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霓裳完全被动地被身前这名正紧紧攥着她一只手的人带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迈步奔去。
她完全不知这个片刻前突然现身救她的人是谁,他又怎会如此巧合,于那时间出现在那一个地方。忽然她想到齐王府和姑母,他应是他们的人,下意识想问一声,然而方张口,她想了起来,她无法说话。
正神思混乱,这人蓦地停步,转过他那一张仍覆戴着傩鬼面具的脸,两道目光扫来,在她的面上停了一停。
“走得动吗?走不动我背你!”
李霓裳听到他低声如此问道。她一下醒了神,立刻摇头。
那人再次望她一眼,略略颔首:“那便跟紧一些,当心脚滑。”言罢转回头,继续带她前行。
脚下的栈道,依着一侧起伏皴裂的岩壁,呈羊肠状地朝着山下延伸。此路应当是通往寨口的一条便道,积雪里踩满足印,若不加紧,或许随时都将遇到人。
李霓裳感到他加大了些攥着自己的手劲,当即也打起精神,极力跟上他的步伐。如此向前又走一小段路,快到一处拐角时,忽然,他再次停了步,双目盯着前方。
李霓裳也看到了。就在下方不远处的对面,已出现了一队正疾奔而来的士兵的身影。这些应当就是收到消息从兵营口上来的要拦截他们的人。
她回头,远远又见方才那名大汉带着一群手下,正也从后追来。
刹那她便做了决定,正要表达他自己想法子逃,不必管她,却被他又攥了手带着继续前行。李霓裳身不由己随他转过拐角。因了山壁的遮挡,此时前后追兵暂时都看不到了,他拔出刀,嵌入山壁的一道裂缝里,借力攀上一块高耸的巨岩,接着俯身向她伸手,一个发力,将她拉了上去,按在巨岩之后,再迅速抹平了巨石上的积雪的痕迹,接着,伏在了她的身畔。
一阵由远及近的杂乱的奔走履声传来。对向的军士离得越来越近了。
李霓裳伏在冰冷的石后,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唯恐自己发出声音的恐惧之感攫住了,尽力将自己蜷得最小,紧紧闭目,屏住呼吸,人更是一动不动,全身绷得近乎僵硬。
忽然这时,她感到耳畔微微一暖,尚未反应过来,便听到他向着自己耳语:“你莫过于担心,他们不会想到我们藏于此的。退一万步讲,即便当真被发现,也是无妨,天无绝人之路,尽力应对便是。”
李霓裳睁目转脸,面颊竟不慎与他那一张冰冷的面具相擦在了一起。他显也觉察到了,下意识般地微微偏了下头,不动声色地迅速躲开,随即若无其事向她点了点头,便转过脸去。
也不知为何,来自这人身上的那种犹如将万事视为等闲的度外置之的做派,叫她感到了一种长久以来,从不曾有过的的松弛。
她默默也转回了脸,无声地呼出一口气,身子慢慢松软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言,那一队士兵丝毫没有留意,飞快地从前方经过。待那一队人走了,他攀下去,将她也接了下去,道:“宇文老儿治军还是有一套的,天生城又上下同道,防守很严。不过,我知道有一条晋朝的古道,当年尚未凿完,逢大乱而废,后又遇地震隐没,知者寥寥,只在前朝修缮天生城绘的一张关山图上有过记录,宇文老儿也未必知道,我便是走那条道入的营寨。路虽难走了些,但你跟紧我便可。”
李霓裳随他弃走栈道,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经过一道遍布着嶙峋怪石的坡峪之后,走入一条埋在积雪后的因了两峰相峙而成的岩缝。
这是一道极长的曲折岩缝,有时略宽些,有时却狭得只能容一人侧身勉强挤过,她咬紧牙关,避着头顶不时挂下的冰锥,跟着他不停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全部走完。
当出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出口前方不远之处,隔着一道峡谷,出山口已是遥遥在望了。此处更是远离那座筑在北麓上的营寨,因无战略意义,人迹罕至,宇文纵并未派人在此扎营或是把守。
一座应是前朝修的残旧的索桥,横在了峡谷的上方。渡过,便可出山。
李霓裳再次振作起精神,跟随他又上索桥。就在快要抵达对岸之时,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喝声:“站住!”
她转面,骇然看见那个大汉,宛如阴魂不散,竟也出现在了他们方才出来的那个出口处。
少年扭面望一眼,目光微沉,将李霓裳一把推送上岸,接着,片刻也未停顿,毫不犹豫地拔刀,朝着索桥的一段锁扣便重重斫去。
此桥距今也有一二百年了,无人修缮,木材早已腐朽,铁索锈迹斑斑,怎经得住他如此砍斫,不过数刀,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谢隐山迅速蹿跃而下,却是迟了。就在他奔至索桥前时,只听一道咔喇喇的异声,索桥已然断裂,从对岸的接连处塌陷,笔直坠入峡谷。
这时,一个接一个的军士也从那出口里钻出,见状,纷纷射箭,乱箭纷飞,穿过飘在峡谷上方的雪,射向对岸。
那少年将李霓裳一把护在身前,朝树林的方向打了个唿哨,只见雪里冲出一匹通体乌黑锃亮的乌骓马,观其体态,必为神驹。
少年将她举上马背,自己则是一个纵身跃上。乌骓载着背上二人,如星奔电迈一般,穿过大雪,疾驰而去。
“信王,怎么办?”
谢隐山的一名部下问道。
谢隐山眺着对面那一道已化为模糊黑点的骑影,双眉紧皱。
方才他与拦截的人马相遇,发现扑空,便又沿着栈道仔细寻找,循着雪地里留下的尚未被完全掩盖的足迹,终于发现蛛丝马迹,最后追到此地,却没有想到,还是慢了一步。
“不好了!寨门口起烟!”
他尚在思忖这小儿到底是哪一家的,忽然又听近旁之人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见寨门的上空果然窜上了一股烽烟。
这是有情况发生的讯号。
他不再停留,这边暂先作罢,领了人,掉头迅速往营寨赶去。
李霓裳与身后的人共乘一骑,冒着满天棉絮撕扯般的大雪,越过身畔一座座的雪峰,一片片的寒林,不停地走在这个仿佛亘古至今便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寂静的琉璃世界。忽然,头面一暖,她仰起头,发现少年竟解下了他的雪氅,披罩在了她的身上,她那被风雪打得生疼发僵的面脸和身子一下便得了温暖庇护,很快暖和起来。她又嗅到一缕渗入了衣物经纬里的若有似无的仿还带着体温的青木香。这陌生的气息,竟并未惹她不适,她出奇地感到很是好闻。
少年继续驱马前行了一段路,开始放慢马速,最后停下,环顾四周。
一早开始,差不多一天已经过去了。暮色渐渐笼罩,天将黑。
少年的坐骑为不世出的神驹后裔,方才这一通狂奔,至少已是奔出去四五十里路。此地距离天生城已远,已是安全之地。
原本若他自己一人,天黑也是无妨,继续前行便是。然而带着这女郎,她应早就需要休息了,也需进食和饮水。
周围荒无人烟,连间破庙也无。好在积雪道的右侧是片林子,古木参天,巨松林立,张盖连接如伞,林下勉强应能遮挡些风雪。他驱马行至近前,寻到一株最为茂密的老松,将李霓裳扶下马,又卸下马鞍,放置在树干前的雪地里,示意她坐。
李霓裳依言走去,少年瞟一眼她的背影,先从悬在马背上的皮袋里掏出两块豆饼,喂给心爱坐骑。
李霓裳坐在鞍上,仰面看了眼头顶。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树顶的积雪不时从头顶的松枝缝隙里落下,发出簌簌的轻声,那雪粉如春日里的飞花一般,轻散在她的面上,并不冷。
此情此景,与昨相比,几叫她疑心是在梦中。
她缓缓闭目,任这洁净的雪粉纷纷撒落在她面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他喂马毕,又看她一眼,这回将取出的一块干粮递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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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没吃东西,你也饿了吧?先稍稍吃些,等到了前面镇上,我与我的人汇合了,你便可好好休整。”
他的话,一下便将李霓裳拉回到了现实里。
她默默接过,低了头,撕下一小块面饼放进口中,慢慢咀嚼。
“你便是齐王之女?”
正满腹心事,忽然,耳畔传来一句问声。
她心一跳,抬眼,见少年手中捏着一只他方从皮袋里取出的酒嚢,待饮未饮,侧面向她,那一双隐在面具后的眼,漫不经心地看过来。
李霓裳本以为他是姑母或齐王府派来的人,然而他既如此发问,显然,那便不是了。
她犹豫起来,不知是该否认,还是继续担着这个身份。她不知少年是为何人,为何要救自己。更不知自己有无向他澄清她非齐王之女这个身份的必要。
少年等了片刻,等不到回答,仿佛不耐烦起来,抬起臂,一把摘下他的鬼面,别在腰间蹀躞带上。
“你怎的一直不说话?莫非是被吓傻了?”
浓暮的黯淡雪光里,一树雪松下,一张眉目飞扬,英气勃勃,却又生得极为俊美的年轻男子的面容,宛如一轮放着辉光的明月,一下便映入了她的眼帘。
李霓裳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年轻男子。
她一时竟然难以挪睛。
“你不必害怕。我乃——”
他似要说什么,顿了一下,终是没说出来,只拔出酒塞,仰面饮了一口酒。
李霓裳醒神,不敢再多看,垂目思索了起来。
他应当不是齐王的仇敌,但也不是青州的人。
她更不知道,齐王或者姑母会不会利用“齐王之女”遭宇文纵绑架一事来谋某种利,譬如,获取道义上的所谓正义。
以她的猜测,这种可能性,不能说完全没有。
在没有确定齐王与姑母决定如何处置这件事之前,她也不便向任何人,包括面前的人解释身份,以免不利。尽管她是被他救下来的。
还有,青州的人,此刻应当已经在附近了。
思毕,她捡起附近地上的一根残枝,在雪地里留言,请他到了镇上后,可否代为打听,有一位叫崔重晏的人是否来了。
写完,她抬起头望他。
他显得有些意外:“你当真不会说话?”
李霓裳颔首,指了指自己咽喉。他仿若顿悟,“是生病了?”见她再次点头,他不再多问,立刻走来,看了眼她写的字。
李霓裳久未等到他回答,再次抬目望他。
“齐王的那个义子?”他挑了挑眉,问。
李霓裳又点头。
也不知何故,李霓裳觉他神色似乎忽然便变得和方才有所不同了。
就在她困惑之时,只听他又问:“你二人很熟吗?”
她仰面再次望他。
他的眼在雪光的映照下,微微闪烁,似带了几分玩味地看了过来。
她更加不解,他何以会问这个。
在这人如此怪异的目光注视下,她一时竟然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还在迟疑不决,便见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随即重重揿下酒塞,看也不看,将酒嚢一把抛入皮袋里,淡淡地道:“走吧!今夜我便送你去镇上,替你打听!”
言罢,也不待她应,他自顾转面,冲着马儿打了个唿哨,骏马迈蹄走来,停在身边。
他只看着她。
李霓裳满头雾水,心内甚至因了这少年突然改变的冷淡态度生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惶恐,却也只好扶着身后树干,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不再多说半句了。只从地上捡起马鞍,掸了掸雪,装回在马背上,又将她扶上马背,自己跟上了。
她还没完全坐稳,身后那人便猛地拽了一下马缰,将缰紧绕在他腕上,无须催鞭,坐骑得到主人指使,嘶鸣一声,撒腿便纵出松林,奔入了满天飞扬的夜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