着沈介好好学习学习。
不管怎么说,自己儿子是指望不上了,小辈里总得有能办事的吧。
不过老神仙似乎是有些多虑了。
当沈介把田里的管事们拢在一起议事的时候,那场面和谐极了。
管事们是第一次见到沈介,可这不妨碍他们知道,沈介是老神仙跟前最得用的仙童呐!
十六岁的少年,正是只长个子不长肉的年纪,沈介又素来是个心重的,昨日种种都埋在心底,不肯放下,是以不论在山上如何将养,依旧还是瘦得只得个骨头架子。
然则他穿着素色道袍,端端正正地立在田埂上的时候,却堪堪有了种仙风道骨的感觉。
蜀中人对于天师道的信仰本就非常虔诚,此时一见这仙人之姿,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心虔志诚。
小神仙还一点架子都没有,他先是端方地朝着众管事一礼,这才谦逊地表示,未来一段时间需要劳烦众位。
管事们便争相表态,愿为小神仙驱使。
众人肯齐心,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沈介先是将官方常用的方田之法一一教授给了这些管事,再分派他们去丈量田地。
沈小神仙那边一切顺利,孟大善人这边却有些一筹莫展。
入秋以后,随着罗尚与李特战事的愈加激烈,成都依旧是买不到粮食。更让她恼火的是,连范牛也失了踪迹。
府中的粮食日益减少,前来乞食的饥民却日渐增多。
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孟霁要优先保障府中人的伙食,宅子外面施的粥便只好越熬越稀,到最后真就只是吊命而已。
城内的大族能走的,都走了,就连雍由也带着家丁部曲去了城外坞堡。
不过孟霁这里倒也不用担心有人闹事了,人饿到一定程度,别说动弹了,就是连话都不想多讲一句的。
那些瘦骨如柴的饥民一个挨着一个,靠在沈宅的外墙根下,如果不是他们的胸膛还在起伏,难保不会把他们都错认为死人。
不过,这也是说不准的。
毕竟,每隔几日,她的家丁们都能从这排不想动弹的饥民里面,抬走几个再也不能动弹的。
当孟霁踩着余晖,从他们的身前走过的时候,那一双双因为只剩下皮包骨,而显得分外突兀的眼睛,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然而此刻,当她牵着马,一步一步地往回走的时候,她却不敢正视这些目光。
整个施粥的现场,再也没有曾经的热闹,有的,只是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中,阿哈嗼的声音响了起来——
“大王!克惹找到那贩粮的范氏了!那人说他还有最后一批粮食要出手,约好了晚上在清城山脚下交易!”
这个秋天,别的坞堡怎么样不敢说,范氏经过沈介的盘账后,是当真算得上满仓又满谷。
方田工作收尾的同时,今秋田客们该上交的粮食也都收齐了。
在粮食充足的情况下,只要将坞堡的大门一闭,任它外面打成什么样子,里面总是稳如泰山的。
沈介赶在太阳彻底落下去前,亲自盯着范氏部曲,将山下临时搭建的谷仓大门关好了——
那里面装的,是今秋最后一批,还没运上山的粮食。
只等着明日都运上山去,他便可以交差了。
“沈师兄,都妥了。”范屏手下的一个部曲锁好了门,捏着钥匙,快步跑到了沈介跟前。
沈介和声道:“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劳烦大家再受累一晚,过了明日,这差事便可以了了。”
部曲拍胸脯道:“沈师兄放心吧,小的们今夜拼着不睡觉,也断不会误了正事。”
沈介又叮嘱了几句,见此间事都安排妥当了,方自去了。
而那个部曲,却维持着目送沈介的姿势,并未挪动步伐。
直到沈介的身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一队拉着空牛车的身影,自黑暗中冒出头来。
打头的一人正是范牛,他冲那部曲问道:“钥匙呢?沈介没带走吧?”
“在小的这里。”那部曲摊开手,掌心中正是那枚谷仓钥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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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牛将钥匙一把抓走,转身将谷仓门打开。他带来的那群人,便呼啦啦地跟着冲了进去,很快又呼啦啦地扛着粮袋冲了出来。
整个粮仓眨眼间,便被搬空了。
就在粮队准备启程的时候,先前那部曲叫住了范牛,“阿牛兄,不见了粮食,明日沈师兄问起,小的当如何交代?”
范牛骑在驴上,闻言脸上露出一个阴狠的表情来,“你怕他作甚?等着我们走了,你只要点上一把火,把这空粮仓烧了,谁会知道真相?
到时候主君要怪,也只会怪沈介办事不力。”
不管沈介在范长生跟前有多受宠,只要这粮仓一烧,清城山上,便不可能有他立足的地方了。
也不能怪他们心狠,实在是沈介可恶,竟平白断他们财路!
他见部曲似乎还有话说,又不耐烦地补了一句,“放心,事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部曲一听此话,有些不好意思,“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家宰之前给的,已经很多了。小的不过想叮嘱一句,阿牛兄路上小心。”
大约是因为交易地点就在清城山脚的缘故,范牛这一次倒是没有迟到。
孟霁趁着部曲们点验粮食,凑过去问范牛,“当真是最后一批了?”
“是,”范牛一副愁苦的模样,“眼下益州乱成这个样子,不走是不行了。”
孟霁叹了口气,再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挪向土路旁的林子。
都安这边是上风上水的好地方,道旁这些树木都郁郁葱葱得不得了。树丛里要是藏着人,就是白天从这里过,都未必能发现端倪。
所以当孟霁的目光扫过那片黑黢黢的林子时,没发现里面有人,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沈师兄,咱们现在动手吧?”范屏猫在树丛中,压低了声音问身边的沈介。
沈介没有给他回应。
他魔怔似地盯住不远处黑暗中的那个身影,整个人都呆住了。
……明彻她,她竟还没有离开成都吗?
……她,竟一直都在找我吗?
他的手,不由摸到了心口,那里有一块从不离身的木牍。
于是他的手便颤抖了起来,接着他整个人也颤抖了起来,他本能地想要立刻冲过去,冲到孟霁身边去。
分别这么长的时间,他心里早已藏了千言万语想要同他的明彻讲。
然而,就在他一动之际,残存的理智把他死死钉在了原地。
他不可以出去,他不可以因为自己,害了明彻一辈子。
那股刚刚涌上头的热血,便好似退潮的海水一般,尽数退走了,却也带走了沈介周身的温度。
范屏不知沈介发什么呆,见什么不理自己,便拿胳膊撞他一下,小声唤了一句,“沈师兄?”
“不,”沈介回过神来,“不能动手。”
范屏一听就急了,“再不动手,他们就交易完了!”
这孩子比沈介还要小几岁,根本就沉不住气,“咱们一路跟到现在,难道要功亏一篑吗!”
然而沈介依旧坚持道:“让他们交易。”
范屏愕然看向沈介,那众人眼里素来温润的少年,此时的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强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