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两位客人答话,卫璪便又自顾自地说道:“叔宝这孩子,不会藏事,昨日他一偷溜出门,我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沈介并不隐瞒,他朝着卫璪郑重地一礼,又把益州之事讲了一遍,“……我二人所求,也不过是见齐王一面,使他发兵救援益州而已。”
“难怪之前叔宝一直撺掇着我要请长沙王过府赴宴,原来竟是为了此事,”卫璪略略颔首,“这也是正事,不过要见长沙王,你们俩这身打扮可不行。”
孟霁同沈介互相看了看彼此的衣服,没吭声。
“是叔宝的意思吧?”卫璪了然,“这孩子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沈介便不得不为他的好友遮掩道:“此事并非叔宝的意思。介如今不齿于人,作如此装束登门,也是为了不移祸于人而已。”
不想他这番话却听得卫璪直摇头,“涧松不当如此自轻。”
这位年轻的兰陵公叹了口气,“涧松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我懂你现在的苦楚。”
他将手按在沈介的肩上,声音恳切,“当年我卫家何尝不是一样,一夜之间全家九口罹难,只我们母子三人因为在医者家养病才逃得一条性命。”
此事孟霁不清楚,沈介却是知道的,当年先帝新丧,洛阳的权力格局重新洗牌,卫家在争斗中败得惨烈,卫玠的祖父蒙冤而死,卫氏也几乎灭族。
“……那年叔宝才五岁,我们寡母幼子的,日子也不好过。这脖子上就像是悬着一柄利刃,不知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了许多日子。”
他轻哼一声,眉宇间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怨怼,“那时候,洛阳人人都以为我们卫家完了,彼时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到过?我阿母整宿整宿地抱着我们兄弟俩哭,生怕我们活不到成人。
可如今我同叔宝不也长大了吗?
反倒是那些害过我们家的人,早已成为冢中枯骨。”
“涧松,”他看向沈介,似乎透过眼前这个少年,同当年的自己说道,“别怕,坏日子总会过去的。”
沈介的眼眶有些发热,声音也有些发颤,他低着头,拱手道:“兰陵公教诲,介铭刻于心。”
“好了,不说这个了,”卫璪深呼吸了一口气,略平复了一下心情,“一会儿你们先换个衣服,等长沙王来了,我给你们引荐。”
·
当卫璪领着人踏入客堂的时候,孟霁同沈介都已经换上了一套华贵的蜀锦直裾。
彼时卫玠正在堂中下首陪着他老丈人,也就是时任尚书令的乐广。
乐广其人也是当时的清谈领袖,自是见过沈介。
但沈介一亮相,翁婿二人却不由眼前一亮。
之前他们见到沈介,沈介穿的都是普通布葛做的衣衫,颜色也素净。
哪像现在,裹着一套鲜艳灿烂的蜀锦衣衫,行动间便闪出流光溢彩来。
这其实并不符合沈介那种淡雅出尘的气质,但这两者竟奇迹般地在沈介身上相得益彰起来,倒融合出了一种清贵之感。
至于孟霁么,她穿上了漂亮衣服后,倒也是好看的,就是——
“有辱斯文!”
卫玠忍不住朝抱着碗顿顿顿灌水的孟霁,嗔了一声。
他们这些名门阀阅的公子哥,别的未必擅长,但礼仪一定是精通的。
举凡动作,不管是喝个水,还是坐个席子,都是从小一板一眼地教导出来的。
满屋子的公卿子弟,没一个像孟霁这样不拘礼仪的。
“不修仪检,非礼也!”卫玠又补了一句。
卫璪瞪他弟弟,“叔宝!不得无礼!”
孟霁把那只做工精美的漆碗放回案上,拿袖子擦了擦嘴,满不在乎地扔下一句——
“我蛮夷也!”
卫玠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厚颜无耻的人,一口气憋在胸中,那张白玉一样的小脸都给憋红了。
沈介略垂着头,只是忍笑不止。
卫璪也笑道:“明彻爽朗通脱,倒是颇有名士之风。”
“惭愧,惭愧,”孟霁大喇喇地道,“遐荒之人,实在不达礼教。”
卫玠心中腹诽,我看你就没有半点惭愧的意思!
可碍于他阿兄的淫威,卫玠到底没敢将此话说出来。
几人说着闲话,门外就报长沙王到了。
卫璪忙敛了笑,整一整衣冠,带头迎了出去,后面跟着一众人。
那排场还是满够的。
孟霁跟在尾巴上,探头探脑地跟着去凑热闹。
沈介悄悄拉了拉孟霁的袖子,低声叮嘱道:“明彻,王驾当前,切勿失仪。”
孟霁郑重点头,为大事计,她当然知道轻重。
但——
她悄摸瞄上一眼,应该没人会发现吧?
孟霁垂头弯腰拱手,偷偷拿眼角余光去看那个被拱卫在中间的长沙王。
然后她就震惊在了当场。
此人她曾见过!
她的那辆轺车就是从他手上买的!
不过彼时,他分明自称马六!
就在孟霁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的时候,长沙王已经被卫璪引着走了过来。
“孟明彻!”
长沙王指着孟霁,大叫了一声,一脸可算找到你了的兴奋表情。
孟霁给他叫得一愣,这架势,莫不是来找自己讨债的?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轺车钱我可是送到将军府的门房手中了的!”
马六——
不。
应该是左军将军、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似乎给她噎住了,张大了眼睛瞪住她。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瞬间,孟霁自己也反应过来了,司马乂好说也是个正儿八经有封邑的王爵,应该不至于念挂着一辆轺车。
忽然一个念头闪进她的脑海——
那天她揍了齐王的兵卒,那些兵卒即便是打不过她,又如何肯容她架着轺车大摇大摆地离去?派个人跟着,找到她的落脚点也不难吧?
可那日她的的确确是顺利地离开了,那之后也没有人来找她麻烦,可见那日根本无人跟踪她。
“那日我能全身而退,是殿下暗中帮了我吧?”孟霁看向司马乂。
司马乂点了点头,“我在,他们不敢追你。”
孟霁朝着司马乂一礼道:“承蒙殿下相助,孟某无以为报。”
司马乂摆摆手,“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言罢,就那么似笑非笑地望着孟霁。
孟霁就忽然想起那日自己拒绝入仕长沙军府。
……自己当时是怎么拒绝的来着?没有表达对长沙王的不屑吧?
……嘶,好像有点?
孟霁越想越是不自在。
一时间,氛围古怪极了。
卫璪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作为主家,他当然不能任由这个诡异的情况持续下去,遂在一旁道:
“眼下已至晡时,席面皆已齐备,还请殿下入席。”
司马乂略一颔首,将目光从孟霁身上收回来,看向卫璪,“劳烦兰陵公带路吧。”
席间种种姑且不提,且说饭后,众人至院中消食。
沈介这才将益州的情况同司马乂讲了。
司马乂蹙眉问道:“益州眼下竟到了这个地步吗?”
“是!介不敢欺瞒殿下。”沈介肃然躬身道。
乐广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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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们离开益州,也有数月,那现在益州的情况,岂不是更糟糕了!”
缩在一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孟霁,就有些动容,原来朝堂上,也不是谁都对局势漠不关心的。看来自己之前的结论还是有些武断了。
眼前这两个人,一个是王爵,一个是尚书令,兴许他们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呢?
“此事,成都王可知晓?”乐广看向沈介,用很和善的声音问道。
此事如果成都王肯出手,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毕竟一则,成都王手中是有兵的,他有这个能力管;二则,那本就是他的封国,他不管谁管。
沈介摇了摇头,“我们不曾去找过成都王,并不知道成都王是否知晓此事。”
“本王这个弟弟,眼下在邺城过得如鱼得水,只怕早就忘了自己的封国其实是在益州吧?”司马乂接了句嘴。
他这话听起来就有些阴阳怪气的。
沈介只假作没有听出来,对着司马乂一拱手,“成都王恐是并不知晓,还得劳烦殿下传讯。”
叫他俩自己走一趟邺城,自是比不上朝廷驿道传讯来得迅速。
沈介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很为难人的要求,谁料话音刚落,适才还一副忧国忧民神情的司马乂就不吭声了。
乐广瞥了眼司马乂的神色,也不吭声了。
沈介同孟霁对视一眼,心中忽觉不妙。
司马乂提起他这个弟弟就火大。
之前赵王谋逆,是他们几个宗室王一起清君侧的,结果最后大权在握的是齐王。
他那时候就跟成都王司马颖说了,先帝是他们俩的亲爹,天子是他们俩的亲哥,这天下合该是他们这支的。齐王一个旁支,凭什么独占鳌头?
他说这话是为了督促成都王支棱起来,好把齐王撵走。
谁料这兄弟间推心置腹的话,第二天就传得满城皆知。
他气不过,跑去找司马颖,却得知那小子连夜就跑回邺城了,只留下一句话,说是想娘想得紧,先回去看看。
呸!
谁不知道他在邺城暗中积蓄力量,就等着什么时候杀回洛阳。
到头来属他司马乂里外不是人,现在在齐王的眼皮子底下,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
有了前车之鉴,他哪里还敢私下给他这个弟弟写什么信。
要是写了,此事将来传到齐王耳朵里,又不知道会被如何做文章。
司马乂想到这里,冷冷地打量了乐广一眼,“章度(成都王司马颖)亦是乐令的女婿,乐令既处朝望,也不要厚此薄彼,只顾着跟这一个亲厚,把那一个抛在脑后。益州的消息,就劳烦乐令着人送到邺城吧。”
乐广的脸色就变了。
司马乂此言,明面上是叫他送消息,言下之意却是在指责他里通内外,暗中给成都王做眼线!
乐广暗悔自己做什么要关心益州的事,不由苦笑道:
“殿下明鉴,邺城离洛阳实在太远,消息难以沟通。自从章度离开洛阳,莫说翁婿二人,便是同我女儿,也是再无书信往来。叫下官送信,只怕会耽误了大事。”
“乐令未免无情了些,成都国是你女婿的基业,就是为着你女儿,你也不管吗?”司马乂斜眼看他。
好好一个精精神神的小伙,这么一沉下脸,竟也有足够的威压。
乐广心中大骇,面上神色却已经恢复如初,此时听到司马乂这毫不掩饰的质疑,便是面色不变,徐徐作答:“广岂以五男易一女。”
竟是打定主意明哲保身,不肯再管此事。
孟霁同沈介再度对视一眼,刚刚燃起来的一点希望的小火苗,眼瞅着要被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