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周医生的声音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虞荼低头看着那张“录取通知书”,像,又不是很像。可要让他说具体哪里不像, 记忆似乎蒙上了一层模模糊糊的纱, 说不上来。
他将那张录取通知书攥到掌心———假的, 日记里没有漫画,也没有不夜侯。
“荼荼,你这次醒来的状态好像比上次更糟糕。”周医生搬来一张凳子坐着, “我们可以谈谈吗?”
虞荼问:“你想和我谈什么?”
“我最想问梦境另一端的世界。他说,“但我知道无论什么时候我和你提起这个话题,你都非常抗拒。”
“你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这里是假的吗?”他侧过头去看窗外, 窗外固定着牢靠的铁栏栅,将阳光分割成一格一格,“是因为你醒来什么都不记得,还是因为你的日记里给自己留下的讯息呢?”
“这个世界是假的, 我想去真正的世界,有什么不对吗?”虞荼反问他, “你就这么确定, 这个世界一定是真的?”
周医生很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 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我不确定。”
“可是是真是假都不重要。”他迎着虞荼的眼睛, 说, “也许这个世界是假的, 梦里的世界是真的,也许梦里的世界是真的, 这个世界是假的,也有可能都是假的, 也有可能都是真的。”
他笑了一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什么都不如活在当下。”
“我知道你现在很抗拒我,所以我们谈也谈不出什么,不如算了。”他慢慢起身,然后做出邀请,“你要不要……去你的画室看看?”
“我的……画室?”
“就在隔壁。”他说,“也许看一看,你会想起些什么。”
*
虞荼斟酌了一会儿,还是跟着周医生去了隔壁,隔壁的画室有一扇很大的窗户,只是窗户上也加装了厚厚的铁栏杆,风可以进来,阳光可以进来,人却出不去。
虞荼看到角落的架子上摞着一大沓纸,上面的有些图案,下面的干净整洁。
“到了。”周医生站在门口,并没有踏进去,“画室是是你的私人地方,我虽然是你的主治医师,但没有你的允许,我也无权查看。”
“这层的求助站出门向左拐,你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可以去找我,我的办公室在六楼的倒数第三间。”
他说完后便轻轻地带上了门,画室里只剩下虞荼一个人。
虞荼站在门口环顾了一遍画室的天花板,又逐一检查了充电的插座,确认这间画室里并没有摄像头。
地上躺着一个面朝下的画架,画板摔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虞荼将画板捡起来翻到正面,正面上夹着一张画纸。
虞荼只瞄了一眼,便浑身发冷。
画纸上画着一张灿烂的笑脸,是一个他很熟悉的人———顾鸿影。
不是三次元那种写实画像,而是二次元的,和漫画里……一模一样。
莫大的恐怖卷上心头。
铁栏杆焊住的窗边还有一个画架,虞荼走过去,夹子上夹着一沓纸,他取下来,一张张翻看着———这是一套设定集。
顺序有些乱,比如虞荼拿到手的第一张画着婴灵的设定,旁边还画了好几种不同的形态———有狰狞的鬼脸、有张牙舞爪的半透明魂灵、有沾着血腥的怪异婴孩、最后定格在伸着细细黑爪子的黑团身上。
第二张是安佳佳,有正面、侧面、背面的简稿,能看出她的嫁衣涂改了好几版,脸上的神态和妆容也有所改动。
第三张是蔺苏苏,漂亮的狐狸跃然纸上,两条蓬松的大尾巴占据了小半张画纸。
第四张是……
虞荼一张张翻过去,这一大沓设定里有他认识的人,也有他不认识的人。仿佛是漫画家在要开始创作前所准备的资料。
周医生说,这是他的画室。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人物、这些设定……通通都是出自他的手。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先是继承了那份古怪的遗产,然后才知道了那部会记录下他们所做事情的漫画。
“叮铃铃———”
虞荼忽然听到一阵手机铃声,是从架子上那一大沓画纸里传来的。
他走过去,从略有凌乱的纸堆里找出了一部手机,手机上是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但备注是【编辑】。
虞荼划开了接听键,电话另一端,是一个兴奋的声音:“虞荼!在不在!你的漫画《山海之语》得奖了!一等奖啊!都公示五六天了你怎么都不和我联系!”
“这两天有空不?赶紧准备一下漫画的创作心路历程,三天后有个线上读者见面会,放心!知道你社恐,全程都不露脸!”那个兴奋的声音在电话另一端越来越高昂,“好好准备啊,争取让你的漫画越来越火,成为今年的超新星!”
那个兴奋的声音说着说着发现没有回应,于是疑惑地喊:“虞荼?虞荼!能听见我说话吗?虞———”
虞荼猛地挂断了电话,他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随着他醒来的时间越来越长,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很多细节他已经开始记不清了。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部智能的手机,和他平时用的一模一样,打开后,里面的软件排列方式也一样。
虞荼点进了漫画网站X,开屏就是《山海之语》的封面特写,跳过后,他发现他有作者后台,作者那一栏赫然写着———
【天衍】。
虞荼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大的荒唐。
他怎么可能……是天衍呢?
虞荼打开门冲出去,右边的尽头是卫生间,他冲到厕所里,抬头看洗手台上的镜子,镜子里映出属于他自己的脸。
虞荼闭上眼睛,他想要切成不夜侯的身份,可睁开眼后却发现———
没有任何改变。
镜子里仍旧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脸。
他试了好几次,能量好像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自始至终都没能变成不夜侯。
他在洗手台前站了很久,久到门外好像有拖拽的嘈杂声音,有男声,有女声。
有的声音尖利刺耳———
“你们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放开我!放开我!!!”
有的声音高傲不屑———
“我是玉皇大帝转世,你们这些凡人为何不跪我?”
有的声音疑惑不解———
“我是一株种在这里的向日葵,你们为什么要把我连根拔走?不要揪我的葵花籽,放手!放手啊!”
……
这些声音听起来明显不正常,虞荼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发现胸前的口袋上用浅色的丝线绣着一行字,他揪起来看了一下,丝线绣的是【利华路精神病院】。
他忽然有点眩晕。
他的手撑在洗手台的大理石上好一会儿,那股眩晕感才结束。
虞荼推开厕所的门走出去,却发现画室的门前正站着一个人,是他刚刚醒来时见过的女人,周医生说,这是他的妈妈。
她站在画室的门口,手虚抬在半空,想要敲门,脸上却又露出踌躇迟疑的神色,于是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
或许是听到了虞荼的脚步声,她忽然转过头来,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荼荼?你没有在画室里吗?”
虞荼看着那走廊上被医生制住的病人,来来往往的护士,忽然有种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他看着面前那个和他容貌相似的女人:“……我想回家。”
……
不知道那个自称他妈妈的女人是怎么和医院协商的,下午的时候,虞荼办了出院手续,离开了这间精神病院。
踏出医院大门,阳光刺得眼睛有些痛,他的头上忽然多了把伞,挡住了光线。
虞荼侧过头去,发现是女人从包里拿出了把伞撑开,挡在了他头上。
她明明神色疲倦,却还是在虞荼看过来时努力露出一个笑脸:“荼荼,在医院里住了那么久肯定没有在家自在,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虞荼摇了摇头。
“那我们回家?”她小心翼翼地问,“等回家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和你爸说,让他去买。”
她不敢贸然触碰虞荼,怕激发孩子的抗拒被一把甩开,更怕造成不可预料的后果。
就这样一路沉默无言地到了家,虞荼跟在她身后进门,映入眼中的是温馨的小三居。
地上铺着浅色的木地板,夕阳的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摇摇晃晃的摇椅上,摇椅前有张矮矮的木茶几,上面摆满了饮料和零食,一只可爱的猫在旁边探头探脑,伴随着一声“汪”,摇椅后冲出来一只尾巴快摇成螺旋桨的小狗……
———这和他曾经在孤儿院里半夜冷到睡不着觉时幻想过的家一模一样。
“荼荼回来啦!”有男人系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盘香喷喷的菜,“洗手准备吃饭喽!”
“为了庆祝我们荼荼的漫画获奖———”他将手里端着的菜放到餐桌上,“我今天可是大展身手!”
“当然——”他对着虞荼笑了笑,像他的孩子不是从精神病院里刚出来,而是出门去玩了一圈,“我也有给你准备礼物,在沙发上。”
沙发上放着个精美的礼物盒,在他们俩期盼的视线下,虞荼拆开了盒子,盒子里躺着一件墨色的长衫,上面有着暗绿色的藤蔓状花纹,长衫中间放着一枚单片眼镜,镜链下垂着一片叶子样的装饰。
“漫画里你最喜欢的人物不夜侯的COS服!”虞荼听到那个看起来应该是他“爸爸”的人说,“销量可高了,预售时间好长!今天才到!”
他笑呵呵道:“看过后来吃饭啊,吃完饭再去试。”
……
虞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坐到桌边的。
夕阳下微微晃动的摇椅,热气腾腾的饭菜,陪他吃饭的爸爸妈妈,脚边撒娇的猫咪,扒着他腿摇尾巴的小狗……一切都那么的真实。
好像被开启了阀门,空白的记忆渐渐回来,梦境中的细节则慢慢模糊不清。
他是虞荼,有爱他的、在乎他的爸爸妈妈,有一个连续做了几年梦的奇异经历。他将梦里的故事画了下来,上传到了网站上,获得了一等奖。
这是现实。
他是虞荼,是孤儿院里的孤儿,无父无母。在高考之后继承了一份奇怪的遗产,他得到了米勒克尔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和漫画男主顾鸿影成了朋友,有了很多伙伴。
这是梦境。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第52章
虞荼在“现实”里生活了两个月, 他再也没有提过他的梦。
他就像是一个普通又幸福的孩子,有按他喜好布置的房间,有宽敞舒适的学习桌, 一整面墙的书柜, 每天准时且变着花样的一日三餐, 会尊重他意见的爸爸妈妈,开明的家庭氛围……他得到了他曾经幻想过的一切。
没有不合身的薄棉被,没有来自孤儿院里同龄人的嘲笑, 没有在有人来做慈善时要被拉出去合照的窘迫,没有听着那些来做义工的哥哥姐姐们讲着天南海北见闻时的羡慕……
他有爱他的父母,富足的家境,舒适的居所, 他恢复之后回到学校,同学们都以为他只是生了一场大病,人人都在关心他,这种关心既不虚伪, 也不浮于表面,而是发自内心。
他不用藏起发白的鞋子, 磨损起毛的袖口, 他有很多朋友。有人和他谈论这次的哪个考试丢了多少分, 被活阎王拎去训斥;有人吐槽某个老师不近人情, 布置了一大堆作业;有人约他课间操时去篮球场大展身手;有人神神秘秘喊他晚自习结束去小卖部吃麻辣烫……在学校里青春飞扬的少男少女, 快乐也好, 痛苦也好,都是那么简单纯粹。
他几乎就要沉溺进去了。
梦境里的记忆开始模糊, 再激烈的感情也在逐渐褪去,即使他还是没能想起什么, 但现下已经越来越鲜活。
在月中的周五,学校统一放半月假,虞荼背着包走出校门时,他的爸爸妈妈已经在那里等他了。
爸爸接过他的书包,妈妈笑着问他累不累,他们是有呼吸的,有体温的,连手中的掌纹都是那么的真实。
在车上,爸爸和他说已经在酒店定了一个位置,今天要给他一个惊喜,妈妈从车载小冰箱里拿出一支雪糕,笑眯眯地贴在他脸上。成绩不好也没有被责怪,比起学习他们更关心健康。
车载着他一路向前奔驰,路边的景物急速倒退,但依旧能看清路上散步的行人,归家的孩子,下班的车辆汇入到车流之中……一花一草一木,夕阳建筑车流,都找不出一丝的破绽。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虞荼有一次向老师请了十天假,他做了一个疯狂的举动———他在APP上随意地买了一张票,选了一个他从没有去过的、很远很远的城市。
坐了十个多小时的动车,虞荼在那个城市下车,现代化的车站、富有生活气息的民居、热热闹闹的商业街……和他在书里见过的描述一模一样。
幻境或许能将他周边的范围拟定得无比精细真实,但不可能连他从未去过的地方都做得精细无比,那要耗费多庞大的能量?
……这真的是幻境吗?
时间会慢慢冲淡一切,医院那一天不好的记忆也在感官中慢慢淡忘,“现实”在当下越发真实起来。
“荼荼,到啦。”
他听到妈妈的声音。
包间定在这栋酒店的最顶层,据说晚上透过玻璃的穹顶,能看到漫天星星。
虞荼坐在明显被布置过的房间里,有扎起来的彩带、粘在墙上的气球、LED的大屏放着一家三口的欢乐合照。
服务员已经将今天的晚餐一道一道呈上,分量不多,但都精致诱人,一大半都是他喜欢吃的。
在晚餐结束后,是一个很大的蛋糕,比他曾经见过的、那些窗明几净的蛋糕店橱窗里最大的模型还要大,还要漂亮。
蛋糕上插了十八根蜡烛,被打火机逐一点亮,形成一个跃动的光圈,光圈中间有一个闭合的花苞,用蜡烛点燃花蕊后,便会像莲花一样绽开,发出特别吵人的生日快乐歌。
虞荼模模糊糊想起好几个画面,有他看见别人拎着蛋糕笑容满面地走出蛋糕店,有他打零工时在餐馆听到的生日歌,有他在高高的摩天轮上手忙脚乱地帮着撕蛋糕外的包装纸……可他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些的?又是和谁在一起?他已经渐渐想不起来了。
苦难好像褪色的画纸一扯就破,新生在生日快乐歌里逐渐向他走来。
“荼荼。”在蜡烛的光芒里,他听到爸爸的声音,“吹蜡烛,许愿吧。”
妈妈在旁拍着手,轻声笑着和着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祝你前途光明……”
“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蛋糕吗?”虞荼忽然问。
彩色的蜡烛在燃烧中逐渐短了下去,但仍旧能看清那个蛋糕上用巧克力酱画着一家三口的卡通小人,上面写着可爱的、圆圆的字体———
【祝宝贝虞荼十八岁生日快乐,平安健康到永远!】
“当然是属于你一个人的蛋糕了!”
越来越稀薄的记忆里,好像有人说———“我知道蛋糕很俗,但祝福无价!”
蛋糕很俗,但这是他十八年里收到的第一个俗气。
真好啊……他曾经羡慕过,现在自己也拥有。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幸福~祝你健康~有个温暖家庭~”
在生日歌里,虞荼闭上眼睛,没人知道他是不是许了愿,只是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
蜡烛熄灭,星星的光亮过穹顶洒进来,又是另一种亮堂。
虞荼拿着分蛋糕的叉和刀,小心翼翼地切了三个角,带着“平安”两个字的给了爸爸,“健康”两个字的给了妈妈,“永远”则被他留在了自己面前。
“一起吃蛋糕吧。”他轻声说。
香甜醇厚的奶油,松软可口的蛋糕,虞荼一口气将这一个小角全部吃完。他看着空荡荡的一次性小碟子,听到妈妈问:“还要再来一块吗?”
虞荼摇了摇头。
他抬起头,在星光里,他直视着对面坐着的爸爸妈妈,他们都笑着看着他,仿佛他是他们最骄傲、最珍贵的宝贝———即使他在精神病院里进进出出,呆了不短的时间,即使他表现得那么抗拒,即使他任性地买了票一声不吭前往另一个城市……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是被包容着的那一方。
原来有恃无恐地被爱着,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荼荼。”他听到妈妈温柔的声音,小心翼翼中夹杂着喜悦和高兴,“你喜欢吗?”
爸爸问:“明天要不要我送你去上学?”
虞荼盯着他们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放下手中空掉的碟子和沾着奶油的叉子。
“蛋糕很甜。”他答非所问,“很好吃。”
虞荼起身走到窗边,这个包间为了更大程度地展示夜景,用的是落地窗,护栏也做得很低,风吹动着他脸颊边的碎发,好像是在挽留。
虞荼低头看下面,空空荡荡,离得好远好远。他想回头再看一眼,但他忍住了。
身上还沾着蛋糕的甜香,虞荼忽然松开握着护栏的手,任凭自己倾斜出窗外,然后急速地坠落。
在一切都在论证你的日记是真的,两个多月的生活找不出一丝破绽,所有的疑惑都有合理的解释……在这样情况下,你还敢相信你所在的现实是假的吗?
伴随着“砰———”的一声巨响,虞荼感觉自己砸在了地上,剧痛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大脑,疼痛几乎席卷了所有可以思考的神经,他能感觉到呼吸时好像有血沫子在往外涌,血从身体里慢慢流走……濒临死亡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真实。
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的意识里,好像有爸爸妈妈惊慌失措的喊声,有路人的惊呼,有忽远忽近救护车的声音……
可到现在他也没有脱离,这或许就是个真实的世界,他可能……赌输了?
生命力从身体里一点点被抽走,虞荼静静等待着,在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他终于看到了想看见的景象———
一切像镜子一样粉碎,犹如他透过穹顶时看到的那片星空。
喜欢。
要。
谢谢。
还有……再见。
……
“叮铃~叮铃~”
清脆连绵的铃铛声顺着风送到了耳朵里。
虞荼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仍旧坐在三楼的阳台上,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串炸年糕。
时长两个多月的一场幻境放到现实不过一小会儿,连炸年糕都还冒着热气,宛如一场黄粱大梦。
“荼荼?”顾鸿影的胳膊压在他的肩膀上,他正伸着脖子看傩祭的队伍,一边看一边问,“你怎么吃着吃着开始发呆了?”
他开玩笑道:“总不能是困得厉害,这一小会就睡着了吧?”
“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虞荼笑了笑,轻声说,“是个美梦。”
傩舞仍然在继续,只是快到尾声,队伍最后那个傩者身姿优美,居然还跳得有模有样,发丝里彩色的丝线随着他的动作上下起伏,铃铛声连绵成一片。
好像他们之前的那一眼对视,就只是一个不经意的错觉。
虞荼捂着心口,微微合上眼睛,他感觉到了身体里藏着的、那股熟悉的能量。
在主路两旁光线不明亮,监控照不到的地方,忽然从无到有浮现出一道人影——黑发凤眸,到脚踝的长衫,还有脸颊边垂下来的金色镜链。
傩祭的歌舞散场后,傩者们各自归家,队伍最后的那个傩者越走越偏,在经过一片几乎已经没有人烟,只有小桥流水的地方时,那个戴着山羊头骨装饰的傩者站在桥中央,他微微歪着头看向身后:
“跟了我那么久,还不出来?”
第53章
有那么一瞬, 虞荼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但很快,有人高的草丛小路里转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 走路歪歪扭扭, 浑身酒气冲天。
他抬着手, 指着桥上的傩者———
“哟~美女,去哪里啊?我送你呗~”
他的声音轻浮浪荡,一听就不怀好意。
桥上的傩者穿着一身鲜艳的服饰, 宽大的腰封将他的腰勒得很细,发丝细细编过,缀满了漂亮的装饰,戴着面具的时候, 确实有种雌雄莫辨的美感。
傩者其实已经开口说过话,但醉出浑身色胆的男人根本就没细听,反正喝多了人不清醒,他就仗着这几分醉意, 摇摇晃晃地往桥上走,手还没碰到傩者的衣袖, 就从木桥跌到了水中。
桥下的水并不深, 最多只能没过人的胸口, 但喝醉的男人不知道是腿软还是没力, 竟然一点点向下沉。那并不算满的醉意在夜晚有些寒凉的水中顷刻散得无影无踪, 他挣扎起来, 满脸慌乱失措,声音都因为恐慌而尖利:“救命!救命!救救我———”
放眼望去周围只有桥上的傩者, 男人向他的方向伸手:“救我!你快下来救救我啊!”
傩者一只手撑在小桥的栏杆边,面具下的眼睛里充斥着兴味, 他微微倾身,发丝里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另一只手微微抬起向前。
落水的男人眼里见状爆发出希冀,却见那只手只是微微向下一压,他霎时间觉得肩上好像多了无形的重量,正以不可抗拒的姿态压着他没入水中。水淹过他的肩膀、脖子、下巴,又漫过他的嘴,眼睛和头顶,直到他完全没入水中,只能吐出一串串徒劳的水泡。
“呵。”他的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一条绿藤破开水面,将已经溺水昏迷的男人卷起来拖到岸边。
傩者一点儿也不惊讶,他只是将那双好看的眸子投向绿藤出现的位置:“这种垃圾,也值得相救?”
“一己之私妄断生死。”等人高的草丛前缓缓浮现一道人影,墨色长衫,黑发凤眸,虽然容貌年轻俊秀,但那双眼睛却似在时间中沉淀了许久,有种与容貌不符的沉稳厚重,“不妥。”
“真像里世界那些满口教条的老古板。”傩者的手收回来,重新撑在桥边的栏杆上,那瑰丽的赤色瞳孔里,好像有虚幻的火焰在燃烧,他抬起手虚虚点了点自己的眼眸,那赤色的火焰似乎燃得更盛:“草木化形?有意思。”
他的话音还未落,那墨色长衫人的脚下便突兀地多了一轮光圈,光圈带着浅浅的银白,一直发散到救了男人的那根绿藤上。
白光倏忽消散无形,碎成夜中点点星芒。
“嗳?”傩者的眼中闪出惊疑,“真身未知?”
惊疑过后,他反而更感兴趣了,傩者将手搭在那张粗犷朴拙的面具上,然后将面具拿下。
面具后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容貌清隽,有种不染尘埃的圣洁,勾唇笑起来的时候,赤色的瞳孔与眼尾却无端显得妖冶。
“你不认识我。”他肯定地说。
谛长卿常年盘踞里世界通缉榜首之位,不是他自夸,但凡不是居于深山老林、与世隔绝不问世事的老古董,几乎鲜有人不闻他的恶名。里世界谛长卿的名字,可止各族小儿夜啼。就算真的不认识,他的天赋【光照真身】一出,也该被人意识到他的身份了。
可他面前的人实在太平静。
无论是他想要淹死那个敢调戏他的不长眼的垃圾,还是他突兀动手查探他的真身,面前的人都不曾有太大的波动。草菅人命也好,挑衅无礼也罢,都不能勾动他的情绪———谛长卿竟然从中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包容。
他的眼睛眨了眨,眸中多了一缕沉思。
草木族……
电光石火间,他像是想通了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是为了那个幼崽来的。”
“你们草木族是不是太护短了点?不过只是一道小小的‘魇’,被发现后都不肯善罢甘休?”他身体微微一斜便坐在了栏杆上,夜晚的风拂动着他的衣摆,吹得身姿纤细的傩者好像随时会与风同去,“谁叫你们族崽子性子那么烈?好好在‘魇’里做一场美梦,等梦到了尽头自然就醒了,何必用惨烈决绝的方式脱离?”
‘魇’不过是他闲来无聊时随手练就的小技能,作用就是将人的意识拉入到一场本人最向往的美梦之中,在梦里可以拥有自己没有的一切,一切不合逻辑的地方‘魇’都会自动补全。
精神力越强的入梦者,梦境便越清晰越精细,梦境的范围便越大,梦里的逻辑便补全得越快越合理。
草木族都还没彻底成年的幼崽就算被‘魇’拉入了美梦中,恐怕精神力能幻化出的范围也小得可怜,说不定景物路人都是不成形的模样,也难怪会被发现端倪。
谛长卿虽然是“魇”的制造者,但他将人拉入梦境后并不会清楚每一个入梦者梦中所见之景,只能感知到入梦者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脱离。之前在阳台上和他对视的那个幼崽,应该是用了最简单的也最痛苦的方式———自杀。
难怪家长找上门了呢。
沉迷美梦有什么不好?不过是心智不坚的人在一场大梦骤醒后容易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修炼过程中滋生心魔的概率大有增加罢了。
“叮铃~叮铃~”
谛长卿发间的银铃开始响起来,地上因为溺水而五官痛苦皱巴的男人脸上露出舒心到有些猖狂的笑意,仿佛是沉入了一场志得意满的美梦中。
而那个男人旁边站着的人,却自始至终没有反应。
只有三种情况可以抗拒“魇”,一是一个月内被他的“魇”拉入过美梦中,二是专修精神力且水平与他差不多,三是面前这人的实力甚于他。
如果是后两种,那还真的有些麻烦。
帝长卿笑了笑,却没多紧张:“怎么不说话了?不是为了幼崽来的吗?”
他们一人在桥上,一人在桥边,仿佛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他听到那个除了一开始便极其沉默寡言的人开口:“害人之事不可取,尽早收手为妙。”
———仿佛是多年前昆仑上那个老头子喋喋不休的重现。
谛长卿:“……”
他现在很确认,这个他并不认识的人就是一个不知道从哪个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老古董。
实力未知,真身未知,滥好心,滥好人。
他忽然觉得乏味至极,与刚刚一模一样的光圈重新出现在那人的脚下,碎成星芒后,他还是什么都没能看出来。
“啧。”帝长卿的舌尖舔了舔自己的虎牙,难得觉得有点烦。
他毫无预兆地发动了攻击。
空间被撕裂,无形的攻击刹那近在眼前。
但谛长卿并没有攻击到实体的感觉,那一斩好像穿透了虚无的空气,并不是穿透了活生生的人。
攻击落空后,谛长卿抬眼看去———人消失了,包括地上那个做着美梦的垃圾。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出这个悄无声息出现又悄无声息消失的人,居然只是随手凝结的一道能量分身。
———能在表世界里出现的能量分身。
本来只是一时兴起游荡到草木族界门附近抓叛徒的谛长卿,这时是真的起了莫大的兴趣。
想要那个昆仑的小阵法师也好,对能解了“惑”流落在外的草木族幼崽也好,他都只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兴趣,撞到他手里他就好好折腾折腾,没得到也不觉得太过可惜。
但这次,他感觉有点不一样。
还没人能在拥有谛听血脉,善于辨认真假的谛长卿面前成功糊弄过他。
这个神秘人,他记住了。
……
“荼荼?”虞荼听到顾鸿影的声音,“你怎么吃着吃着又愣住了?一个年糕你快啃一小时了!”
骤然转换的视角令虞荼的大脑还有些蒙,他机械地将手里签子上最后一口年糕咬下来吃掉,撒着孜然和辣椒的焦香年糕唤醒他味蕾的同时,也让他的脑袋清醒了点。
分出能量凝结马甲去跟踪谛长卿的举动终究还是太冒险了,面对谛长卿那突如其来的一击,虞荼凝结马甲的能量直接被抵消了一半,另一半用来护着地上那个醉鬼转移了。
虽然他对这种骚扰别人的人没有任何好感,但毕竟是一条命,要审也该由表世界的法律去判,所以虞荼直接将人丢到了小镇上的警察局院子里,希望他醒过来的时候能够被吓个半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虞荼又从烧烤盘里抽了一串鱿鱼,面无表情地吃起来,他要用吃的好好压压惊。
当时眼看着那个人就要被淹死,虞荼只能出手,但面对谛长卿———里世界通缉榜的榜首,要说不害怕,那根本不可能。
他脑子里都快空白大半,那个白色光圈在他脚下骤然炸开时,他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好在那个奇怪的光圈就像一个奇怪的投影,消失后谛长卿反而多了莫名其妙的忌惮。
虞荼只能一头雾水的听着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将马甲和他的关系捶得越来越实。
拉他入梦的东西叫“魇”,看样子这个“魇”并不能知晓他在梦里发生的一切,不然按他们短暂的接触来看,谛长卿如果知道里表世界被以漫画的形式画了出来,绝对不会是这个反应。
虞荼有了一个糟糕的猜测,他从谛长卿的手里走脱,谛长卿很有可能已经对他起了兴趣。
虞荼啃完了手里的鱿鱼须,又去拿了一串炸土豆,瞄了瞄吃得正欢的顾鸿影,他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
等漫画曝光,谛长卿知道了顾鸿影是男主。顾鸿影可能、大概、估计……也难逃一劫吧?
积攒的能量几乎被消耗了十有八九,虞荼本来还在痛心这庞大的支出,但空空荡只维持了一会儿,能量就以汹涌的姿态重新填满,并且还比之前更多———就好像之前谛长卿借着蔺苏苏的眼睛关注到他时一样。
强者的忌惮与关注,也是能量提升的途径之一。
沉浸在失而复得还有更多的虞荼掏出手机,以委婉的态度向帝休长老问了问关于谛长卿的事,比如他用光圈探查人真身是他修习的技能,还是他的[天赋]?
在这顿阳台烧烤快到尾声的时候,虞荼收到了帝休长老的回复。
谛长卿的天赋名为【光照真身】,可以辨认任何人的原型,罕有失手。
如果无法辨认,只有两种情况,一是被他锁定的人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真身,二是能力高出他许多,造成了实力上的压制。
第54章
收到回复的虞荼:“……”
离谱中带着一丝合理.JPG
里世界中的非人族除非是有了机缘产生了后天变异, 否则一诞生便会自然而然知晓自己的种族,就像人类从出生后就会呼吸一样自然。
像他这种连自己真身都不太清楚的异类,在里世界的历史上可谓罕见。
这本该是一件令虞荼担忧的事, 但可能是这两个月挑战神经和三观的事实在太多, 虞荼竟然诡异地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件事的发生令人害怕, 两件事的发生令人恐惧,三件事的发生令人担忧,四件事、五件事……等更多的事接踵而至时, 人的承受能力也大大提高了。
俗称———麻了。
虞荼和帝休长老道过谢后,淡然地收起了手机,不管谛长卿是不是对不夜侯起了兴趣,反正在界门检修完之前, 他是绝对不会把马甲再放出来了。
孟组带着他们算是比较谨慎的,除了第一天白天带着他们在安全的街上逛了逛,晚上在阳台吃了顿烧烤外,其他几天他们几个菜鸡也和以往一样, 都没离开过他们的视线。
剩下的两天平安无事,第三天早上, 秦斐接了个电话, 喜气洋洋地告诉他们———界门检修好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从槐林镇疑似触发B级任务开始, 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大大小小的事情几乎接连不断地发生, 仿佛没个尽头。
“终于要结束了!!!”
路雅音差点喜极而泣,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她画的符咒加起来快有她之前一年那么多,高级的符咒、低级的符咒、各种各样的偏门符咒, 还有以前的存货……这一趟下来给她耗了个干干净净,一趟高价委托———符咒的成本都快占酬金的四分之一了!
得到界门检修完毕的消息, 他们丝毫不耽搁,几个人将行李匆匆一收,便驱车前往界门附近。
七组的车按着导航顺着公路一直开,越开人烟越荒僻,到后来连开凿的路都没有了,只剩下了看起来像被人工凿出来的通道。
秦斐去联系界门的时候路雅音正在苦兮兮地补充符咒存货,压根没跟他一起去,她看着窗外的景象,惊疑道:“秦斐你没开错路?这也太荒僻了吧?!”
草木族这边的界门去的人较少,也很偏。路雅音毕业两年内执行任务没涉及过这里,自然也不知道界门附近的景象。
秦斐正在林间开车玩漂移,体积庞大的武装车半翘起来,从两颗体积庞大的树间空隙夹过去,然后一个飞跃,落在了树林间唯一一小片空地上:“……你要不信你来开?”
“咳……”路雅音看了看这复杂到令人无语的路况:“还是算了吧……”
秦斐瞄了眼武装车上搭载辅助寻找界门的特殊导航,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闪动提醒,长长地叹了口气———通往草木族界门的路三天一小变,五天一大变,有人愿意走这条路才有鬼了呢!
“雅音,给车上后排贴一张减速符,两张坚固符,五张轻身符。”孟自秋坐在副驾驶上看那大屏上剩下的路,“三分钟后再补一张高级浮空符。”
路雅音:“……?”
“这是准备开到哪儿去探险吗?离不离谱啊!”
吐槽归吐槽,她的手速还是很快,“啪啪啪”几下就将孟自秋要求的符咒贴到了车上,然后她抽出自己的特制小桌板,又开始掏出自己熟悉的装备,认命地画———根本就画不了!
车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一会儿右闪一会儿左避,一会儿“过山车”一会儿“大摆锤”,一会儿“旋转木马”一会儿“地道探险”……出发时车里笑容满面,现在大家都失去了表情。
“我有点儿、有点儿晕……”蔺苏苏两只狐狸耳朵耷拉着,眼里快有了具象化的蚊香圈,“……想吐……”
顾鸿影在拉住车里的扶手的同时,眼疾手快地给她脑袋上套了个塑料袋,还打了个蝴蝶结:“吐吧,袋子给你准备好了。”
“游乐园简直弱爆了———”顾鸿影刚刚才避免自己脑袋撞上车窗的惨剧,缓过一口气后他吐槽,“要我说就把去界门这条路改成逃生游戏,估计早就爆火全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根有电线杆那么粗的树枝刚把武装车凌空抛起降落到一颗巨大的蘑菇伞盖上,武装车落在伞盖上被弹起来跳了好几下,蘑菇喷出了彩色的孢子,像是一场小小的礼花。
“再忍忍,还有两分钟就到了!”秦斐在前面聚精会神地开车,蘑菇的彩色孢子喷发完毕后,以它为中心,周围冒出了许多和它一样大的蘑菇,蘑菇厚实的伞盖密密地挤在一起,连成了一条能让车通过的蘑菇路。
蘑菇路上有点儿晃荡,但没有出现菇盖散开把他们掉下去的情况,等开到蘑菇路的尽头,是一只巨大的漂亮“蝴蝶”。
蝴蝶的颜色有点像光明女神闪蝶,蓝粼粼地泛着光,由树枝、绿藤与鲜妍盛开的花朵组成。秦斐将车开到“蝴蝶”的翅膀中间,翅膀里分出树枝和花朵将武装车固定,然后———
“蝴蝶”震动着绚烂的翅膀,在阳光的照射下,由花朵组成的翅翼竟然泛出金蓝色的光泽,隐约还伴有彩虹的晕。
这一刻将车窗的能见度调到最高,仿佛云彩就在眼前流过。
“好像书里写过的奇幻童话王国……”虞荼隔着窗感慨,“这算是……神奇的地上世界?”
“孟组!”顾鸿影扒着窗兴致勃勃,“每一处界门附近都这么有趣吗?”
———又惊险又刺激又漂亮,仿佛是一场瑰丽的冒险。
孟自秋:“……”
他沉默了一会儿,虽然他也没有来过草木族附近的界门,但这个情况……明显不正常。
虽然这是里表世界的交界处,但光是屏蔽界门附近这么大动静的结界,就是一笔很大的支出了吧?
秦斐明显和孟自秋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俩对视一眼,秦斐脑海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会不会是界门压根没问题,检修就是个借口,目的就是用这三天来布置界门外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秦斐摇了摇脑袋,将这个荒唐的想法驱出脑海。
蝴蝶载着他们穿过云彩,云彩后出现了一株巨大的、郁郁葱葱的树,之前巨大的蝴蝶和这颗树一比仿佛是一个迷你的玩具,蝴蝶震动着翅膀,带出彩虹色的晕,七彩的晕接触到树身,树身上出现了一面波光粼粼的“镜子”。
蝴蝶一头扎到镜子里,轻微的震动和失重感后,车辆消失了,所有人都从高空急速往下坠,然后被形态各异的花朵卸去冲力后稳稳接住。
柔软温暖厚实的花朵托着他们慢悠悠地脱离枝头,以极度违反物理定律的不科学状态在天上慢悠悠地飘荡。
然后,花朵降落到了河流里,像一艘小船载着他们顺流而下,沿途不断有七彩的泡泡裹着东西在他们身边飘荡。虞荼随手戳破了一个紫色的泡泡,一杯奶茶突然掉到他坐的花瓣船上,还贴心地附带了一根吸管。
虞荼好奇地戳开喝了一口,居然还是芋泥的。
其他人也纷纷动手戳泡泡,殷莉戳出了一盒草莓大福,顾鸿影戳出了一块提拉米苏,蔺苏苏戳出了一个脆皮炸鸡腿。
一时间,漂流着花瓣船的河流上,弥漫开食物的香气。
“不是?”秦斐睁大了眼睛,“情况都还没弄明白呢,就敢随便吃来路不明的东西?”
这要是有点问题,不就全部翻车了吗?
“都到草木族的地界了,能有什么问题?”
路雅音本身对符咒阵纹之类的东西感知敏锐,在穿过那面“镜子”时,她能感觉到他们已经不在表世界了。虽然不明白这处的界门穿过之后为什么比之前更特殊,但转念一想就知道———肯定是被特意安排过了。
她顺手戳了两个泡泡,收获了一个汉堡和一串糖葫芦。身具灵力的人身体素质都很好,因为路况带来的眩晕过去后要不了多久,基本都满血复活了。
最初的惊慌过去后,大家对河流上飘着的泡泡有了一个大概的判断,不同的形状,不同的颜色分别对应不同的东西,如果特别想要某样东西,只要扯着嗓子大喊就行———参考蔺苏苏用这样的方式喊来了有烤鸡的泡泡,顾鸿影用这样的方式喊来了便携式照相机。
河流的后半段,大家基本上是吃着东西聊着天,惬意乘船晃晃悠悠。
河流尽头,有两个人等在那里,一人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头发束在冠里,耳朵上戴着一颗摇曳的水滴形蓝宝石,另一个人一身古装,白发垂了两缕到身前,正温和地微笑着。
前者是草木族长帝屋,后者是长老帝休。
他们俩的颜值本就吸引眼球,刻意打扮过后站在岸边更显出众。
花朵船一艘接一艘靠岸,白发的帝休看着一艘花朵船里正捧着杯奶茶呆呆愣愣看着他的虞荼,露出一个温柔的笑。还没开口,他的左边肩膀上就冒出一株栀子花。
栀子花的根须明显是才从泥土里拔出来,正牢牢地固定在帝休肩上,它先是冲着虞荼欢乐地挥着叶子,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从帝休肩膀上跳下去,根须拧成两只脚的样子,“吧嗒吧嗒”地走到了花朵船上。
虞荼:“……?!”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视频那端的栀栀出现在眼前更令人惊喜,还是她用根须走路更令人惊讶。
栀子.从小社牛到不行.花理直气壮地伸开自己的叶子要虞荼抱抱,等虞荼将她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搁到自己的肩膀上后,她就即兴来了一段摇滚,其剧烈程度让围观的人担心她会不会把花苞都摇下来掉光。
有了栀子花打头,草木族长帝屋的发冠里忽然冒出一截绿色的君子兰,君子兰的叶子下还卷着一个巴掌大的迷你古筝,帝休长老宽大的袖子里,伸出一簇淡紫色的小花穗……除了族长和长老,幼崽们几乎倾巢出动。
帝屋淡定地顶着一身草木幼崽,从花朵船上把虞荼连带栀子花一起捞起来放到岸边。
虞荼听到帝休温柔的声音———
“欢迎回家,荼荼。”
他袖子里开着淡紫色小花的幼崽,正试图勾虞荼的手腕和他贴贴。
第55章
虞荼看过去, 那淡紫色的小花穗就缩回来,过几秒后,又在宽大的袖口探头探脑, 继续勾他的手腕, 试图和他贴贴。
这样来去好几次后, 笑眯眯的帝休将手伸到袖子里,掏出了一株害羞的牡荆幼崽。
骤然被带出藏身地的幼崽吓了一跳,淡紫色的小花全部收缩, 变成了一个个紫色的小球,他自己缩了一会儿后又慢慢开花,这次一边开花一边慢吞吞地缠到了虞荼手腕上,假装自己是个没有生命的鲜花手环。
虞荼肩膀上的栀子花用叶子戳了戳虞荼手腕上的“花环”, 明明没说话,但愣是让人都能感觉到她的恨铁不成钢。
“荆荆胆子比较小。”帝休伸手拦住了那戳花环的栀子叶,“栀栀,不要挠他痒痒。”
虞荼肩膀上的栀子花有一朵花苞扭过头来, “啪”地一下开花,显得特别嚣张。
旁观的顾鸿影表情渐渐呆滞:“我记得上生物课的时候, 植物的花———唔呜呜!”
走在他旁边的路雅音以此生从未有过的速度牢牢地捂住了顾鸿影的嘴:“里世界不讲表世界的科学!”
“别捂他嘴———”慢悠悠吊在最后的草木族长帝屋忽然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身边, 似笑非笑地盯着顾鸿影, “让他说。”
顾.能屈能伸.鸿影:“我之前说的话, 麻烦Ctrl加Z一键撤回!”
帝屋用他那张仙气飘飘的盛世美颜翻了个白眼:“撤回个屁。”
他屈起指节给了顾鸿影一个暴栗:“你能不能有点里世界常识?”
顾鸿影捂着脑袋, 表情诚恳:“您可以当我是文盲。”
帝屋无语:“……文盲你还骄傲上了?”
他还准备继续毒舌两句, 发冠里那株君子兰用叶片小心地拽了一下他的头发。
帝屋:“……?”
暴躁族长在线凶巴巴:“干嘛呢?”
君子兰晃了晃叶子,拨了拨自己的迷你古筝, 又用叶片小心地拽了拽他的头发。
帝屋:“……君崽你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到底和谁学?”
君子兰僵直了几秒,然后拿叶片戳了戳他。
帝屋快被他睁眼说瞎话的本领气笑了:“和我学的?确定?”
他这话一出, 趴在虞荼肩膀上的栀子花特意分出一个新花苞,对着他脸的方向“啪”地一下绽开,嘲笑简直浓得要溢出来。
帝屋:“……”
他磨了磨牙,只觉得族里的崽子真是一个比一个活泼,一个比一个欠揍。
耳边又传来叶片拨动迷你古筝的轻微声响,帝屋将手伸上去,很轻地弹了一下君子兰的叶子:“行行行,知道了知道了,给他讲!”
———弹古筝的声音消停了。
帝屋叹了口气,他伸手提溜住顾鸿影的衣领,将他放到右手边:“从现在起,把你从表世界学的生物常识全部忘掉。先看那株臭屁栀子———”
他指虞荼肩膀上那株栀子花:“会开花的崽子一般用花来表示现在的情绪,比如高兴、难过、开心、害羞、愤怒等。你可以理解为花是脸,叶子是手,根是脚。”
“不会开花的崽子,比如我头上这只———他们一般叶子比较灵活,能简单表达自己的情绪,要是叶子表达不出来,他们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通知你。”帝屋让顾鸿影看他的发冠里君子兰叶子下卷着的迷你古筝,“比如音律。”
顾鸿影好奇:“那要是在音乐方面不太行呢?”
帝屋:“可以画画。”
顾鸿影震惊:“用叶子卷着笔画?!”
帝屋:“……不然呢?”
这问题又唤醒他多年之前教幼崽用叶子画画结果个个都画成鬼画符的痛苦经历了。
顾鸿影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就不能让他们开口说话吗?”
“植物又没长嘴。”帝屋的脸上露出无语的表情,“你能不能讲点科学?”
顾鸿影:“……”
欲言又止,止又欲言.JPG
到底是谁不讲科学啊!
……
后面在开展里世界草木族幼崽科普大讲堂,前面倒是一派其乐融融。
装花环的牡荆幼崽在度过了最开始的不好意思后变得活泼了一点,具体表现为小花穗上的花开得更密集了,正随风轻轻晃荡。
虞荼肩膀上的栀子花时不时会伸出一片叶子进行“攻击”,比如挠挠牡荆幼崽的痒痒,揪揪虞荼的头发,扯扯孟自秋的袖口,主打一个极有存在感的自娱自乐。
虞荼时不时捞一把肩膀上的栀子花,生怕她闹腾得开心导致一头栽倒下去。
“不用紧张,栀栀这些年都是这么闹腾的。”帝休微笑着看向虞荼,“荼荼,从界门过来这一路上……”
他迟疑了一会儿:“你喜欢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无论是手腕上的“花环”还是肩头的栀子花,又或者是猫猫祟祟躲在另一个袖子里的幼崽、香囊里探出的小花……全都悄悄地竖起了自己的叶子。
“喜欢。”虞荼笑起来,他头顶那株小芽轻轻地摆了摆,证明他没有说假话,“很像童话世界里的冒险。”
“喜欢就好。”躲在帝休身上的其他幼崽们悄悄摆动着叶子,起来都很高兴,香囊里的小花差点把自己卡在纹路里,帝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这是弟弟妹妹们给你准备的惊喜礼物。”
在知道他要来草木族之后,幼崽们就开始忙忙碌碌地计划起来了,等确定他到界门附近,幼崽们就在长老和族长的帮助下将自己的计划变作了现实。
每一个幼崽都在这场惊喜中加入了属于自己的部分,比如栀子花的藤蔓菇菇路,君子兰的飞天蝴蝶,祝余的树镜界门,牡荆的七彩泡泡……这些奇思妙想加在一起,成为了他们这一路上的经历。
“帝休长老。”孟自秋看了看虞荼头顶的小芽,又想到调查出来的有关于虞荼这些年的经历,有些忧心,“您确定他们算是虞荼的弟弟妹妹吗?”
虞荼以人身在表世界生长十八载春秋,草木族的幼崽虽说还没化形,但最小的估计也比虞荼大。
“自秋,草木族的幼崽与其他族不同,以化形排资论辈。”帝休笑道,“谁先化形,谁就是哥哥姐姐。”
在生出灵智与化形之间的成长期里,草木族的幼崽们都懵懵懂懂,赤诚可爱,心智与人类小童无异,只有化形之后才会迅速长大成熟。
“栀栀一直想要当第一个化形的幼崽,做所有幼崽的老大。”帝休看向栀子花,“怎么办呀?荼荼先化形啦!”
栀子花朝帝休的方向噼里啪啦绽开好几朵大花,气势汹汹。
孟自秋:“……”
原来看起来温柔到快没脾气的帝休长老,也是会把幼崽逗到炸花的。
栀子炸完花之后又骄傲地一甩叶子,帝休替她翻译了一下———
[做不了第一,就当大姐大!]
属实很有志气了。
*
草木族的风景很好,一行人慢慢穿过茂密却不压抑的森林,走着走着,孟自秋却发现前面的虞荼与帝休长老不见了。
这种不见并不是突然的,而是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在前面消失了。
基于之前那些不好的经历,孟自秋瞬间警觉起来,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无形的剑芒瞬间在他掌心汇聚成长剑,然后……被肩上那只手拍散。
“不要那么警惕嘛……草木族的地界上,没这么容易出事。”帝屋懒洋洋的声音在孟自秋身后响起,“做剑修也要劳逸结合,成天绷着心弦,容易出问题。”
虽然草木族对外事物一向由长老帝休负责,但迫不得已的时候,族长帝屋也得担起东道主的责任。
帝休要带着受了苦的崽儿去看新窝,只能由帝屋来负责招待客人。
帝屋往嘴里扔了一颗黑黑的小果子,牙齿咬破果皮后,烦躁的心情瞬间变得愉悦:“别担心他的安全。帝休应该是带他去挑房子了,你们也跟我来吧。”
*
帝休长老很会照顾人的情绪,虞荼和他聊天不知不觉说了很多话,在走了挺远一段路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身后太安静了。
虞荼转过头,发现一个人都没有了。
还没等他把疑惑问出口,帝休长老就笑着牵起他的手:“族长把他们带去草木族待客的地方了,不用担心。”
虞荼:“我不用和他们一起去吗?”
“家人和客人怎么会住在一起呢?”帝休侧过头和他对视了一眼,他的另一只手上忽然浮起淡淡的光晕,光晕里钻出一朵黄色的小花,花谢后,他的掌心多了几枚黑色的圆果子。
虞荼肩上的栀子花毫不客气地卷走了两颗,一颗卷自己怀里,一颗戳虞荼嘴边。
黑色的圆果子入口即化,带着点淡淡的甜,吃完后通体舒畅,心情飞扬,嘴角都忍不住往上翘。
帝.用果子哄幼崽屡试屡胜.休见状,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植物在他们脚下开辟出一条宽敞的路,帝休牵着在外流落了十八年的幼崽,去往给他准备的新家。
*
晚间,虞荼躺在几乎够他打好几个滚的超大软床上,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他怎么就稀里糊涂同意在草木族住到暑假结束直接开学了?
他不是来验证自己是不是草木族幼崽的吗?事情到底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一天都在被各种惊喜刺激的虞荼晃了晃自己浆糊似的脑袋———嗯……得不出结论。
无论是界门附近的奇妙冒险,还是和草木族的幼崽们贴贴,又或者是下午时树梢上那场林中大餐,晚间属于他的回家礼物……一切都像是一场特别美好的梦,比“魇”更不切实际的美梦。
被小心收起来的贪心好像又冒出了头。
族长说他们不会认错自己的族人,或许……他真的是草木族的幼崽?
虞荼把自己翻了个面,看着超大软床边堆着的各种可可爱爱、奇奇怪怪的礼物,许了一个和在“魇”里时,蜡烛点燃后相同的愿望———
[就算是梦,也请让我过一会儿再醒来。]
……
或许是在草木族格外令人安心,又或许是与孟自秋的那场【结缘】充实了他的力量,虞荼在睡着后,迷迷糊糊感觉到,意识里连着茶馆的那根线被勾动了———
有人,推开了茶馆的门。
第56章
虞荼半蹲在地上, 他的面前,一只小黑狗,姑且称之为小黑狗吧, 正欢快地摇着尾巴, 将脑袋埋在一个超大的饭盆里咔咔狂炫。
时间倒退回十分钟前, 虞荼感应到有人推开了茶馆的门,因为他的本体在里世界的草木族,所以他将能量灌注到茶馆里, 凝出了马甲。
他已经做好无论遇到什么样奇怪的人都面不改色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
第二次结缘的对象,好像连人都不是。
他在茶馆里严阵以待,结果雕花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后, 最下方的缝隙里,竟然挤出来一个毛茸茸的狗头,雕花的门太重,小狗又太小, 被挤得直翻白眼。
虞荼:“……”
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上前去把门拉开, 小狗“咻”地一下钻进来, 又因为冲得太快, 一头撞到了茶桌的桌腿上, 摔了个四脚朝天。
虞荼看到它的全貌后才发现, 这确实是一只怪模怪样的小狗。身上有点脏, 身形有点像迷你的老虎,毛却是小奶狗才有的绒毛, 它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晃荡着,尾端服帖的毛慢慢展开, 像在身后缀了一小簇蒲公英。
———虽然看不出品种,但一看就不是表世界的产物。
“汪呜!汪呜———”
撞得脑袋晕乎乎的小狗发出委屈的悲鸣,随之而来的是快要和立体音响差不多的、它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声。
小狗先是用爪子懵逼地拍了拍自己撞痛的鼻尖,然后用湿漉漉黑眼睛看向虞荼的方向撒娇:“汪!汪汪呜~”
虞荼:“……”
他和小黑狗对视了一会儿,认命地用能量凭空造物,变出了一大盆狗粮。
小黑狗一头扎入到堆出尖尖的饭盆前,宛如饿死鬼投胎一样咔咔狂炫,虞荼在它吃饭的功夫穿过门去拿了些记载异兽的古书,回来时就发现粮没了,盆也被吃了一半。
虞荼:“???”
饕餮吗这是?
“汪~汪呜~汪汪~”小黑狗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汪汪叫的声音里带着点心虚,它用自己毛茸茸的爪子将那半个饭盆往身后拨,试图将它藏匿起来———剩的半个盆比它体积还大,根本藏不住。
虞荼:“……没吃饱?”
“汪!!!”小黑狗尾巴尖的毛快摇出了花。
在又补了两盆狗粮后,它终于吃饱了,像一滩没有骨头的液体一样趴在地上摊饼饼。
虞荼真的很好奇———三盆加起来有七八个它这么大体积的饭,到底是被吃到了哪里。
吃饱喝足的小黑狗两只前爪撑在虞荼的膝盖上,给他衣服上盖了两个梅花章,它摇摇尾巴放下爪子,扭头就往雕花门外跑。
它本来以为会被拦住,结果直到它跑到门外的商业街上,那房子里坐着的漂亮人类也没有追出来。
它莫名觉得有点难过,但小小的脑仁不足以支撑它想太多,于是它一甩尾巴抬起爪子,跑向一片老式居民楼的方向了。
*
小黑狗跑走后,虞荼没有去追,他顶着不夜侯的壳子坐在躺椅上,手边放着一摞古书,他一手拿着能量做出来的翻译器,一边对着书上逐行认字。
———准大学生一朝沦落为文盲,简直不要更心酸。
因为小黑狗实在太能吃,虞荼第一反应就是饕餮,所以重点找的也是与饕餮的相关记载。只是《山海经·北山经》里说饕餮羊身人面,《神异经·西荒经》里说饕餮牛身人面,两者之间的共同记载是饕餮“目在腋下”、“食人”。
虞荼想想之前小黑狗冲进来一头撞桌子腿上的行为———如果真的是饕餮,是不是眼睛长在腋下挡视线了?
但它那缩小版的身形既不像羊,也不像牛,而且饕餮“其音如婴儿”,总不可能开口就是狗叫吧———也不排除是为了生存专门学的外语。
对着翻译器艰难地看完有关饕餮的记载,虞荼又翻了翻其他的生物,不管怎么说,多学一点东西总是没错的。
看书看着看着,虞荼忽然反应过来———小黑狗虽然长得不像饕餮,暂时不清楚它的品种,看起来也温和无害,但这并不代表它对表世界不危险。
在面对非正常事件时普通人的力量到底有多渺小,虞荼已经有了深刻认知。
虽然不知道能量聚成的马甲在离开茶馆后能维持多久,但问题已经撞到了手里,总不可能置之不理。
虞荼站在雕花门前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推开了门,这是他第一次以不夜侯的身份离开茶馆。
外面已是深夜,因为商业街所在的地方比较偏僻,所以没有24小时营业的店铺,街上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虞荼面前悬浮着一缕白灰色的烟———之前路雅音画过不少符咒,虞荼虽然不太懂,但一些比较简单的“鬼画符”他还是大致记下来了,就是有些地方的花纹和转折实在想不起来,虞荼自己咔咔一顿随意乱连,在报废了几张纸后,符咒竟然光芒闭合,可以正常使用了。虽然不知道这乱连的寻踪符到底灵不灵,但总比自己一头雾水瞎找强。
拼凑版寻踪符燃烧后的白烟以一种不紧不慢的速度飘荡着,指向一片老式的居民楼。虞荼跟着它的指引一直走到最里面,然后在一排垃圾房边听到了几声凶狠的狗吠,里面叫的最弱的,是他有些熟悉的声音。
绕过挡住视线的垃圾桶,一团暖烘烘的“不明生物”忽然窜到他脚背上,然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还算明亮的月光下,刚刚跑走的小黑狗和虞荼大眼瞪小眼,它的背后窜出好几只夹着尾巴,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流浪狗,因为虞荼的突然出现,他们迟疑着站在原地不敢攻击———生活在城市里的流浪狗,终归还是怕人的。
虞荼弯下腰,伸手拎住小黑狗的后颈皮,被提溜到半空的小黑狗发出一声懵逼的:“汪呜?”
微弱的灵力顺着砖缝里的植物蔓延,凶神恶煞的流浪狗被莫名窜出的藤条捆住,然后拽到垃圾房的边缘放开。
动物有时比人类更懂趋利避害,被拖拽到边缘后,几只流浪狗迟疑了一阵子,最终还四散开了。
虞荼没有放下手中的小狗,他将小狗提到和他视线平行的位置,眯着眼问:“你是个什么东西?”
“汪?呜~”小黑狗的蒲公英似的尾巴耷拉下来,之前还给了它三大盆饭的好人忽然变得有点凶,它有些害怕,“汪汪呜~”
“不会说话吗?”
小黑狗湿漉漉的眼睛里涌出两朵泪花,它的四肢开始挣扎:“汪汪汪汪呜———”
虞荼:“……?”
说的什么东西?
小黑狗挣扎得太厉害,虞荼只能把它放下,它一落地就一溜烟地跑到垃圾房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后,小黑狗咬着半个垃圾袋出来,垃圾袋里装着大半盒剩饭,盖子盖得比较好没有怎么撒,但边缘脏兮兮的。
“就是因为这个被追的?”
小黑狗仰头挺胸:“汪!”
两个巴掌大的、属于里世界的小狗崽子在垃圾堆里捡剩饭吃,怎么看怎么心酸。
虞荼半蹲下来,声音比之前柔和了不少:“是刚刚没吃饱吗?”
“汪呜~”
虞荼听不懂小黑狗的话,但也从它的肢体比划里明白了点什么:“这是你留下来明天吃的?”
———听起来更心酸了。
见虞荼没有要阻拦的意思,小黑狗把有剩饭的、脏兮兮的塑料袋拖到楼梯间里,然后吭哧吭哧地爬楼梯。楼梯里有感应灯,随着小黑狗拖东西时的响动时不时亮一下,估计线路应该相当老了。
小黑狗一直爬到这栋水泥墙面都剥落的楼梯最顶上,然后将半盒剩饭藏到了楼梯间的纸壳子中。
将捡来的剩饭藏好,它又跑去了垃圾房里一点点扒拉着,从又脏又臭的垃圾堆里扒出几个还算完好的塑料瓶,然后叼着这些塑料瓶重新爬回顶楼,将瓶子一个一个放在顶楼的房门口。
房门的另一边已经积攒了大大小小一二十个塑料瓶,占据了狭小水泥平台一大半可以落脚的位置。
小黑狗在捡了好几个瓶子后,气喘吁吁地在角落一趴,休息了一会儿才伸爪子去挠门,刺耳的声音刚响了两下,它像是想起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睛里划过一抹恐惧,它收回爪尖,改成用爪垫去拍。
“啪——啪——啪——”
小黑狗拍门的动静很慢,声音也很轻,它拍了好几下后屋子里仍旧没有反应,它就在门边蜷缩成一团、很不安稳地睡着了。
小黑狗忙碌的时候,虞荼一直跟在它旁边,他想看看小黑狗究竟要做什么,等它捡完瓶子安静下来后,虞荼才感觉到这个顶楼有一股令人极不舒服的气息。
和他之前在安佳佳身上感受过的鬼气相似但又不同。
稀薄的灵力顺着地面悄悄进入屋内,虞荼微微闭上眼睛———灵气感应到屋里有人,但没有呼吸声。
虞荼一瞬汗毛都要炸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不夜侯的五感比较敏锐,虞荼感觉到屋里的“人”在向门边移动,陈旧生锈的老式铁门忽然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在深夜里无比刺耳。
“汪!!!”小黑狗被这个声音惊醒,弓着脊背呲着牙朝向门口。
这栋老式居民楼用的是两层的复式门,最外面是绑着铁丝网的镂空铁门,里面则是一扇薄薄的木门。
现在铁丝网里的木门上出现了裂缝,缝隙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晃动一直没有停止,裂缝也越来越大,忽然———
一只手穿过了木门,搅烂了铁丝网,直直地伸了出来!
下一刻,镂空的铁丝网上出现一个鸡皮鹤发的干瘪头颅,眼珠是一片昏黄的白,正直勾勾地盯着虞荼。
他的另一只手也穿过了木门,两只手臂卡在铁门间的缝隙里胡乱舞动着,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带着诡异的紫色。
虞荼被这副尊容骇得倒退一步,然后……他感觉到身后有不同寻常的气流。
他转头回视,最顶层另一间房子里的木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隔着生锈的铁丝网和并不怎么牢靠的铁门,虞荼看到了一颗长满白毛的头颅,头颅的主人以诡异的姿势趴伏在地上,他身后的黑暗里,有怪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视线忽然一片黑暗。
老楼里的感应灯,彻底坏掉了。
第57章
【滴滴滴滴———】
夜间行驶的武装车上, 驾驶位前的屏幕忽然爆发出剧烈的红光,车载系统冰冷提示音瞬间将昏昏欲睡的一众人惊醒。
【警告!警告!警告!检测到附近灵气异常,请及时处理!】
【警告!警告!警告!检测到附近灵气异常, 请及时处理!】
【警告!警告!警告……】
急促的提示一遍又一遍, 屏幕上自动展开线路图, 武装车大约四十公里左右的位置,正闪动着不祥的黑色。
“组长!!!”驾驶位上的百灵声音又脆又尖,在车后座打瞌睡的屠骄骄下意识地从车上跳起来, 然后脑袋撞到了车顶,发出“咚”的一声响。
“嘶……”屠骄骄摸着自己生疼的头顶心,“什么情况?”
之前顺着的画皮自爆后留下的残骸以及他生前轨迹进行追踪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特异九组只能无奈折返。他们准备到崇明市画皮自爆的医院再去检查检查,看看是否有遗漏。
“崇明市下辖梧桐镇?”蓝徽羽已经从后座来了副驾驶,她半跪在副驾驶的椅子上,在驾驶位的大屏上操纵, “黑色———是怪异!”
一般情况下,武装车附近出现需要特异组处理的情况闪动的都是红色, 但涉及到非人非妖非精非鬼的情况, 闪动的就是黑色。
“鸮朔!连内网估测怪异强度!”蓝徽羽迅速分开始分工, “百灵掉头!”
武装车的车轮在地面打了个旋儿, 直奔梧桐镇的方向, 栗色小卷毛的鸮朔从旁边掏出一个电脑, 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出残影,他的瞳孔微微放大, 有一种瘆人的专注感。
武装车开了十分钟左右,鸮朔慢吞吞地开口了:“强度F级?”
“别开玩笑了好吗?”屠骄骄的板寸脑袋凑过来, 在夜晚的车里,他两鬓的橙色也依旧亮得晃眼,“F级的强度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警告提示。”
“还没说完……”鸮朔继续慢吞吞,“强度F级到C级之间,峰值波动剧烈,无法进一步估测。”
正常情况下怪异的强度不会发生改变,出现剧烈波动的最大可能是怪异并非单独存在,而是有许多个个体。这些个体彼此之间距离极近,所以才会被车上加载的侦查系统判定为一个整体。
屠骄骄也意识到了他这句话里的隐含意思,看着电脑屏幕上那根宛如蹦迪的峰值线,他只觉得脑壳隐隐作痛:“怪异范围还能再圈细点吗?一个镇子面积也不小啊……”
虽然路遇突发情况已经是所有特异组都习惯了的事,但近两年突发的频率实在太高,高得让人有点吃不消了。
屠骄骄吐槽了一句后掏出自己的手机开始打电话联系异归处值夜班的人,准备让他和鸮朔配合缩小范围,节省时间。
他们在全力以赴做准备,百灵已经将武装车开到了市区的最高限速,车载系统不时的发出【警告】的提示,一声接一声,让人忍不住越发焦虑。
屠骄骄和异归处的沟通不是很顺利,因为梧桐镇地处偏僻,有用的资料不多。驾驶位前的大屏上,闪动的黑光已经慢慢分散了,不知道是怪异的范围在蔓延,还是怪异的个体在移动,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不是个好消息。
车开了近一个小时,眼看着就要靠近地图上黑光闪动的边缘时,武装车忽然一震,像撞到了什么东西。
百灵紧急刹车,轮胎和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还沉浸在数据里的鸮朔慢吞吞抬头,眼里漫上了惊恐:“不会是撞到人了吧?”
蓝徽羽凝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没有说话,开车的百灵面色严肃,同样不言不语。
百灵作为特异组组九组的主要驾驶人员,绝对不会犯在大路上撞人这种低级错误,更别提车上还加载了生命监测仪,有人在车辆高速行驶的过程中靠近就会予以提示。
他们确实撞到了东西,生命监测仪却一声不吭,车辆外安装的实时摄像头画面也是一片漆黑。
“我下车去看看。”蓝徽羽检查了一番身上的武器,“你们警戒。”
“先等等。”屠骄骄忽然开口,“百灵,把实时摄像头的画面在屏幕上放大。”
虽然不知道屠骄骄为什么要看什么都照不到的实时摄像头,但百灵还是很快照做了。
实时摄像头的画面放大后,所有人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摄像头的另一端,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这片黑色……在动。
说得准确一点,是一双没有眼白的眼睛,正怼在摄像头前。
“卧槽!”隔得最近的百灵第一个遭受冲击,不太文明的话脱口而出。
蓝徽羽也被吓了一大跳。
“咚———!”
或许是他们在车里久不出来,车下的不明生物等不及了,九组众人只感觉车身一震,然后车前盖上多了一只手臂,手臂上长满了绿毛,紧接着,另一只手臂也伸了上来。
这一幕着实有些惊悚,有些挑战人的神经,百灵几乎是瞬间挂档松油门,那双手臂还没完全举起来,就又被碾了下去。然后百灵倒车、前进、倒车、前进……武装车因为不断地碾压不明生物,整个车身都在颠簸。
“灵灵你别ptsd啊!”屠骄骄本来还有点紧张,这下反倒有点哭笑不得,“只是一只绿僵而已!”
“别和我提这个词!”百灵只觉心理阴影再度重现,“世界上怎么会有僵尸这么恶心的东西啊啊啊啊啊————”
五分钟后,绿僵几乎已经半废掉了,九组的众人下车,看着趴伏在地上、长满了绿毛还有大半个人形的物体面面相觑。
百灵是最后一个下车的,她右手拿着个八卦镜,左手提着小半袋糯米,脖子上还挂了块百年桃木,全副武装地从车门那边过来了。
她的眼睛虚虚睁着,将八卦镜和糯米往屠骄骄怀里一塞:“交给你了组长!!!”
“速战速决,我们还得去怪异聚集地呢!”她塞完东西后就一溜烟跑了回去,“那边的时间耽误不起!”
屠骄骄:“……”
他和蓝徽羽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绿僵的出现大概率不是偶然,侦查系统检测到的怪异聚集地里的怪异,十有八九……就是僵尸。
*
虞荼从来没有痛恨自己的视线这么好过。即使老式居民楼楼道里的声控感应灯坏掉了,一片黑暗里,他依旧能看清左右两边的可怖的情况。
左侧的紫僵已经搅碎了里面的木门,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破门而出,右边靠近楼梯的那一侧,长满了白毛的怪异头颅正缓缓转动着方向,头颅身后的脚步声近了,能听出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重重地敲击着地面。
虞荼看了眼那摇摇欲坠随时会报销的生锈镂空铁门,果断抄起脚边正在汪汪犬吠的小黑狗,绿色藤条瞬间固定在狭窄附楼梯扶手上,他纵身往下一跃,藤条带着他瞬间移动到顶楼和五楼之间的平台,虞荼还没落地,就听到头顶上方爆出一声巨响———右侧的铁门终于完成了它毕生的使命,彻底报废了。
得益于小时候跟着来做志愿者的哥哥姐姐看过的僵尸电影,虞荼也对这些东西有一定了解,但他从来没想到有一天电影上拍的假东西,居然会真的来到现实生活中!
虞荼欲哭无泪———这个世界上居然真的有僵尸这么不科学的东西存在!
他跟着小黑狗看小黑狗努力捡矿塑料瓶子时,根本就没想过事情会像野马脱缰一样不受控制发展到眼下的局面!
到了五楼的平台,虞荼继续放出绿藤,在六楼的向下通道里布置了一张藤网,不管上面是什么僵,反正先拦一拦。
放完绿藤后,他以一种灵活的姿态从五六楼之间的平台墙壁上的小窗户里翻出去,绿藤迅速倚靠着墙面在他脚下凝结,一路给他作为缓冲,急速下坠的风将他的衣角吹得翻飞,看起来颇有几分高人风范。
虞荼顶着不夜侯的壳子脸上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已经开始惨叫,别人玩蹦极时全套防护,他跳楼时什么安全措施都没有!
人在生死危急的关头潜力无穷,虞荼愣是靠着精准定位释放藤条,在短短几秒钟让自己安全地落到了老式居民楼前面的空地上。
腿软还没过去,头顶就笼下了一片阴影,虞荼身体反应比脑子还快,脚尖一点迅速向旁避让,有东西砸了下来,将水泥地面都砸出一个密密麻麻像蛛网一样的坑。
等砸起来的水泥烟尘散去,坑里躺着一个类似于人形的物体,长着长长的毛,从五楼砸下来,竟然还在动弹。
“咯吱——咯吱——”
这个类人形的物体在碎水泥之间挪动着,竟然一点点从坑里爬了起来!
虞荼看清他全身的时候,心下一沉。
毛僵。
行动敏捷,纵跳如飞,铜皮铁骨,不畏火光。
毛僵爬起来后头颅僵硬,只剩一片眼白的眼睛牢牢盯向虞荼的臂弯———
那里只有模样奇怪的小黑狗。
被一只怪异的生物这样盯着,小黑狗自然觉得危险,它龇起长出来没多久的尖牙,凶狠地发出威慑:“汪汪汪!汪汪汪汪!”
毛僵先是被震慑在了原地,但很快,它僵硬地往前跳了一步。
刚刚还表现得凶神恶煞的小黑狗忽然“汪呜”一声,它将脑袋朝虞荼身上一埋,假装自己不存在。
第58章
隔着一层衣服, 虞荼能感觉到小黑狗正在瑟瑟发抖,虽然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只小黑狗是个什么品种,但凭刚刚那几声能震慑住毛僵的犬吠, 想来也有一定来头。
可现在的问题是, 他和小黑狗菜得半斤八两, 谁都没把握能打过毛僵。
绿藤悄无声息地在毛僵脚边生长,然后顺着他的脚面一层层攀援,捆缚住了毛僵的双腿。智商并不算太高的毛僵往前蹦了几步后发现自己蹦不动了, 僵硬的头颅缓缓低下……
一簇簇绿藤被崩断后散落在地上,化成星星点点的碎屑。
在毛僵崩开绿藤的时候,虞荼已经抄着小黑狗迅速开溜,打不过就跑!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
毛僵不同于紫僵和白僵,他有一部分几乎已经快脱离了僵尸的范畴,行动起来根本不像普通僵尸那样僵硬。在虞荼感受到身后不对劲回过头去时,他们俩之间的距离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了。
虞荼:“!!!”
积攒的能量在身体里流转得越来越快, 双眼又出现了熟悉的热感,追过来且面目可怖的毛僵身上忽然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黑光, 黑光均匀地分布在它的四肢上, 脑门的颜色格外浓郁。
虞荼果断一次性耗空身体里储藏的绝大部分能量, 瞬间暴涨而出的绿藤将毛僵暂时捆成了粽子, 就在这短短一秒, 崩裂之声不绝于耳。
藤条形成的牢笼里, 有一根绿藤高高扬起,尖端闪烁着金属似的锋利光泽, 它高速旋转着,像电钻一样钻开了毛僵的脑门!
或许是察觉到了生死危机, 毛僵疯狂挣扎起来,藤条纷纷断裂,只剩下一根坚硬得宛如金属般的绿藤,这根绿藤将毛僵卷起,狠狠往路口一摔———
直接摔在了一辆黑色武装车的车前盖上。
开着车刚赶到怪异爆发核心地的百灵还没在路口转弯呢,天上就掉下一只毛僵,这只毛僵的眉心被开了个洞,四肢正在疯狂挣扎着,狰狞可怖的脸和驾驶位上的百灵只隔着一面防弹玻璃。
如果不是多年战斗中形成的良好素养,头脑瞬间一片空白的百灵就该把车开到墙上去了。副驾驶上正握着枪警戒的蓝徽羽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关掉副驾驶旁的车窗玻璃,探出半个身子,对着车前盖上的毛僵持续射击。
因为信号收到得突然,他们车上并没有带针对僵尸的特效武器,之前绿僵身上用的那些,是百灵由于过去的阴影留下的个人习惯性储备。
蓝徽羽枪里安的是针对吸血类生物的特制银子弹,对僵尸也有一定克制效果,遭受重创的毛僵在持续不断的要害点射下,渐渐不再动弹。
“听说过天上掉馅饼,没听说过天上掉僵尸啊……”在毛僵彻底嗝屁后,百灵松开驾驶位上的方向盘,掌心布满了粘腻的冷汗,“为什么会这么离谱?”
蓝徽羽解决了这只毛僵,九组一众人又检查了一番武器后,才谨慎地下了车。
“谁在那里?!”屠骄骄打头走了没几步,目光便倏地锁定了居民楼下的一处阴影。
在九组齐刷刷竖起来的武器下,阴影中走出来一个人———黑发凤眸,左眼戴着片单片眼镜,金色的细镜链垂在脸颊边,身上的长衫盘扣扣到颈间。
这幅装扮落在屠骄骄眼里,总让他觉得有些眼熟:“……不夜侯?”
之前七组发出求救信号,在他们到来前,就是被一个叫不夜侯的神秘人救了。七组在报告里详细描述了不夜侯的外貌和穿着,这事才过去不久,屠骄骄印象深刻。
或许是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黑发凤眸的青年抬眼朝他看过来:“接着。”
一个黑色的东西在半空中划出弧度,径直落到屠骄骄怀里。
屠骄骄:“???”
怀里莫名多了个暖烘烘、毛茸茸的不明生物,屠骄骄低头一看,正对上一双晕晕乎乎的黑眼睛,是一只黑不溜秋长的有点像狗崽的生物。
“这是什么东———”
一个“西”字还没出口,他就看到月光下,疑似不夜侯的人身形慢慢淡去,他朝屠骄骄笑了笑,用手指点了点眉心。
“能量……分身?”眼睁睁看着人消失,屠骄骄的语气里充满了匪夷所思,“在表世界用能量分身?”
修为得深厚到什么地步才能这样肆意挥霍啊!
“眉心……”蓝徽羽没顾得上去感慨这奢侈的浪费行为,她在原地思考了几秒,忽然返回了武装车所在的位置。
那只死去的毛僵已经被他们掀到了地上,蓝徽羽将它翻过来,除了特制银子弹在要害留下的伤口外,它的眉心也有一个拇指大的洞。
她手腕一翻,腰侧的匕首便落到了掌心,匕首间沿着眉心那个洞深入毛僵的脑壳,不到两寸,匕首尖便碰到了硬物。
蓝徽羽将东西挑出来,是一块指甲盖大的黑色碎片,在月色下泛着隐隐的光泽,像是一块墨色的碎玉。
在蓝徽羽去翻毛僵尸体的时候,屠骄骄将被扔到怀里的不明生物塞到了鸮朔手中,他带着百灵去侦查系统检测到的其他位置处理僵尸了。
鸮朔怀里挟着个怪模怪样的小狗凑过来,慢吞吞道:“这个东西……能量很强。”
怀里的小狗在不安地躁动着,它忽然爆发出特别强大的力量一把蹬开鸮朔,一口便叼走了蓝徽羽手中的黑色碎片。
它爆发的力量大得惊人,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以至于在两个身经百战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小狗就已经将碎片吃下去了———他们甚至听到了清晰的吞咽声。
吞了碎片的小狗落在地上,四条小短腿跑出了残影,一眨眼就从他们眼前消失。
蓝徽羽:“??!”
鸮朔:“……?”
在小狗吞吃碎片之前,他们没有从小狗身上察觉到半分灵力波动,哪怕是它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和速度,它身上仍旧没有灵力波动———只有普通的存在才会没有灵力波动,但以那只小狗刚刚爆发的状态,怎么看都不普通啊!
蓝徽羽想追,可她甚至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追,小狗的速度快到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我想起来了。”鸮朔盯着毛僵头顶上那个洞,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慢吞吞的,“这种能量的波动,有点像是资料库里记载的不化骨。”
从毛僵头颅里挑出来的黑色碎片,极有可能是一块不化骨的残片。
*
虞荼砸毛僵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路口会出现一辆车,而且是一辆外形看起来很眼熟的车。在武装车里喜提“天降毛僵”的人反应速度很快,迅速解决了重伤的僵尸。
车里的人出来后,虞荼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辆武装车里的人他之前见过———特异组九组组长屠骄骄板寸上的亮橙色,实在令人记忆深刻。
之前顶楼逃生,后面捆住毛僵金属化藤条重创它,已经耗尽了虞荼剩下能量的绝大部分,他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能量只有一点点了,凝聚的马甲随时在消散的边缘。
虞荼本来还在苦恼到底怎么处理毛僵和这只奇怪的小狗,就看见冤大头,啊不,九组神兵天降。
这还等什么,赶紧甩锅啊!
做下决定后,虞荼立刻将奇怪的小狗扔给屠骄骄,然后散掉自己的马甲,在马甲散了一半时他忽然想起那个毛僵眉心凝聚的浓厚黑气,但散马甲的途中又不能说话他,只能指了指眉心,就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吧。
……
惊险刺激的一夜过去,虞荼的意识回归本体立刻睡了个天昏地暗,等他再睁开眼睛时,都已经快十点了。
虞荼一跃而起,换好衣服洗漱完后就准备向门外跑———第二天就快把上午睡过去也太不礼貌了!
拉开门,虞荼撞上一片柔软的叶子,叶子闻起来香香的,有股让人提神醒脑的清冽香气。
被他一撞,这片叶子往后挪了一段距离,虞荼这才发现这片叶子悬浮在他腰高的位置,叶子的最前方有一颗闪着光的“露珠”。
或许是感应到了他的出现,这颗露珠自动变形,变成一面巴掌大的小水镜,水镜里传来族长帝屋的声音。
帝屋言简意赅地交代他不要不好意思赖床,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睡醒后记得去饭堂吃饭就行,顺便交代了飞叶的使用方法。
虞荼听完后,这颗“露珠”就消失了。
柔软的绿色叶子飞得更低了点,虞荼坐上去,叶子表面竟然是温的,柔软得像是羊绒织物,飞叶先是凹成了一个圆圆的窝,见他不习惯后,又自己贴心地调整成了流线型椅子的形态。
虞荼按着帝屋的教程开口:“去饭堂?”
飞叶的叶柄晃了晃,然后喷出一小股打圈圈的气流,伴随着“biu~”的一声响,飞叶载着虞荼往前飞,有点像是童话里的飞毯。
昨天刚到草木族没有细看,今天坐着飞叶,虞荼才发现草木族族地特别漂亮,郁郁葱葱的树,四处盛开的花,到处都充斥着生机与活力。
草木族的饭堂是一棵巨大的榕树,气生根互相交错着,织出了精美的门和窗,宽大的窗户上没有玻璃,只笼着一层薄薄的“水”,在阳光下有五彩的粼光。
飞叶载着虞荼进到了饭堂内部,饭堂内部泾渭分明,右边是一扇扇不同的门,看起来应该是一个个小包间,左边则是桌子和肥沃的田互相间隔,每一块田都被划分成了数个小格子,有双数格,也有单数格。
虞荼进来的时候,正看到一株玫瑰花将自己的根从田里拔出来,它用叶子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微光一闪后,就变成了一个摇曳生姿的明艳大美人。
第59章
真·大变活人。
玫瑰花变成的大美人款款走来, 她身上是一条张扬鲜艳的修身红裙,膝盖的位置散开数层裙摆,走动的时候裙摆在她脚边环绕, 像是朵盛放的花。
她越是靠近, 便越是能闻到她身上馥郁的香气。雪肤、红裙、黑发, 放在表世界的娱乐圈,是可以出道即呼“神颜”的程度。
唯一和她这一身风华不相配的是她的眼神———眼神里满满的慈爱,都快要溢出来了。
“荼荼。”大美人摸了摸虞荼的脑袋, 顺便点了点他头上的小芽,笑道,“我是瑰玉,草木族长老之一。”
“还没来过草木族的饭堂吧?”她自然地牵起虞荼的手, 和幼儿园的老师牵小朋友一样,“我先带你转一转?”
草木族近百年来的八个幼崽一个都没化形,流落在表世界的虞荼是草木族目前最小的崽,昨天的聚餐瑰玉没赶上, 没想到今天在饭堂里遇到了。
“荼荼。”瑰玉领着他来到一个小格子前,这个格子里铺的土比不少格子里都黑, 隐隐散发着一股香气, “你会变成原型吗?”
虞荼头顶上的小芽和他的话一起同步耷拉下去:“……不会。”
瑰玉愣了一下。
她知道这个流落在外的幼崽很特殊, 以人类形态生长成年后又出现了幼化现象, 但她没想到的是, 幼崽竟然连变成原型都不会。
草木族人化形后想变回原形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而且原型扎根在特制的土壤里能够帮他们稳固灵力,增长修为, 虽然他们也经常像人类一样吃饭品尝美食,但对于草木族来说, 每天总还是要把自己种土里吃一顿的。
“不会变成原型就不变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瑰玉伸出两根手指,将虞荼头顶蔫哒哒的小芽扶正,又挠挠它的痒痒,让它晃来晃去地躲避,“那八个崽快一百年了都没变成人形,还不是照样天天折腾?”
“不吃灵土也没事,每次把自己种完后还要起来拍泥巴也挺麻烦。”灵土是特制的土壤,附着在身上后不能用灵力或符咒去除,只能物理清洁,要么拍一拍,要么把自己扔到水里洗一洗,“走!带你尝尝草木族里的人类美食!”
瑰玉雷厉风行地将虞荼带到了小包间,小包间与外面的灵土田和小桌子……完全是两个画风。
门关上后,瑰玉拉着他坐到椅子上,椅子自动开启,按着人体曲线将人舒服地包裹起来,她用手指拍了拍桌面,墙上自动浮现出菜系的投影———川菜、鲁菜、粤菜……随便点进去一个,就能看到里面细致的分类,比如本土与海外、比如各种各样的帮派、比如烹煮煎烤炸……每一个分类下面,都有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名。
虞荼甚至还看到了国外的品种,除了常见的披萨汉堡炸鸡可乐薯条外,竟然还有仰望星空派、鲱鱼罐头等恐怖食物。
几乎快要将能吃的不能吃的一网打尽的菜单———真的是正常饭堂里该有的东西吗?!
贫穷了十八年的虞荼深受震撼。
“鱼香肉丝、水煮肉片、灯影牛肉、板栗烧鸡……”瑰玉只随便戳了两个菜系,像是在报菜名,“糖醋鲤鱼、芫爆鱿鱼卷、赛螃蟹———这些是这两个系列里比较受欢迎的,荼荼你想吃哪个?”
草木族不提倡铺张浪费,所以瑰玉没有一口气将这些菜全点上来,她按着自己的喜好进行推荐:“要不你尝尝油炸全蝎?黑蝎子用香油炸得酥酥脆脆的,可好吃了!”
虞荼:“……谢谢瑰玉长老,我吃板栗烧鸡,再来一份炒青菜。”
第N次没将油炸全蝎安利出去的瑰玉遗憾地叹了口气,决定自己独享这道美食。
于是等菜上到包间里,这位人前风姿动人的明艳大美人一人干掉了一盘油炸全蝎,一盘香酥鸡,一盘糖醋里脊,一条清蒸加吉鱼外带三碗饭。
虞荼:“……?”
他看了看瑰玉纤细的腰,感觉到了一丝茫然。
瑰玉优雅地擦了擦嘴:“你现在还没有正式开始修炼灵力,自然不懂灵力的妙用。”
在里世界只要将灵力一直运转,就可以加速身体消耗将食物转化为能量,不会吃撑,更不会长胖,所以不用减肥,更不用节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朝虞荼眨眨眼:“等你今年上学了,老师会给你讲的。”
草木族提倡快乐童年,可不提倡给幼崽提前加压。
看虞荼明明没听懂却还又乖又茫然点头的样子,瑰玉忍不住又揉了一把他的头,她终于理解为什么小时候族长帝屋喜欢揉她的头了,手感真不错!
揉搓了好几把面前的幼崽后,瑰玉突然想起件事,她的嘴唇微掀,低低念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东西,然后用手从虚空中取出了一张薄薄的请柬。
“这是前段时间有人送到帝休长老这里来的,长老要照顾那八个崽没时间,就把请柬给我了。”瑰玉问,“是屏障外的一场拍卖会,离草木族不太远,荼荼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玩玩?”
还有近一个月才开学,总不能一直把幼崽拘在族里不出门吧?
这种只存在于书里的拍卖会虞荼确实有点感兴趣,但他想想自己那诡异的运气,愣是有点不敢答应。
瑰玉看出了他的意动,将浅金色的请柬往虞荼手里一塞:“想去就去,想那么多干什么!”
浅金色的请柬在碰到虞荼指尖后,封面上似乎多出了一支无形的笔,用花体字书写出了一个符号【三】,然后封面最底下多了一行小字———
【已激活,仅限持柬人使用。】
“帮你激活好啦!”瑰玉笑眯眯,“不要有心理负担,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我这里还有好几个空白名额呢!”
“荼荼要是希望朋友陪你一起,也可以问我再要请柬。”她说,“时间定在五天后。”
……
虞荼被半强买强送了一张请柬,纠结着回到了自己住的小屋。
请柬除了编号外,翻过来只有两行字:
【百奇千珍,无所不有;
星罗万象,无所不包。】
【静待各位贵宾莅临拍卖场。】
虞荼盯着这张请柬瞧了好一会儿,莫名其妙地,双眼忽然传来熟悉的热意。
再睁开眼睛后,这张浅金色的请柬外,笼了一层很淡很淡、挺眼熟的黑光———昨天晚上半夜惊魂,毛僵浑身上下就是这样的黑光。
虞荼:“……”
突然烫手.JPG
他很想现在就和瑰玉长老发个消息,说这场拍卖会很可能有问题,但他又没办法解释消息的来源。
而且请柬外的黑光和毛僵身上的黑光虽然一样,但虞荼也不知道黑光具体代指什么,两者之间是不是有确定的关联。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头顶上的小芽往旁边一倒,做出一副想摆烂的姿态。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五天,虞荼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决定切到茶馆那边,去查一查看一看。
勾动意识里和茶馆联系的那根“线”,不夜侯的身形在茶馆的柜台后从无到有缓缓浮现。
五感瞬间灵敏了数倍后,虞荼听到耳边传来似有若无的抓挠声,像是门外有什么东西似的。
走到大门边,虞荼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缝里忽然探进来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爪子。
紧接着,一只狗头出现在门缝边,正拼了命地想要挤进来,它的脸已经挤得变了形,很像网络上之前流行过的[妈!头皮紧]的表情包。
虞荼:“???”
这只奇怪的小黑狗为什么又跑到他这里来了!他不是已经交给九组组长屠骄骄了吗!
小黑狗实在挤得可怜,虞荼不忍心,将门缝开得大了点,把它放了进来。
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小黑狗摇着尾巴颠颠地跑到虞荼脚边一躺,露出了自己瘪瘪的小肚皮———它饿了。
虞荼:“……”
真的很难不怀疑是饕餮。
等到超大盆狗粮放在它旁边后,小黑狗迅速爬起来,宛如饿死鬼投胎一样直接扑到盆边,连盆一起吃,嚼狗粮的声音里时不时夹杂着令人牙酸的咬不锈钢声。
干掉两大盆狗粮,小黑狗终于吃饱了,它重新走回虞荼脚边躺下,左一圈右一圈,自娱自乐地打起滚来。
虞荼脑海里忽然冒出昨天晚上它翻垃圾的记忆———虽然现在的小黑狗一点都不臭,但不干净就是不干净啊!
滚得正开心的小黑狗忽然被藤条锁住了四肢。
小黑狗睁大了黑黑的眼睛:“汪?”
它认出了这是昨天晚上的绿藤,所以没有发动任何攻击。
绿藤将它卷起来,地上凭空出现了木盆和木刷,盆里的温水正在冒着热气。
“哗啦———”
小黑狗被绿藤按到了水里,绿藤气势汹汹地卷起大刷子,开始洗狗。
小黑狗四肢乱动,发出受惊的惨叫:“汪汪汪汪呜汪!!!”
连听不懂狗语的虞荼都能感觉到它的抗拒之心。
于是,冷酷无情不夜侯开口:“不洗干净没饭吃。”
小黑狗:“汪汪汪呜———”
它亮出的爪尖收了回去,呜呜汪汪的叫声不绝于耳,明明是一只小狗,却叫唤出了哈士奇的架势。
等绿藤换了好几盆水,好不容易将小黑狗洗干净露出真正的全貌后,虞荼才发现小黑狗不是黑色的,而是蓝灰色的。
它整体像一只两尺长小老虎,耳朵似猫耳,身上覆盖着蓝灰色的毛,脖颈那里尤为蓬松。头顶有双对称的小鼓包,牙齿有点像野猪,生着一对不细看就会忽略的迷你獠牙。
绿藤将小黑狗锁在半空中吹毛,虞荼转到柜台后,翻出了一本古书。饕餮的记载往后几面,是和它齐名的凶兽———梼杌。
【西方荒中有兽焉,其状如虎而犬毛,长二尺,人面虎足,猪口牙,尾长一丈八尺,搅乱荒中,名梼杌,一名傲狠,一名难训。 】
小黑狗,啊不,小灰狗确实符合梼杌的大部分记载,但———
虞荼的目光落在小黑狗头顶的鼓包和脖子上的鬃毛上……这又是什么?
神兽变异?
虞荼试探着喊:“梼杌?”
小黑狗正闭着眼睛视死如归地吹毛,没有任何反应。
待到绿藤将它放下来,又在它面前放了一面镜子后,小灰狗好奇地凑上去,转着圈看自己。
转着转着,它忽然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在发生变化,耳朵越来越长,狗脸越来越像人脸,还是极其狰狞的那种。
“汪———!!!”
“咚!”
小灰狗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
镜子里的自己实在太丑,它被自己丑晕了。
第60章
虞荼还没来得及被小灰狗的变化吓一跳, 小灰狗自己就先晕过去了。它晕过去后身上的变化自然而然停止,耳朵和脸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样子。
绿藤用叶子戳了戳躺在地上的小灰狗,除了肚子还在起伏证明活着外, 它一动不动。
虞荼:“……”
在尝试了好几次都没办法叫醒它后, 虞荼只能无奈放弃, 他用能量造出了个毛绒的狗窝放到前台的柜子后,又操纵着绿藤将小灰狗放上去。
———它既然能因为自己的变化而吓晕,估计十有八九不知道自己的品种。
在安置好它后, 虞荼坐在躺椅上,继续翻他手中的古书。与其指望小灰狗,不如指望他自己。
书一页页翻动着,虞荼忽然听到了呼吸声, 除了他和小灰狗外,第三人的呼吸声。
虞荼抬起头,透过前台的柜面看向门外———因为洗完狗后屋里有点潮,所以他把门半掩着透会儿气。
门外不是他预想的什么怪物或者与里世界有关的来客, 而是一个容貌清秀、脸上带着疲惫的女生。她一手虚虚撑在门框上,另一手拖着个银灰色的行李箱, 和虞荼对上视线后, 她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对不起, 我以为这是商业街上开的民宿……”
武羽澜坐了一天一夜的飞机, 中途又转了一道动车、一道火车, 一道公汽, 差不多两天一夜的路程简直折腾得她精疲力竭,好不容易回到梧桐镇, 她便径直来了这个镇子上最繁华的商业街,想要在这里找个酒店休息一晚———她不能直接回家, 因为回家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她离开梧桐镇也有四五年了,这条街上的店铺有许多都已经与她记忆里的大不相同,武羽澜本来是打算拖着行李箱将这条街走个遍再下定夺的,但快到这条商业街的尽头时,她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一间店面上。
这间店一眼望过去与周围店铺格格不入,没有窗户,没有招牌,只有一扇刻着精美花纹的、显眼的宽大木门。木门上方盖着一层又一层黑色的瓦,瓦面在夕阳下反射出隐隐的光,翘起的檐角下各挂着一串造型古朴的钟型悬铃,在风里有稳沉的碰撞声。
一看就是那种很精美也很烧钱的中式装修风格。
正常情况下,武羽澜绝对不会把这间店铺当成新中式的民宿,但这次,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昏了头,明明别人的大门只是半掩着,她竟然会做出不敲门而是拖着行李箱从门外往里看这样没有教养的举动。
“实在不好意思。”
武羽澜简直不敢回想,越想越觉得丢脸,她又道了一遍歉后,提着行李箱准备开溜,却被喊住了,她听到一道很好听的声音,不疾不徐。
“稍等。”声音的主人说,“我这里不是民宿,是茶馆。”
有只修长的手按住了雕花门边,将半扇木门打开,夕阳的光透进来,在地面留下橙红的暖色。
“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留下来喝杯茶,休息休息再出发。”
武羽澜心里莫名松了口气,尴尬缓解了不少,她决定无论这里的茶多少钱一杯,好不好喝,她一定要买一杯,就当给她刚刚的失礼行为道歉了。
她握了握行李箱上的提手,说:“那麻烦您给我来一杯吧。”
“好。”
听到回答后,武羽澜才转过身,看到了一个穿着长衫的背影没入到了一扇屏风之后。
她本来脑海里晃过“背影看起来很绝不知道正面怎么样”的念头,但目光落到那扇屏风上,就挪不动了。
屏风的线条并不规整,却有种自然的肆意,屏面的颜色多而不杂,缝隙的交接光晕流转,夕阳照射下美不胜收。
她站在店铺的中间,转动着头四处打量了一番,越看心里越凉,柜台精巧,花纹装饰好像都是螺钿镶嵌,墙上置物架拼凑成的图案比博物馆里的壁画还精美……武羽澜虽然不懂,但这个装修,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完蛋!
她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在这样的装修里喝茶,一杯茶是得多贵啊!
武羽澜瞄了瞄开了半扇的门,内心开始了剧烈的思想斗争。
“怎么不找个位置坐?”
还没等她想清楚到底要不要抛弃内心的道德感逃之夭夭时,这间茶馆的主人便已经出来了。
撇开刚刚的尴尬,武羽澜看清店主的脸后,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店主长得很年轻,黑发凤眸,戴着片单片眼镜,他穿着时下年轻人不常穿的墨色长衫,衣衫上用银色的丝线绣着她不认识的花纹,整个人的气质就非常古意。
寥寥的雾气升腾,单片眼镜后的凤眼看起来深邃又神秘,店主将茶放到离她最近的茶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武羽澜上班时很少喝茶,一般是靠咖啡续命,所以摆在她面前的这杯茶她一时也认不出品种。不过据她人生中寥寥数次的喝茶体验来看,不管是红茶绿茶还是白茶,反正都不太好喝。
茶是她自己要的,还大概率是杯高价茶,她不可能一口都不尝,武羽澜视死如归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茶水初入口时有点微苦,下一秒就开始回甘,淡淡的甜味压过了苦味,但又不腻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她在两天一夜赶路中疲惫的脑袋都清醒了不少,有种说不上来的舒爽。
好喝!
武羽澜宛如牛嚼牡丹,咕嘟咕嘟一口气将这杯茶喝了个干净。
她放下茶杯,才发现店主坐在茶桌的对面,将她的豪饮尽收眼中。
她先发制人,发出真诚的赞美:“茶很好喝。”
犹豫了一下,她又问:“我想问问您多少钱一斤……不是,多少钱一两?”
总感觉凭她自己不太可能买得起一斤的样子。
出乎武羽澜预料,店主摇了摇头:“店里的茶不对外售卖。”
“……啊?”武羽澜骤然听闻,不由得发出失望的叹息,“不对外卖啊……”
店主像是被她的举动逗笑了:“不售卖,但可以给你续水。”
他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个极漂亮的紫砂壶,一注热腾腾的水落到她的茶杯里,馥郁的茶香蔓延开来,充盈整个室内。
武羽澜刚刚那一点遗憾霎时就抛却了。既然不能买茶叶回去自己泡,那她就多喝几杯来回本呗!
反正刚刚已经尴尬了好几次,她现在整个人脸皮都厚了起来,第二杯茶水倒好,水不太烫,她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地缀饮起来。
可能是眼下的氛围太安静,很适合放松,茶喝着喝着,她的思绪就飘远了。
今天找的这处装修风格漂亮、茶很好喝的茶馆纯属意外之喜,现在偷会儿懒,明天估计就没空了。
武羽澜只要一想到自己在外打拼了四五年,好不容易有了点积蓄正在做计划,却忽然发现自家爸妈在家大搞封建迷信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时就肝火上涌。
这个世界上如果有能让断肢再生的良药,哪里还会有那么多残疾人,发明的人估计早就举世闻名,配享太庙了好吗!
她一听就觉得荒唐得没边,她的爸妈竟然还在和她通话视频时满脸虔诚地给她讲那个药有多么多么神奇,他们拖了多少关系花了多少钱,才给她爸求了一个能断肢再生的名额。
她妈甚至拿出多年积攒的退休金,说给她求了一个平安镯,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戴在手上,每次和她视频通话时都要检查她有没有听话。
武羽澜忍了又忍,最后忍无可忍和公司请了年假,坐着飞机就杀回来了。
就算不能捣毁那个骗子窝点,也得把她爸妈的血汗钱拿回来,这和给老年人推销保健品有什么区别!
想着想着,她手里的茶又见了底,这次她觉得浑身上下回暖了不少,人也没那么紧绷了。
坐在她对面的店主给她续上了第三杯水。
“您的茶真的不对外卖吗?”茶实在太好喝,武羽澜还是不死心,“卖我一点点行不?”
迎着她期盼的眼神,店主残忍地摇了摇头。
武羽澜:“……您这是有钱都不赚啊。”
不过看看店主这店内的装修,估计也是个不差钱的主,开店可能就是个兴趣爱好。
“喝茶讲究一个缘分。”店主慢悠悠地开口,“缘分,不能强求。”
———听起来很有几分神棍的风味。
武羽澜喝着茶,忽然感觉脚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她低下头,发现她的脚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蓝灰皮毛的小狗,这只小狗正踩着她的膝盖,试图扒拉她的手腕。
小狗长得和她认知的有点不一样,当然也不排除是面前这位财大气粗的店主弄回来的稀有品种狗。
武羽澜对这种毛茸茸的小动物天生没什么抵抗力:“我可以摸摸您的养的小狗吗?”
“可以。”
武羽澜感觉店主同意时的表情有点奇怪,但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所以她没放在心上,而是伸出手,快乐地撸了几把小狗的狗头。
然后,她听到咔嚓一声响———
那只蓝灰皮毛的小狗一口咬住了她手腕镯子上的黑珠子,三下五除二嚼吧嚼吧咽肚子里去了!
武羽澜:“!!!”
她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语无伦次道:“塑料、不是、犀角、不是,它把我镯子上的珠子吃了!”
虽然她妈强制要她带的这个穿了黑珠子的镯子她很不喜欢,也确实准备回去之后当他们的面丢了,但现在被一只小狗吃到肚子里,是不是要把小狗送到医院去啊?
说是什么生犀角珠子,鬼知道是不是这个材质!
“不好意思,它有点调皮。”与武羽澜的惊慌不同,店主的脸上带着歉意,“你的镯子多少钱?我赔给你。”
武羽澜看看吃完珠子后蹲在地上乖巧摇尾巴的小狗,又看看无比淡定的店主:“现在是赔镯子的问题吗?是要带它要去宠物医院看病啊!”
“它没有问题。”武羽澜看到店主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它只是把你的‘厄运’吃掉了。”
武羽澜:“……店主,现在不是我们该讲冷笑话的幽默时间。”
“没有骗你。”她听到店主说,“你看臂弯的黑线。”
武羽澜下意识地顺着他话中的含义去看自己的右手臂,手臂光滑洁白,毛线那么粗的青黑痕迹正在她的注视下像有生命似的退去,最后在她的手腕上凝成一个黑色的圆点。
青黑色线痕是她前几天睡醒后,莫名其妙出现在手臂上的,她本来准备解决完爸妈这边的事,再去医院做检查……
青天白日下,武羽澜莫名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