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名黑衣人手持大刀,突破留守侍卫的攻防,在人群中杀红了眼。
手起刀落、尖叫声下,遍眼的血红洒向青天,又与倒下的尸体同归于尘。
“蔡梦期、李昶!”
在极度的惊恐中,从喉间用力挤出的声音,古怪得变了形。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李昶小小声回应。
在几棵小树的短枝绿叶间,崔时清找到了两个绿油油的脑袋。
她的狐朋狗友!
崔时清的心顿时落了地。
“姑奶奶,这里有个狗洞!”
“快来、快来!”
在李昶和蔡梦期的盛情邀请下,崔时清提起长裙,朝他们跑去。
“小心。”
纪危舟夺过长刀,击退了企图靠近崔时清的死士。
崔时清看着近在眼前的狗洞、和朋友,转身瞥了一眼独自抵挡黑衣人的纪危舟。
“你死不了,离我们远点,不要把杀手招来了!”
崔时清理直气壮地交代一声,想也不想就抛下纪危舟,弯腰伏趴在地上,跟在朋友们的身后,往深处爬去。
“……哎呀,别挤!”打头阵的李昶发出痛苦的闷声。
“快点呀!”
还在洞外的崔时清,扬声催促。
“慢吞吞的做什么!腿断了、还是手残了!”蔡梦期用力杵了杵李昶的屁股,叫骂着。
“没路啦,没路了!”
李昶捂着撞上石头的脑袋,气喘吁吁地喊,“狗洞被石头堵了!过不去呀!”
“谁这么缺德!”蔡梦期艰难地蜷缩在洞中,气得不行。
“怎么了?怎么不走?!”崔时清没听清李昶的声音,半个身子悬在洞外,心里很不踏实。
“狗洞被石头堵了,过不去啊。”蔡梦期替李昶重复了一遍。
“……谁这么缺德啊!”
崔时清气急败坏,却也没办法,只好往外退,顶着同样绿油油的乱发坐在地上,与还在和黑衣人缠斗的纪危舟,四目相对。
“……”
真夫妻大难临头,也要各自飞,他们还是死对头,没道理死在一块呀!崔时清自认没有错处,但看着平静的黑眸,依旧有些发慌。
被抹了脖子的黑衣人,重重摔在地上。
‘砰’的一声,崔时清心惊肉跳,抿了抿唇,嘴巴干巴巴的,实在不知该说些才好。
“软软回来了。”
纪危舟唇角微扬,提着滴血的长刀,向她走来。
崔时清头皮发麻。
他的眼眸分明清润平和,温柔如旧,却莫名使人恐惧。如同地狱爬出的鬼魅,漂亮皮囊之下,藏着一只饥饿难忍、随时就要把人吞吃入腹的邪魔。
“走开!”
对方伸手之际,心中有鬼的崔时清双手抱头,凶巴巴地喊了一声。
这次,纪危舟没有听她的,长臂一揽,强势独断地抱起了崔时清。
“别怕。”别怕我。
纪危舟靠在崔时清的肩头,声音有些闷滞。
被抱着,而不是抹脖子的崔时清,大大松了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下来,双臂自然地环上纪危舟的脖颈,嘴硬着。
“……我才不怕。”
纪危舟弯着唇,轻声道:“我们回家。”
“回什么?!你,你也想抢人不成!”
退出洞口的李昶,在披散的乱发间,露出一双瞪得圆鼓鼓的眼睛,盯着像抱小儿一样,抱着姑奶奶的人,活像见了鬼。
“不要闹了!他们要成婚的!”蔡梦期拽着李昶的头发,亦步亦趋地跟在纪危舟的身边,小心提防着杀手。
“嘶,成婚也不能抢、抢……成婚?!”
成婚是个什么玩意?好不好吃?呵呵,头皮好疼啊!
李昶被扯着头发,恍恍惚惚间,如提线人偶,没有了思考的能力,任由蔡梦期的铁手引路。
纪危舟单手抱着崔时清,利索地挥舞长刀,在来势汹汹的黑衣肉墙前,生生划开一道口子。
不少机灵些的,都壮起胆子,跟在纪危舟的身后闪躲。
有拳脚功夫的儿郎也稳了心神,不再坐以待毙,与纪危舟合围成圈,把手无寸铁的女郎们护在其中。
黑衣人以必死的决心,疯狂屠戮着,但由纪危舟等人合围的保护圈,却暂时抵挡住了他们的进攻,场面僵持不下,分散各院探查的侍卫,陆续赶来。
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黑衣人,被俘之前皆咬碎口中毒丸,含笑而终。
幸存者目光呆滞地看着周围尽数诛灭的死士,噤若寒蝉。
过了许久,有人问:“结束了吗?”
这个问题像是落入湖中的碎石,微不足道,却在水面荡起缕缕涟漪。
“结束了。”有人回答。
“啊!我流血了!”有人捂着伤处,后知后觉地呼痛。
“以后再也不来公主府了!”有人泣声道。
“我再也不参加诗会了!”还有人长叹。
“……”
“见鬼的一天!”
“我清清白白做人,怎就招来这般横祸?”
“不清白的自有其人。”
“你是说,杀手是冲着许、来的?”
“恐怕都是苦主啊,否则怎会情愿赴死?”
“他该死,害了这么多人!”
在场都是京都有头有脸的权贵,他们欢欢喜喜来玩,却横着抬出去,任谁家也接受不了!
窸窸窣窣、碎碎念声,顿时被点燃,劫后余生的愤慨也在众人的心中蔓延。
纪危舟扔掉长刀,拨掉崔时清面颊上的碎发,看着她说:“我们回去吧。”
“放我下来。”没了危险,崔时清也不要纪危舟来抱了。
纪危舟遗憾地叹了口气,弯腰松了手,见崔时清的仪容略显凌乱,双手扶着她,柔声道:“衣裙脏了,我替你挡一挡。”
崔时清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衣袂,没有拒绝,好在众人皆狼狈,于相互搀扶的人群中,并不显眼。
偏头看向李昶、蔡梦期,叮嘱道:“直接回府,不要乱跑了。”
“我要回家,用上几大碗的安神汤!”蔡梦期面色发白地点点头。
“啊,我也要。”李昶揉了揉发闷的心口,一瘸一拐跟在他们身边。
提起汤药,崔时清的眼中多了些精气神,“我有个极好的方子,迟些让人送与你们。”
纪危舟忍不住笑了笑,正要跟着讨要,神色骤然一凛,把崔时清推至身后,衣袂鼓风掠过半空,以臂挥挡偷袭的长箭。
同一时间,身后响起破空之音,血腥味混合着闷滞的空气,直冲心肺。
纪危舟回过身,沉默地看着,正中心口的长箭。
泪花被突如其来的钝痛激了出来,桃花眼湿漉漉的,瞅着面无表情的纪危舟,指尖紧紧扣着他的左手,恨不得掐死他。
“为什么?”
分明,你才是我的挡箭牌!
崔时清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中箭。想不通,但也不妨碍她迁怒。
该死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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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该死的天道!又在害她!
身体无力支撑、在倒下的那一刻,她还死死掐着九世宿敌,眼里心中全是不甘。
再来一次!我要……
呐喊的巨人还没发威,她便失去了意识。
*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纪危舟自知无力改变命运,便顺从天道的安排,以‘天煞孤星’之名,坐上帝位。统治天下数十年,一世又一世。
第一世。
油尽灯枯前,有人问他,皇后陵寝应当如何安置。一双明媚的桃花眼,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糟污虚伪的人世间,如要选一人相伴,纪危舟想要她。
一代大帝终陨落,有人道他冷情冷心、以至孤寡终身,也有不曾忘记他安攘四海、令天下海晏河清。
世人评说非议他的功勋与过,却无人察觉,六亲无缘、断情绝爱的大帝,临终前悄然多了位崔皇后,因去得过早、唯存的数块遗骸被封入红玛瑙宝盒中,安置于后陵。
纪危舟唯一的反骨也只在此,红玛瑙宝盒再未离身。
第七世,在书房彻夜孤坐的纪危舟,很想见到一人。
他来到死牢,暗中观察崔时清许久,企图从她的面上看到恐惧与懊悔。但什么都没有,黑漆漆的桃花眼中除了麻木,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要知道,崔时清在想什么。
他从阴暗处走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崔氏女,低声问她,可有悔意。
她甚至连头都没有抬起,依旧望着虚无处,低哑的嗓音里是万年不变的桀骜。
我没有错。
错的是你、是世间各路魑魅,是这不公的天道。
崔时清再不愿开口,也不愿与他半分眼神。
留下一枚信物,纪危舟给了她逃出生天的机会。
她没有用,甚至没有触碰。
罪人伏诛的消息传来,纪危舟的心空了一瞬。和之前一样,悄无声息地夺走尸骸,化骨成灰,留在了身边。
寿终正寝之际,他没有任何留恋,唯独忆起一双微扬傲慢的桃花眼,听着世间唯有的鲜活,一声声不悔,阖上了眼。
第八世,纪危舟给了她许多便利,狼狈地立于悬崖之巅。
他想,终于要结束了吗?
下一刻,崔时清却死在了他的眼前。
抱起她的尸骨,纪危舟仰头觑着澄澈的碧空,他承认。
是的,我们没有错。
错的是这世间诡异横行、天道无情。
我们都没有错。
*
崔时清面容冷白,气息细弱无声。
——躯壳无声无息,轻柔拭过被尘泥染污的容颜,他迷茫。
纪危舟双手颤抖,抱起了她。
——尸骨破碎不堪,血肉浸湿袍衫、冷寒透骨,他窒息。
一下下地轻吻着,渴望着、把她藏进骨缝血肉中,与他融为一体。
——皮囊青黑僵硬,唯有眉眼间的执拗,还有几分熟悉,他憎恨。
鼻尖一遍又一遍,绘画她的面容,捕捉着若有若无的心跳,与微凉肌肤下,血液流淌的生息。
在惊雷声中,望着气若游丝的女娘,纪危舟笑道:“牠若再把你夺走,我便毁了这人世间,为你出气。”
雷霆飞火、震天动地,彻夜不休不止。
翌日天明,黑云终是散去。
而崔时清也如大梦一场,挂在纪危舟的身上、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
“啊、这是,没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