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风在街道上撞来撞去,把灯笼挤得呼呼作响。
知柔接过宋祈章递来的花灯,粲然一笑,不经意抬首时,在人海中望见了魏元瞻。
她睁大了眼睛,提灯那只手烂漫地冲他摇一摇:“魏元瞻!”
隔得尚远,知柔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她知道他正望着这边。
手还未及放下,就听人在身后喊住了她:“别过去。”
知柔微微一顿,回头看向宋含锦。
她睨过来:“你又不是侯府的人,还要上赶着给人家行礼吗?”
这话太过锋利,知柔不解。
他们既认识彼此,见到了问候一二不是很寻常吗?为何装作不识?
疑惑没能出口,宋含锦已拔步朝前。
宋祈章无奈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吧。”
随着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知柔仍未抬步,转头又看了一眼魏元瞻。
两人隔着稍远的距离,他就站在那,纹丝未动,身形中仿佛流淌着与宋含锦一样的气场。
他是决计不肯迈过来的。
回想半个月前,宜宁侯携妻子三人到宋府拜贺,老夫人留他们用饭,亲亲热热地与侯爷交谈了许久,那时大哥哥还领魏元瞻在府上投壶。
怎么到了府外,他们几人的交往竟是这样。
知柔困惑地收回目光,小跑一段追上他们。宋祈章本就在前头等,待她过来并肩而行。
流光对面,魏元瞻目视前方,袖下的手指微蜷,容色跟往常无异。
盛星云道:“这姑娘有意思,喊完你就跑了。”还带着点笑声回荡耳边。
魏元瞻挑起一侧眉:“你平日也是这般慧眼?”
“你这人……我娘正鼓动全家下月去明恩寺拜佛,你不如同我们一起,修修口业。”他说完,抬手勾搭上魏元瞻的肩,“走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谁看了?”魏元瞻将他的手从肩膀上扔下去,才撤回来的眼睛又瞥了一眼宋知柔。
这月初二,留在宋府用饭的时候,也不见得她和宋家人相处得有多融洽,这才几日,她便已经跻身其列了吗?
魏元瞻撩了衣袂,背道而行。只消一想宋知柔那日赠他弹弓,心中便莫名生出几分不快。她对宋含锦他们,也是一样用如此手段收服的么?
知柔落后两步踩着宋含锦的影子,突然叫风一刮,打了个喷嚏。
宋祈章扭头瞧她:“果然还是太冷了?”又多看了一眼。
他记得四妹妹的身体还算结实。之前她感染风寒,不出几日便大好了,一人抱着乌龟在知鱼亭逗趣儿。
那会儿他和姐姐经过还聊起她来,说这个四妹妹看着呆呆的,很有福气。
知柔把灯梢往怀里一揣,摸一摸脸,并不发烫,应是没有染疾。遂收拢襟口:“我没事。二哥哥,还有多久才能走到瑞水台呀?”
若只是这样随众缓行,她觉得今夜灯会也无甚有趣。
“你瞧前面,”宋祈章举袖往前边指,“人最多的地方,看到了吗?那就是瑞水台。”
他又道:“听闻今夜会有北璃国的人在瑞水台为皇后娘娘……”话未说完,他忽地合上嘴唇,目色冷冽地盯在一人身上。
宋培玉。
又是他。
大概还记着昨日波澜,两人当下见到对方都不痛快。
尤其宋培玉。
过年前,他费了好大功夫弄来宋知柔的乌龟,把红漆一倒,给它染红了。本想借此恐吓住那丫头,谁料她没生受——
第二天,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竟叫他交给先生的纸牍上书满了阴阳怪气之辞。
先生震怒。
现下碰上了,宋培玉强笑着与宋祈羽等人寒暄,话里话外却是要将知柔单独引开。
“我凭什么跟你去?”
知柔手上拎着花灯,下巴稍微抬起,望向他的眼神里甚而有几分轻松之意。若非他不愿承认,她此刻还真有些“宋家人”的影子。
宋培玉故意激道:“怎么,你还担心我会害你?”
知柔答地利落:“当然。”
洛州生活九年,她对谁都存着一点防备之心,更遑论自一开始就和她不对付的宋培玉。
听他在这儿白费口舌,她觉得煎熬,拉着宋祈章衣袖:“二哥哥,我们快走吧。”
宋祈章早有此意,他回握住自己袖角,以力带力一般,把知柔牵离那个晦气的地方。
谁承想,宋培玉竟趋步上来,一把拽下了她的花灯。
哪怕周遭热闹,灯笼摔向地面的“沙沙”声依旧引得宋祈羽兄妹止步。
这是在外头,宋培玉若欺宋知柔,损的是他们正支颜面。
宋祈羽脸色微寒,待要开口之际,宋含锦居然先他一步踱了上去:“宋培玉,你放肆!”
“三姑娘自走你的路,我和宋知柔讲话,难不成还需向你请示?”宋培玉身量高,左右又都是豪奴,面对宋含锦不见半点儿忌惮。
他一说完,靴子朝余光欲绝的花灯踢一脚。恰有行人通过,被他牵绊,怀中的木箱顿时从胸前飞出,划一道弧线落去小姑娘身上——
宋含锦眼看一个四四方方的黑物向她砸过来,速度之快,她避犹不及。
那瞬间,一股力道透过衣袖攥疼她的胳膊,将她往旁边拽了过去。
且听男子“哎唷”一声,苦叫:“我的炎蛛!”忙喊手下将其捉回,一壁低头怒斥:“怎么走路的,扔什么灯?我的炎蛛你也敢动,存心不想要这一条命了吗?”
早在木箱冲宋含锦砸去的时候,宋祈羽疾步上前欲将她往后拖,未想有人比他更快!
只见木箱着地,箱盖应声而开,一条漆黑的影子快速爬出,呈蜿蜒状在地上游走,形貌十分诡异。
宋含锦心跳得剧烈,不仅方才受惊,更令她感到惊愕的是保护她的人。
在她站稳后,那力道倏地松开:“三姐姐,还好吗?”
是宋知柔关切的语调。垂睫看,她两道秀眉几乎攒到一起。
宋含锦尚未平复,手腕又被兄长扣着,用力往后拉,将她和知柔二人一并挡在身后。宋祈羽望一眼地上爬行的东西,复把目光移到宋培玉身上,阴沉了面容。
他对“炎蛛”此物有所耳闻。
其乃苗疆所养,身含剧毒,但入药价值极高,因而陛下曾经下旨:“凡能捕到炎蛛者,可以此减免税收;若其数甚众,可以之易得京师宅邸。”
观箱主衣着打扮,八成是南方商贾进京易宅的。
若刚才宋知柔没有出手,自己又慢一步,叫这商人的炎蛛落到妹妹身上,后果不堪设想。
一思及此,宋祈羽眼眸幽利,侧首吩咐嬷嬷:“送两位姑娘回府。祈章,你也回去。长离留下。”
长离是宋祈羽身边随侍,身手极佳。
辛嬷嬷应是,忙请几位小主子跟她回走,登进马车。
车上,知柔坐着不动,小脸自遇了宋培玉便一直没什么表情。
宋含锦也差不多。虽心绪稍缓,面孔却失去色泽。
车内沉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宋含锦抚平衣裳褶皱,终于别扭地发出声:“你知不知道炎蛛是什么?”
知柔摇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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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
车内再度安静下来。
宋含锦飘忽的视线在知柔面上盘旋,被她回视一眼,难免觉得尴尬,突兀地转了嗓音:“看哥哥的样子,宋培玉要倒楣了。”
知柔不置可否。
大哥哥素日瞧着冰冷,无论与谁交往,中间都隔着一段拢不近的距离,唯独对待三姐姐,他实在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爱笑,还很纵容她,处处回护。
听府里的下人提起,早年间,大公子险些出事,是三姑娘不顾危险护住了他。虽他二人无碍,可三姑娘的奶娘郑氏却因此伤了根本,成日半疯半醒,再无完好模样。
知柔听闻此事时,郑娘子已经被二太太送出宋府。因郑娘子曾在阿娘院中出现,她后来回想,宋含锦对自己的态度冷漠,并非事出无因。
她能理解宋含锦,也觉得她不会是一个无理的恶人——重视感情之人怎会恶呢?
眼下好好的游玩被宋培玉搅乱,知柔心情不佳,见宋含锦神情复杂地望过来,不由得问:“三姐姐,我们还会再出来玩吗?”
似乎没料到她所思所想竟是这个,宋含锦无言了一会儿,继而如释重负地吐口浊气,接声道:“自然会啊,还有春日宴呢。”
翌日,知柔照常去澹玉苑向父母问安,随后与宋含锦一道进的家塾。
宋祈羽来得比往常晚,晨间在二太太跟前也未曾露面。感觉到他的目光落过来,知柔抬眼,和他正正交汇。
他面色与寻常无差,眉宇间勾勒着一派幽冷气象,可他此值侧首,春阳恰好照住他半张容颜,透出一点朦胧的暖意。
片刻,一道衣影于她面前落座,阻断了她的视野:“以后我就坐这儿了!”
知柔看着宋祈章,面露惊讶:“宋培玉愿意换?”
“他?”宋祈章在这个刚得来的位子上懒散一靠,声线如过境春风,“他不会来了。”
话音甫落,知柔怔怔地将眸子投向前排。
一旁的魏元瞻听见他们对话,瞳色微转,也望向宋祈羽。
他的背影在和煦的春光映衬下,沉静而文雅,可在魏元瞻眼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矛盾。
昨夜。
魏元瞻和盛星云没走多远,便折了身,与宋知柔他们一样去往瑞水台。不足一里的路程,偏在那夜显得格外长。
他兴致缺缺,见旁边有卖云片糕的,便停下买了一袋。
恰此时,前边遽然爆发一场骚动,妨碍了后面行进。
魏元瞻索性就着长凳坐下,没再往前。
等了一会儿,隐约瞧见宋府一行正往回走。
又过半晌,他看到了宋祈羽。
长夜璀璨,游人如织,周围的喧闹声在宋祈羽耳中恍若无物,他只静静地打量身前之人,须臾,他冷漠道:“十公子,往后我们宋家家塾,你就不必来了。”
宋培玉听闻,眸色中闪过一丝错乱,旋即质问:“你要逐我走?凭什么?”
凭什么?真是可笑。宋祈羽如是想着,低声笑了一下,很快面容冷却,下睨着他:“凭我是宋家长孙;凭你,宋培玉,当街设计我的妹妹。”
“我对三姑娘并无恶意,方才之事,不过一场意外……”宋培玉着急辩驳,扯了一筐子话,见他神色不改,稍惊了一瞬,“你、你说……宋知柔?”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宋祈羽。
宋祈羽没有回答,只是不耐烦地侧了侧脸:“长离,你来善后。”
月光撒在少年身上,清晰地照亮那张深刻的面庞,如一幅静谧画卷,又似寒刃,待时而发。
——那才是魏元瞻印象中的宋祈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