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孟柯来健京的第九天,也是产科刘医生公开追求她的第四天。
即便是这件事稍有苗头时,孟柯就明确说过自己已经订婚,沉浸在爱情幻想中的刘医生也坚决认为这是孟柯的托词,理由是从未见过对方来接她下班。
不仅如此,刘医生还充分利用人脉,让科室里其他护士见机地吹吹风,说点好听的话,而孟柯的冷淡反应,只被众人当作是小姑娘的不好意思。
午饭时间,孟柯独自到食堂吃饭。
见缝插针的刘医生端着餐盘坐到对面,他在孟柯手边放下两瓶酸奶,笑呵呵道:“刚买的还有点凉,你带回去下午喝。”
今天食堂做的青椒猪脆骨,土豆焖牛腩,红枣荸荠和蚝油生菜,还有碗飘着几片海带的清汤。孟柯低着头挑挑拣拣,把里面的红枣全部拨到一边,不抬头,也不表态。
周围有相熟的同事看见两人,都朝这边投来善意而八卦的目光。
望着那堆小山,刘医生没话找话:“你也不爱吃红枣吗?好巧我也是,但我是因为之前在英国读医学硕士有次嗓子发炎,喝太多红枣雪梨汤,吃得有点腻了。诶我听说你在爱尔兰留学的,那咱俩离得应该还挺近,我——”
“我杀过人。”孟柯冷不丁打断他。
刘医生以为自己听错,他愣了好几秒:“什......什么?”
孟柯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前男友。”
刘医生感到莫大的震撼,可又总有一种孟柯是在找借口的侥幸心理,他扯扯僵硬的嘴角:“你瞎说什么呢?”
孟柯低睫又抬起,说得很清楚:“东浔镇北边郊区有块野地,叫玉溪坡,他就埋在那,我在他坟上栽了一棵槐树,那树长得可好了。”
她笑着发出邀请:“你想去看看吗?”
说完,孟柯夹起一块猪脆骨放到嘴里,她慢条斯理地咬,发出清晰的咀嚼声。
听了这话,刘医生脸色都白了一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人,情绪急速变化,从震惶到惊惧,变了几回,最后是无法言说的恐慌,冲击感太足太强,刘医生头皮勒紧发麻。
尤其从她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声,让他有种孟柯是食人吞骨的恶魔的错觉。
她嚼的哪是猪脆骨,简直就是他的头盖骨。
望着刘医生落荒而逃的背影,一直坐在长桌边缘位置的季文星“噗嗤”笑出声。
她笑到身体躬起,头埋进臂弯挡住笑到五官乱飞的脸,手里捏着的筷子没拿稳掉到餐盘上,发出“当啷”声响。
季文星直起身,竖起大拇指夸赞:“真有你的。”
孟柯气定神闲地吃剩下的饭,完全不受方才小插曲的影响。
季文星端着托盘蹭过来,问她:“东浔镇,真有你说的那个什么玉溪坡?”
“嘴长你身上,什么坡都有。”
“学会了,要是下次我遇到这种死缠烂打的人,我就说我在陕西马嵬坡栽了棵荔枝树哈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太过放肆,引来四周同事的注目,也吸引了刚打完饭正张望找座的高莉。
最近几天三人总一起吃饭,高莉虽然年纪比她们大一轮,但为人平和幽默,跟季文星很聊得来,所以她一坐下便探过身子:“小季笑什么呢?快跟姐说说。”
季文星把刚才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活脱脱把孟柯讲形容成心狠手辣的美女杀手。
本就是个笑话,高莉也乐呵呵地笑,
她边吃边问:“小孟,你去过东浔?”
孟柯说:“高中待过。”
高莉饿狠了,她咬下一大块土豆,含糊说:“那你听没听说过那个跳楼学生的事儿?”
孟柯吃饭的动作一停,季文星面露不安瞥她一眼。
高莉把嘴里东西吞下去,她沉沉叹口气:“我那会儿工作借调到东浔镇医院没几天,急诊推进来一个学生,身上从里到外都碎的乱七八糟,根本真没一块好肉,我给他插氧气管都不敢使劲,生怕力气一大人就没了。”
哪怕后来见到更惨烈的病人,都不及那次给高莉带来的心惊,每每提起她都痛惜摇头:“听说是因为考试作弊被人举报,被取消了保送名额,他想不开才去跳楼的。”
对面的两人同时无话,甚至连一向活泼的季文星都变得面无表情,唯有眼里盛满浓浓的担忧。
高莉没有察觉异样,她以为是故事太悲惨让两人心里难过,又赶忙补充:“不过幸亏好人多啊,当年就有个有钱大老板,愿意出钱把他送到申城那边的医院,就是不知道后来救活了没有。”
孟柯坐在食堂的椅子上,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沿着小腿往上攀。
果然,高莉说:“说句话你别介意,你那送手机的朋友乍一看跟那孩子有点像,所以那天真把我吓一跳。”
孟柯与她对视,眼神一瞬不瞬,不说话。
眼见气氛愈发凝重,季文星夹起盘里的荸荠给高莉,故作轻松岔开话题:“莉姐,尝尝这个,可甜啦!”
高莉忙说谢谢,又继续道:“说起来那个大老板还跟你一个姓呢,也姓孟。”
季文星夹荸荠的手一抖,筷子僵在托盘边缘没动,她转头看了一眼孟柯。
一直沉默的孟柯突然开口:“你没看错,那个人就是他。”
高莉的嗓子里像被人猛塞一把粗砂,堵的心里直发紧,她愕然地瞄一眼季文星,季文星嘴唇抿的很紧,不敢打扰此时的孟柯。
孟柯低了低眼,在忍着什么情绪,她语气说不上来的疲累,像为此来回奔走了千万遍。
她说:“他没有作弊,他是被污蔑的。”
......
下午刚过七点,聂彦走出yaq酒吧,他特意换了身正式的服装,将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整个人由内而外的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质。
门口的黑色宾利欧陆,高调的大气奢华,很衬主人身份。
聂彦边打电话边拉开驾驶座车门坐进去,主要是那头的人在说,他隔一阵才回应几个短暂音节,接着几分钟后挂掉电话。
将手机扔到一边,聂彦看向坐在副驾等候多时的人,他先问:“你知道什么了?”
孟柯用手支着脑袋,平淡地反问:“刚那人跟你说什么了?”
人陷入低迷时有超乎正常的敏锐,正如此刻的孟柯,而一踏进车内气氛就感知到什么的聂彦,对比并不感到意外。
他扬起眉,回想刚才那通电话倏然有些凝重,眼底透着丝丝的惋惜,组织好语言才说:“给江陆捐肝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江开临,在申城做的移植,手术很成功。但是......江开临为了给江陆赚后续治疗费用,手术后一个人打好几份工,在一次工地意外中去世了。”
车内对话戛然而至,孟柯盯着外头路灯下的灰色飞蛾,弱小的一只,在不断地扑棱翅膀,尽力地往光亮中央飞,忽然一阵风打在它身上,飞蛾像被枪击中,迅速跌落到地面。
几秒后,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广慈医院?”
“你怎么知道?”聂彦这才觉得诧异。
“猜的。”孟柯系好安全带,“广慈医院的肝胆科在申城甚至全国都名列前茅,所以应该会在那里做。”
“是。”
聂彦同样系上安全带,启动车辆驶出小巷,平稳直入大道。
-
孟家别墅。
保姆拉开门看见门口的人,保姆的脸上乍然放出惊喜的光芒,她朝里头的人喊:“孟先生!您看谁回来了?”
坐在客厅沙发的孟庆和抬起头,看见走进来的孟柯,明明心里有点开心,但他坚持维持自己高傲而冷淡的父亲形象,呵声问道:“还知道回来啊?”
孟柯态度强硬:“我的房子,我凭什么不能回?”
这套别墅本就在蒋安书名下,她死后一并交由信托管理,在孟柯成年后再进行过户,现在房产证上写的确实是孟柯的名字。
提到这个,孟庆和脸色登时沉下三分,见状聂彦立刻笑着说:“叔叔,我爸知道您爱喝茶,特意让我给您稍的茶饼,您看看。”
语罢,聂彦将精致的红木盒放到茶几上,颇有分寸地推向孟庆和,表现的礼貌得体。
毕竟是孟柯的未婚夫,孟庆和到底给聂彦这个面子,他倾身与聂彦交谈,眼睛又不自觉地往孟柯身那瞟,然后他招呼保姆过来,让多加了两道菜。
几人落座吃饭。
孟庆和跟聂彦说些生意场上的话,孟柯低头吃自己的饭,偶尔孟庆和想跟她说话,孟柯都爱搭不理,明摆着是要给孟庆和找不痛快,而每当孟庆和想要发作,聂彦就会适时打圆场,极力维系父女俩如履薄冰的平和。
保姆将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醋溜肝尖,芡汁色泽莹润,咸香不腻,看着诱人。
孟柯却说:“拿下去。”
这让保姆有些为难,她求助地看向孟庆和,见孟庆和没有明显的怒意,才敢解释:“孟先生说您以前爱吃,刚才特意让做的。”
孟柯一字一顿重复:“拿走。”
终于,孟庆和的忍耐到达极限,厉声斥责道:“你不吃别人吃,这样像什么话?你还——”
哐!
不等孟庆和说完,孟柯突然劈手将那盘醋溜肝尖扫到地上,盘子摔裂的声音震住在场所有人,米饭和汤汁四处溅落,弄脏了名贵的家具和地毯。
“我说了拿走就拿走!”
孟庆和当即把手里筷子拍到盘子上,金色的骨瓷筷子,往下一磕,比孟柯摔的那声更响,他暴跳如雷:“你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枉你还记得规矩。”孟柯冷冷瞪他,说话毫不留情,“我还以为你的人生和你的婚姻一样,浪荡的没边了。”
赤.裸裸的羞辱把孟庆和气得不轻,他指着孟柯鼻子骂:“你混帐!”
孟柯:“怎么?你做得我就说不得了!”
孟庆和:“好啊!我竟不知道你现在有这么大的本事!”他气疯了,什么话都往外说:“是不是明天也要为了那个男人拿刀捅了我啊!”
孟柯的脑子停转两秒,然后她感到有股急剧的血液直冲脑门,引燃内心所有的气焰,她站起来,额角突突紧抽:“你跟踪我?”
孟庆和冷哼:“还需要我跟踪?健京文睦认识你老子我的人还少吗?一个有未婚夫的女孩子,成天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鬼混!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矛盾如休眠已久的火山,一经喷发势不可挡,旁边的保姆吓得不敢动,聂彦站在两人中间试图劝解,但孟柯的嘴比他更快。
“你要是要脸!就不会背着我妈出轨!就不会在我妈死后没多久把那个贱人领进门!就不会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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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在跟那个贱人上床!”
因为激动,孟柯脸色涨得通红:“你要是要脸!就不会明知道他活着还瞒了我七年!”
看着无所顾忌抒发情绪的孟柯,聂彦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他拉一把孟柯的胳膊:“孟柯,别这么幼稚。”
孟庆和的手不可遏制地发颤,胸口剧烈起伏:“瞒着你又如何?是我把他从那个破县城的医院里捞出来的!是我给了他一条命!”
深沉的恨意从孟柯眼底迸发,她死死盯着孟庆和:“如果不是你和董彦纯,他会是今天这副样子吗?”
孟庆和:“那老子也还清了!”
孟柯:“你只觉得那是施舍!”
这话戳到孟庆和脊骨,他重重拍桌:“我告诉你,像他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就想靠着耍小聪明找个有钱人家的女孩!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他哪点!我真是白养你二十多年!”
“这话送你比较合适吧。”孟柯推开聂彦走过来,她低头注视孟庆和,眼里闪动挑衅的光芒,“你养我?你用什么养的我?别忘了你现在享受的每一分钱,房子、车子、公司、保姆,有哪一样不是蒋家给你的?”
孟庆和原生家境一般,东浔小镇出来的穷小子,而蒋安书是诗书大家的独女,两人结婚后,孟庆和借着蒋家之势才爬到今日地位,生意场上的人惮他身份不敢妄言,又挡不住人心猎奇偷偷议论。
有说他贪图富贵才娶的精神病,有说蒋正英明知女儿有病没人要,才找的孟庆和接盘,更有甚者大胆猜测蒋安书的死不是自杀......人声芸芸。
这段过去不太光彩,是心照不宣的事实,亦是孟庆和的忌讳,而如今被自己女儿堂而皇之地挑明,有什么东西在孟庆和心里膨胀,暴怒的狂流令他汗毛倒竖,冲决了内心深处对亲情最后的容忍。
他站起身朝孟柯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耳光,聂彦眼疾手快拦住第二下,孟庆和如猛虎咆哮:“为了一个贱种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贱种两个字,似一把锋利的匕首,从头顶笔直贯穿孟柯的胸口,直接贯进孟柯的心脏,一阵心脏撕裂的疼痛遍及全身。
又像是一盆冷水,毫无防备地泼过来,浇灭她浑身那些炙人的火星,顶到头的气焰,一下子没了。
“哦,看来你记得啊。”孟柯冷笑,笑得格外刺眼,“这么说的话,他要是贱种,那你算什么东西?”
沸腾的暴怒向全身扩散,孟庆和再次冲过去,聂彦连忙将孟柯拉到身后隔开他,孟庆和被气到力竭身晃,他指着门口对孟柯大声吼:“滚!”
孟柯一脚踢开腿边的凳子,大步向门外走,聂彦制止:“孟柯!”他蹙眉,用眼神暗示她冷静。
孟柯扬眉嘲讽:“你成熟,那这饭你陪他吃。”
望着孟柯决绝的背影,孟庆和怒言:“我现在很后悔,花那么多钱救他还不如救一条狗!”
闻言,孟柯背脊僵直定在原地。
过了许久,死寂的客厅才响起她的声音,是那种让人血液都凝滞的悲凉和凄怆。
“我跟您一样后悔。”
“因为我一直在想,当初跳楼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我。”
每一次。
......
南陵市,英山小区。
小武站在凳子上,仰着脑袋正检查天花板上的吊灯,江陆在底下举着手电筒:“怎么样?”
“哥,不是灯泡问题,这条线坏了。”小武低下头看江陆,“可能小区变压器坏那次把这条线烧了。”
客厅电线跟卧室厨房不是一条,不会影响正常生活,江陆索性让小武下来,说修不好就算了。
小武站到门边借着卧室的灯光擦手,他无意瞥见床头的电暖器,转头问江陆:“哥你咋把电暖器拿出来了?”
电暖器是小武妈妈送给江陆的,但寒冬腊月小武也没见江陆舍得用过,问就是说被子挺厚,够暖和了。
现在看见他愿意用,小武心里挺高兴,就多说了句:“不怕浪费电了?”
被拆穿江陆也无所谓,他给小武倒杯水:“最近冷了。”
小武喝水缓了口气,江陆边收拾东西边问:“你妈妈什么时候手术?”
“下星期。”小武龇牙笑,“说起这个还得谢谢孟柯姐呢。”
这称谓让江陆皱眉:“你什么时候跟她这么熟?”
小武转动眼珠子不接话,反而问:“你跟她又吵架了?”
江陆问:“吵架?”
小武说:“是啊。”
在江陆不解的目光中,小武捧着杯子的手指指楼下:“我刚来的时候看见孟柯姐就在楼下抽烟呢,心情好像不太好,我跟她打招呼都不理我。”
江陆独自下楼,推开楼道门,寒风灌到他怀里,又悄然从他怀里离开,将站在车边的人的黑发轻轻掠起。
黯淡的光线中,孟柯背靠车门,她侧脸惨白,眉目凝着落寞,正漫无目的朝四周张望。转头看见江陆的刹那,孟柯的眼神有些懵,正往嘴里送烟的手僵住。
江陆看着她白皙脸颊肿起的手指印,想问什么也顿住了。
秋叶落败,星夜萧芜。
他们远远站着,静静望向对方,在消磨光阴。
孟柯把烟扔到地上踩灭,她抬头,小心翼翼地请求:“你管我顿饭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