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躲不躲,苏远宸已经看见她了,甚至眼睛亮了起来。
三天不见的小姑娘,剪掉了长长的大辫子,梳着高高的马尾,俏皮又干练。
宽大的蓝色短袖衬衫敞开,露出里面松松的白色圆领短袖棉衫。裤子虽然还是肥大,但是细细的腰上扎着布带,系着蝴蝶结。
看到臭老九正盯着她看,姑娘一甩马尾,撇开头。
苏远宸不由轻笑起来,这个滑头小青鱼。
“哎呀!领导专家来了啊。”彭城热情地握着沈主任等人的手。“外面热,屋里坐。王敬国啊,给领导们上茶。”
王敬国答应一声去安排了。
“哎呀,不客气,彭经理。我带专家们先来踩踩点,看看比赛活动启动的情况。
启动仪式后,几个专家还有我们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会轮流守在这里,直到作品收集完成。明天所有专家工作人员汇总,再一起来评分。”
沈主任笑眯眯地说。“你看看,是不是特别公平?”
彭城满脑门的汗滴落,这专家的想法和李长生他们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啊。
李长生、赖鑫他们一直说,要严守外关卡,不能让外人随便带了资料进来直接做。
但是工坊内部的学徒,赖鑫会在大家正忙的时候,悄悄把图纸、掐好的铜丝分发下去。
彭城也曾质疑过可行性。
赖鑫拍着胸口说,专家最多早上点个卯,第二天来打个分,不可能守这么久。
安排座位的时候,他们会刻意把桌椅分开。到时候工坊学徒先去占领角落的几张桌子,聚在一起方便递送资料,也方便讨论。
现在,这资料是送不出去了。
彭城脑袋上的汗更多了:“领导安排的是,确实特别公平。”
陆青予到了检查口,工友准备拿起她的包给她来个底朝天,然后找出不能带的东西好好羞辱她。结果被陆青予死死地摁住了。
“干什么?检查包里的东西,除了饮食文具,其他的都不准带。尤其是文字和图画。”工友恶狠狠地对她说道。
这是师傅们特别交代的——重点检查对象。
陆青予慢悠悠地说:“这位工友大哥,我知道检查的规矩。您别动手,我自己来。”
说完,陆青予自己打开了书包。里面一个饭盒,里面装着粥;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两个馒头夹着咸菜;一个布袋,里面装着笔、尺、圆规、镊子等;最后是一个军用水壶。
周围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工友也不好发作。
只能挥手:“走走走,别挡在这里耽搁事儿。”
进了车间厂房,里面已经坐了好几桌了。角落里坐着的几桌人看到陆青予,齐刷刷地把眼睛看过来。
这嫌弃的模样,和李长生一模一样,一看就是他的徒子徒孙。
陆青予自己去找了个前排的空桌子坐下,直到来了4-50号人,宁愿挤在一起,也没人和她拼桌,包括自己的堂兄陆伟。
刚才在门口,陆伟准备夹带进来图纸全被没收了。
没人更好,陆青予耸耸肩膀,把桌子按照自己的习惯进行工具布置。
厂房进门一溜安排了桌椅板凳,领导专家们走进了挨个坐好。
包括沈主任有三个年纪比较大的人。有一个看起来三十来岁的儒雅男子,估计是苏远宸提起的,曾经在天和工坊工作过的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
彭城站在前面,对着参赛者说:“红旗招展,秋日明媚。感谢今天各位领导和专家同志,共同来参与我们天和珐琅工坊的公开招工考核的比赛现场。”
所有人捧场的鼓起掌来。
“现在有请文化馆研究室沈俊文主任为我们的比赛致辞。”
沈主任带着笑走上台,招了招手,掌声停了。
“各位同志们好,今天我作为南州市文化馆的代表参与天和珐琅工坊的公开考核,见证工坊改革标志性的第一步,感到非常的荣幸。
为了保证这次选拔的专业性,市文化馆特别邀请了陶瓷工艺美术大师谭淳,国画家孙方中,市博物馆研究员张砚林共同参与此次比赛的筹备、组织和评审工作。希望大家相信我们将公平公正的选出最佳作品。”
所有人自然的鼓起掌来。
“为此,希望大家认真参与,拿出最高水平,争取成为天和工坊的一员。当然,如果这次没入选,革命还是可以继续嘛!下次再来就是了。”沈主任笑着自己鼓起了掌。
年轻人呵呵笑了起来,掌声更热烈了。
彭城站上来接着说:“经过几位专家同志的研究,共同认定景泰蓝中的莲花纹样最为经典。今天就以莲花为题,请大家制作一个三寸的铜盘。
我们的比赛分为三个部分,分别考核图纸绘画、铜盘掐丝、点蓝填色三个工艺。三个项目分开计分,然后加在一起算总分。
因为时间有限,后面的烧蓝部分大家就不用再制作了。
今天结束前交给我们的苏远宸同志,他会安排工匠师傅统一煅烧的。后面的工序也不用再做了,专家会按照第一次烧制的效果打分。
综合分数排在前十的同志,就会成为工坊的正式员工。”
工坊内传来嗡嗡的讨论声,按照这样的比赛规程,这次比赛拉差距的估计是图纸设计和掐丝工艺,点蓝部分只需要把颜料填进去不会交叉浸染就可以了。
陆青予看到苏远宸对着她微微一笑,她转开脸去瞧沈主任。
沈主任补充了最后一句话:“为了保证比赛的公平公正,我们的专家和文化馆的工作人员会留下来监督大家的考核。他们不会影响大家的进度,希望大家不要紧张。”
这话说完,车间里异常安静,很多人的表情堪称诡异。
陆青予笑笑,考试嘛,肯定应该有监考才对。她无所谓的转过身开始绘画。
专家们选得真妙,莲花纹是景泰蓝最常见的花纹,也是最经典的花纹。
经典、常见意味着想要做出更好的效果,要么花纹设计出彩,要么线条颜色搭配出彩。
但是设计越复杂,线条越纤细交叠,掐丝镶嵌的时候就会越难。
陆青予记得,她给陆伟的图纸里,有设计好的几个莲花纹。都是在老爷子给的花纹里变化的,估计他会选择一个照搬。
自己肯定不能照搬,免得和陆伟撞车。
她拿起铜盘,放在纸上,比着画下了圆形。
巴掌见方的地方,一般情况下都是采用中心单独纹样,或者对称的图案,如果做成三等分的花纹呢?
那就犹如旋转的车轮,有着无穷的变化。
经过21世纪数学平面几何洗礼的陆青予很快就找到圆心,然后用量角器平均分割成三等分,做好了十二条辅助线。正式开始了图案绘制。
几位专家一开始就看到中间大桌边上坐着一个小姑娘,都带着好奇的眼光走到她的面前。结果看着看着,大家就不想走了。
周围的参赛者看见了,竖起脖子也想看看。被赖鑫一阵吼:“各做各的,不要偷看。”
角落里的工坊学徒们,开始装模作样地画着,等着师傅们有机会把图纸或铜丝带给他们。
结果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来,使眼色给赖鑫,他也装作没看见。学徒们彻底失望,只有硬着头皮自己作画。
有本事自然是不惧的,但是关系户们就不好说了。
苏远宸远远坐在角落里,看着表面安静,实则骚动的场景暗自发笑。
沈俊文主任别看五十多岁,每天笑眯眯的,眼睛毒着呢!心眼子也多,什么妖魔鬼怪的伎俩他都能提前预知,并找到解决的方法。自己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着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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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学徒们放弃了投机取巧,只能暗暗努力。这时,有人开始伸着脖子打望,那就有人不愿意被偷看,遮遮掩掩着。
陆青予才不管这些事,她画完了图稿,然后将图案进行转印复写。快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将稿件和转印全部完成。
中午有休息的时间,不带任何考试用具,大家离开考试的车间吃饭小歇一会儿。
男人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喝粥的、吃白米饭的、吹牛的。
陆青予一个人找了个阴凉僻静的地方,默默啃着馒头。
苏远宸端着饭盒走过来:“哎,我都说了单位提供伙食。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妈还是硬给我塞了好多香肠在饭盒里,吃吗?”
陆青予看了他一眼:“考生最好不要和考官说话。”
“哦!对啊!”苏远宸笑嘻嘻地。“难得来一趟,我去工坊吃大食堂去了。”
说完,他把饭盒的布口袋往旁边的树杈上一挂,跑去食堂蹭吃蹭喝了。
陆青予看了看挂在树梢的饭盒,笑了笑没有拿。
啃完馒头,喝几口水润润,下午继续。
南州市的秋老虎是很厉害的,车间里堆着这许多人,风扇已经不起什么作用了。
男人们热得打起了光膀子,陆青予热得汗流浃背,没法脱衣服。
赖鑫走过来,看见她满头大汗地在做掐丝。
故作关心地说:“小青姑娘啊,你说你何必嘛。我们工坊夏天就是这么热的,男人受不了都要脱光,你看看你一个姑娘多不方便。别考了,回去吧。再下去要中暑了。”
陆青予擦了一把汗,拿出水壶喝了一小口说:“谢谢赖叔叔,这里还不如我家热呢!没事儿。”
赖鑫翻了个白眼离开了。
上午的专家都在车间里转,大家看参赛者画图很是新鲜。下午几个年纪大的热得受不了,不知道去哪儿纳凉去了。
苏远宸和几个文化馆的同事守在车间门口,吹着穿堂风。
他也热,但是更生气,因为他吃完饭回来,看见饭盒还挂在树梢上,一点动过的痕迹都没有。
现在他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水解暑,心里面还挺乐呵,死要面子活受罪。
熬过下午,很多人掐丝黏贴部分就完成了,然后需要把铜丝和铜盘通过高温烧制在一起。
赖鑫带人打开锅炉,提供煤炭。所有人要自己加碳控制火候,这也是考核的一部分。
陆伟的父亲平时工作就是做这个的,所以他轻车熟路完成了烧制,然后拿去点蓝。
锅炉一开,气温更高了。
陆青予已经不小口喝水了,大口水喝下去也一点都不凉快。之前还在冒汗的身体,好像也没汗水了。
蓝色衬衫的后背,画着歪歪扭扭的白色曲线,这是汗水浸透衣服蒸腾后留下的盐渍。
等到掐丝完成去烧制的时候,陆青予把外面罩的蓝衬衫脱了,露出里面的白色短袖。再把宽大的汗衫角在腰间打了个结,让衣服贴在身上吸取汗水。
然后,她把马尾盘起来,戴着手套铲着煤炭往炉子里加,拿起吹筒往火里吹。这些都是殷丽教她的升温法,能很快把铜丝和铜盘黏在一起。
苏远宸没在桌位找到她,到锅炉旁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
烈火映出女孩通红的脸庞,黑色的发丝贴在脸上。
黑灰色的炭弄花了她的肩膀和胳膊。她的胳膊是细小的,却有线条分明的肌肉,亮闪闪的汗水随着她的动作飞溅。
他知道她很可爱睿智,却从没觉得她美丽。
在他看来,她的美丽不同于传统印象里娇滴滴的女人。她的美有一种力量,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带着骄阳般的明亮炙热。
苏远宸觉得自己的喉咙如同火烧,拳头不由自主地捏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