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羽和魏元瞻并非一开始就不尚往来。
还是两年前,一个春日的下午,侯夫人携一双儿女至宋府拜谒。宋祈羽听闻他来,手里的长枪忽地收势,丢给一旁小厮,转而大踏步朝前厅走。
魏家枪法十分有名,他跟着魏老侯爷学了两年,也就是魏元瞻的祖父。
二人从小一起习武,一起读书,虽不至于好做亲兄弟,但他与魏元瞻的关系,可比跟长房的宋祈章要亲厚许多。
那日,魏元瞻心情不好,他试着开解却无甚效用,魏元瞻突然提出想和他比试枪法。
说是比试,其实不过一场发泄罢了。
魏鸣瑛是坐不住的性子,见他二人不陪自己,一时无聊,大喊他们几声。未得回应,一气之下拎着裙摆,胡乱朝内院提步。
等他们再见到魏鸣瑛时,她和宋含锦打了起来。
魏鸣瑛将宋含锦推入池塘,自己也磕到桥柱,鲜红的血从额头缓缓流下,可怖极了。
见状,魏元瞻即刻跑去她身边,撕掉衣袖替她按住止血。宋祈羽自然扑进水中,将不断打臂的妹妹救了上来。
他们的关系,便是在这一天,这个午后,变得越来越疏淡了。
那晚回到绝珛,宋含锦高烧不退,宋祈羽担心,在她房中陪了一整宿。
隔日醒来,宋含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与他听。原来她二人当时误打误撞,看见了母亲跟侯夫人发火,扯出一些陈年旧事。
宋祈羽听了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想,魏鸣瑛或许也将这些告诉魏元瞻了吧。
同年五月,魏老侯爷寿终。
那是宋祈羽最后一次踏足宜宁侯府。
以后,二人在宋府碰面,除了相互见礼,再没什么别的话。
听闻是魏元瞻把宋知柔带回来的,少年人英锐的长眉轻轻一挑。
他那位世子表弟素来傲慢,兼母亲的缘故,一向不喜与宋家交往过深,如今怎会主动招惹一个宋府之女?
身旁的随侍回道:“昨晚当值的人说,表少爷是和一个面容凶悍的男人一起来的,四姑娘好像病了,说不清……”
昨日的旁枝末节,宋祈羽毫不在意,只觉得魏元瞻此举实在令人疑惑。
未多久,他嗤笑一声,提衣跨入家塾。
樨香园里,知柔拿根竹签蹲在树下,很是郁闷的样子。
她身体结实,才染的风寒,喝过药已经快大好了,林禾却谨慎,不准她到处胡闹。
被困太久,知柔思绪纷飞,一会儿想这,一会儿想那。
星回静立旁侧看护她,见她撩拨枯叶,头发被风吹得覆了半张脸,不由出声:“四姑娘,还是回屋里待着吧,风太大了,您的病还没好全呢。”
此言落下,她半晌没有搭腔。
等星回准备去拉她时,她突然抬头,一边眉毛剔得高高的:“星回姐姐,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昨日是那个魏世子送我回来的?”
那人与她拢共见了三次,知柔对他的印象却称不上好。
他矜贵得像只狻猊①,与她话少,仿佛生怕沾染了她的气息,会患什么疾症似的。
还冤枉她。
如此瞧她不上的世子,怎会蓦地发了善心,送她回府?
“我不知道。”星回见到知柔,已是她被送到樨香园之后了。
“不过他们都这么传,大概是真的。”
其实她也奇怪,表少爷上回来宋府,分明跟四姑娘有些旧,但不是寻常那种。昨日一行,莫非与四姑娘和好了?
知柔得到答复,虽不解,却未再深想,转而问道:“宋培玉呢?他怎么样?”
这话把星回惊住了:“您怎么还关心他呢!”
“我都害上风寒了,他不可以安然无事。”知柔定定地说。
细一回味,唇角忍不住嘟了嘟:“其实我昨天踹得挺用力的,应该能叫他疼个三五日。”
星回扑哧一声笑出来,待要开口,知柔又扔掉竹签起身,乌溜的眸子里迸满悔色:“我就该先骂回去,再打他!”
对于只踹了宋培玉一脚这件事,知柔耿耿于怀。星回到底长她两岁,笑完之后平复下来,忧虑再上眉间。
“十公子是很过分,可您……”顿了顿,低头对知柔道:“您往后去进学可要当心,十公子并非善茬。”
经昨日一事,星回对她有了不一样的情感,打心底里认了这个主子,只希望她能顺遂。
险些忘记了,眼前的小主子从一进门就与旁人不同,她很有几分桀骜的气质。
“我不怕他。”知柔浑不在乎地丢下这一句,心思又歪到灵真桥下的栗子铺去了。
接连几日,药膳源源不断地送进樨香园,宋从昭怕知柔孤闷,亲自择了两样物什儿给她逗趣。
一个是小乌龟,一个是布做的灵猊。
知柔抓着布灵猊玩了一会儿,没缘由地想起魏元瞻,避邪祟般,她立刻丢开手,巴巴地跑去逗弄乌龟。
林禾一时不察,知柔就抱着新宠偷偷溜了出去。至后山小花园,她仰躺在亭中一角长凳上,将乌龟举着细细打量。
“你呀……不怎么好看。”隔了半会儿,知柔给它下了判词。
那乌龟像能听懂似的,灵活的脖子一缩,只留给她一个粗糙干涩的壳,再不动了。
知柔两腿一扫,登时坐正起来,敲它的壳:“就算你不好看,我也会好好养你的。出来吧?”
宋含锦陪母亲许氏闲逛到小花园,便遇上这一幕。
周遭无人伺候,不消猜,她定又是“逃”出来的。
早听闻她不守规矩,人前礼数做足,人后却是一副顽劣之姿。偏父亲看重她,为她遣了一院子人,买来新的;唯恐她风寒难愈,成天命厨房熬了药膳送过去。
在宋含锦心里,知柔永远是一个外来客,若她不来招她的眼,或能相安无事。
坏就坏在,郑娘子是因为林禾才被送出府的。
原欲折身回走,一思及此,她停下脚步,寂然瞥着知柔:“母亲,明日外祖母寿辰,为何不让她也去?”
许月鸳秀目微偏,看见亭中人影,菱角般的嘴唇捺了下来,对女儿说道:“你外祖母什么脾气你不知晓?别给她老人家寻不痛快了。”
宋含锦道:“明日大家都去,独她一个留在府里,只怕旁人要说闲话。”
这一句触了许月鸳的忌讳,眉眼顿时冷峻几分:“什么闲话?她本就是个来路不明的东西,已让她进了门,添了姓,还想要我怎么抬举?”
为了这个低贱丫头,她和宋从昭已红过几回脸,老夫人又是不管事的,分明不待见四丫头,却让她来做恶人。
难道她的名声就无足轻重么?
她声色尖利,方一说完便意识到自己失态,重收平眼角。
思忖片刻,她淡淡道:“罢了,你说的也有理,去就去吧。”
微一抬手,身后的嬷嬷走上前,听她吩咐:“把王大夫请来府里,让他给四姑娘看看,若是无恙了,叫四姑娘搬回拢悦轩,明日一早随车去许府贺寿。”
所谓飞来横祸,大抵就是如此了。
他们许家的亲戚前去祝寿,关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什么事?
知柔不乐意同往——许老夫人决计不会喜欢她,她又何苦顶着这个尴尬的身份,去讨人家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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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一个小丫头的心意并不重要。
第二天天不亮,知柔就被一个面生的嬷嬷唤醒,梳洗打扮后,乘上马车,到了藩司右参议许修悯府前。
尚未交巳时,街道上行人已渐渐多了。
宋家两房一并造访,算上伺候的下人,长长的队伍将后边堵了一半。
侯府马车中,少女不怠的声音轻轻响起。
“舅舅前年不是说要搬回靖州去么,两年了,居然还在京师。”
许府如今由许修悯当家,许老夫人就这么一个儿子,事事多依他的意思。
“你很盼着他们离开吗?”魏元瞻问。
魏鸣瑛沉默须臾,眉头紧敛一下,语调却平常:“我不喜欢外祖母,你知道的。”
他们的外祖母许老夫人是一个把心偏到胳膊肘,自私自利,且尤其刻薄的人。
无论大事小事,凡可以支使他们母亲的,便尽管托付,好似忘了自己还有另一个女儿;逢节下见面了,她又像个慈祥的长辈,有说不完的话,然没一句中听,字字刺耳。
孩童的世界里,黑和白可以很分明。魏鸣瑛尚年幼时,便以一个人对待自己的方式来判断他的情意。
她与外祖母的情意,实在稀薄得很。
魏元瞻扭头看她神情,劝道:“外祖母过寿,姐姐还是忍耐一日吧。”
“说得轻巧。”魏鸣瑛低哼一声,不耐烦地撩开车帘,“为何还不走?”
外头驾车的回话:“前面宋家人正下马车,姑娘,世子,且还得一会儿。”
魏鸣瑛只能抄手坐回来,靠在车壁上抿唇。
瞧她烦躁的模样,魏元瞻不觉轻笑了下:“你又急什么?”
“不想来的是你,着急入府的也是你,姐姐,你怎如此矛盾?”他似乎不解,又似乎与她玩笑,说话不紧不慢,简直太悠闲。
魏鸣瑛气结,二话不说便要揍他。
谁知拳头没打到他身上,纤细的手腕却叫他一把握住,他握得很紧,她几番挣动都如蚍蜉撼树,根本脱不开。
魏鸣瑛有些怔。
她从未意识到自己的弟弟可以这样轻易地掌握她,陌生的挫败感令她有几分慌神,嗓音一抖:“松开!”
魏元瞻松了。
魏鸣瑛趁机挪到对面,找了一个车厢内离他最远的位置,犹不敢置信地看过去。
他一回视,魏鸣瑛就像被人扎了一般,忙不迭侧首,割断目光。
打小被人爱护长大的姑娘,从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所有人都得就着她。
一朝受挫,魏鸣瑛心里十分不平衡。
短暂的失落后,她随手抓个什么就朝魏元瞻扔去,他抵挡了一下,手肘还是被用力地一擦。
纵是再好的脾气,此时也有些动怒了,魏元瞻双拳紧攥,却依旧没有还手。
从他记事起便是这般,魏鸣瑛欺负他,他都让着,因为她是姐姐。
外面熙攘的人影浮在窗纱上,少年脸颊微偏,照不清他的神色。
魏鸣瑛也有些后悔:“疼不疼啊……”
“你说呢。”他冷淡地道,及至下车前都没再看她一眼。
进到许府,许家的弟弟妹妹瞧了他,一窝蜂迎上前喊他表哥,他点头应了,唇边扬起一点轻明的弧度。
或许是孩子的吵闹声过于热闹,宋家一行人调转目光,将视线投在侯爷与侯夫人身上,接着逐个离座,踏出花厅。
场面上的寒暄总归要做,魏元瞻不可避免。
只是他没想到,今日宴席上竟有一个意料之外的影子。
相比在场的所有人,她确实太突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