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九郎,徐晏?
“我家主子命在下来接嘉琬殿下到最想去的地方。”无明的眸子亮晶晶的,像两汪澄澈的湖水,“至于她们——”
无明余光扫过地上的婢女们,“她们无事,睡个好觉。”
盛霓不信,亲自上前挨个瞧了瞧没有动静的婢女们,果然个个呼吸均匀,面上也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见盛霓总算松了口气,无明将麻袋在光可鉴人的木质地面上摆好,轻快地道:“嘉琬殿下,我们走吧!”
“你的意思是,要带本宫去见——”
盛霓忽然不敢说出那个称呼。
“嘉琬殿下觉得呢?”无明笑起来,算是默认。
本以为小公主还要犹豫不信,却见她的眸色一点点亮起来。
“那我们怎么去呢?”她低头检查了一下衣着,还是与韶康见面时的日常打扮呢,“觐见太子哥哥可得更衣呀。”
无明噗嗤一笑,没想到小公主如此有趣,这种时候还顾得上在意礼数。
“不必麻烦,只是还得委屈嘉琬殿下钻进在下的麻袋里,闭上眼睛,等到了东宫,在下自会请嘉琬殿下出来。”
盛霓不由惊喜:“只需躲进去,闭上眼睛,便可以到东宫了吗?”
世上竟有这等好事?
盛霓明明知道自己该保持警惕,可少年的笑容如碧落重霄般明净,她心底已相信了少年的好意。
只要有机会见到太子哥哥,或许一切就都有了答案,便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她也敢闯。
好在,她并不是一个人,她还有太子哥哥的提点。
至于晚晴……盛霓明白她的忠心,只是,就如云朱所言,事关姐姐的死因,她不可能收手,否则余生寝食难安。
盛霓叫少年将婢女们都扶到床上、榻上,免得受凉,而后亲手写下一张字条压在案头,让诸人不必担心。
摆好字条,盛霓一回身,见少年正瞧着自己笑。
“你看着本宫笑什么?”盛霓鼓起雪腮。
“看嘉琬殿下甚美,像窗前梨花那样美。”
他大约没读过什么书,赞美起人来只会用这般直白的句子。
若换做旁的男子,胆敢如此轻佻,盛霓定要生气的,可眼前的少年干净如枝头白雪,一双明亮的眼睛剔透得仿佛稚子,让人完全不会将他的语言理解为唐突孟浪。
盛霓自然也不会多想少年口中的“窗前梨花”是否具有所指。
盛霓提起裙裾迈进摆好的麻袋里,非但不怕,还生出一种兴奋,和朦胧的怀念。
六岁那年暮春,她偷拿了嬷嬷准备处置掉的太后旧衣,钻到里面把自己遮起来,一蹦一蹦,幻想自己是一只兔子。
太后从不许她们仪态不端,那日趁着太后出宫礼佛,严厉的孙嬷嬷又告假回乡,盛霓才偷得了那半日极度出格的“疯狂”,支开束手束脚的从人,悄悄跑到千芳园玩,在错落幽深的曲径里假装寻找回家的路,假装路的尽头有一只兔娘亲在等她回家。
只是那日不巧,钻在宽大的太后旧衣里看不清路,也没听到前面有人,一头撞进了一人怀里。
小盛霓一惊,知道自己闯了祸,姐姐又不在身边,一时竟不敢从旧衣里露出头来,只得在原地蹲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那人随行的内官一瞧便知这是太后身边收养的盛氏孤女,登时尖着嗓子呵道:“哎呦,小公主,您身边怎么也不带个下人,自个儿又不长眼睛,冲撞着人可怎么是好?”
“付春,不得无礼。”冷厉的少年嗓音响起,将那尖酸的内官斥退。
盛霓听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这才鼓起勇气探出头来,就见太子哥哥正一脸无语地望着她。
偌大深宫,大约还从没有人敢玩出这种花样。
付春道:“殿下,奴婢这就将这没规矩的小家伙拎到太后跟前管教。”
那时的太子虽还是半大少年,行动间已有不怒自威之仪,抬手拦住了付春的动作。
小盛霓想认错,但在太子哥哥深如寒潭的目光里,什么都没敢说。
太子不紧不慢地一撩衣摆,在她面前蹲下,清俊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淡淡地道:“小兔子,不怕被路上的狼吃掉吗?”
“……嗯?”小盛霓不大明白,好端端的千芳园,怎么会有狼呢?
没有向小孩子继续解释,景迟已经起身,道:“正好孤今日得空,送小兔子回家。”
景迟将堆在地上脏得不成样子的旧衣拎起来,扔给付春,举步向太后寝宫走去。
小盛霓迈开小短腿紧紧追上。
后来的事便记不清了,只知道并未受到太后责罚,似乎没有其他人知晓这段插曲,便也在记忆里渐渐淡去。
盛霓钻进少年撑开的麻袋里,胡思乱想着,乖乖等少年在头顶松松地绑上绳结。
少年道了声得罪,将麻袋小心地扛在肩头,推开寝殿槅窗,轻盈地纵身飞跃出去。
“出发喽——”
-
皇城,东宫。
景迟垂目望着横在狼皮地毯上一动不动的麻袋,陷入了沉默。
“嘉琬怎么了?”
景迟看向侍立一旁的无明,低沉的嗓音似乎含了冰碴,目光里带着锐利的责问。
无明心脏直突,无辜道:“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
景迟不与他废话,两步上前,将麻袋的绳结抽了开,小心地向下扯了扯,露出少女双目紧阖的娇美脸庞。
无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露出惶然之色,“主子明鉴!属下一路轻柔,绝对不曾伤着嘉琬公主!”
景迟仿佛没有听到,亲自动手将人抱出来,几个内侍上前帮忙拉麻袋。
趁这时候,付春低声问无明道:“你回来时,无人发现公主吧?”
无明忙道:“没有,咱们外围的重兵早已是自己人,只看到我带了‘东西’进来,不知是谁。”
付春放心,见太子将小公主抱进了内室,便也只好跟了过去。
景迟将盛霓轻轻放在床上,按住盛霓的腕脉。
修习内功者,便是不通医术也略懂脉象。
小公主脉象平稳,连先前寒气侵袭的痕迹都几乎摸不到了。
那她眼下怎会……
景迟正疑惑,就见小公主眼睫轻颤,缓缓睁开了剪水明眸。
“咦……”盛霓含糊嘤咛,缓缓揉了揉眼睛,“白大统领还没走?”
白大统领?
景迟眸色一凛,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
不可能,易容丹的药效早已褪去,他如今明明在以本来面貌示人。
盛霓长睫轻眨,四下望了望,渐渐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撑起小半个身子,赧然地向后缩了缩。
眼前的男人眉目硬朗,神情峻肃,哪里是清濯恭谨的白大统领?
“太、太子哥哥……”
是了,今日接待团团,不曾午睡,怎么竟在麻袋里晃晃悠悠地睡了过去呢?这里是东宫,眼前之人也不是白夜,是太子!
“对、对不住,臣妹方才不小心睡着,梦到府上的……的一个下人,一时没有清醒,错认了,并非有意冒犯太子哥哥。”
景迟眼眸微眯,捕捉到了她语无伦次中的重点,“梦到了公主府的……一个下人?”
角落里侍立的付春眼观鼻、鼻观心,假装听不见。
盛霓晃了晃脑袋,将睡梦中白夜为她传功的画面使劲抛开,嗫嚅道:“不是那样的,臣妹的意思是……”
她怎么好在太子哥哥面前承认自己梦到了一个男子?
可是明明不是那样的,是因为对白夜无私传功之事感念颇深,印象刻骨,才会偶然入梦,与男女之情毫无关系。
“那个人,与孤很像吗?”景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盛霓连忙摇头,“一点都不像。一个下人,怎能与太子哥哥相提并论?臣妹只是一时没有睡醒,才会不小心认错。”
她没有说谎,的确是一点都不像,无论是外貌、声线、性情……还是气息,无一相似之处。
“太子哥哥,”盛霓赶紧岔开话题,“臣妹得徐九公子相助,贸然来见太子哥哥,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太子哥哥宽宥。”
“擅闯禁宫,嘉琬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景迟低沉如胡弦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
盛霓心头一紧,连忙作出一副格外乖巧的模样,楚楚可怜地道明了来意。
“姐姐骤然将母后留下的七色珍珠换成了一朵不知名的小花,那条南阳玉金锁项链的机关又被人动过手脚,必定是遭逢了大事,求太子哥哥垂怜,指点线索,臣妹感激不尽。”
说着,她轻轻牵住景迟的一角广袖,目如秋水微波,我见犹怜。
景迟垂眸,视线落在那只莹白细长的小手上。
“嘉琬,当年谨王夫妇南下督军的归途究竟发生了什么,孤不知。”
他不知?
“嘉仪公主有什么贴身佩戴的机关项链,孤亦不知。”
“可是……”盛霓低声道,“太子哥哥知晓姐姐的遗物有问题,这个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孤似乎从未说过,嘉仪公主的遗物有何问题。”景迟平静地道。
盛霓浑身一僵。
话是这么说……
“可是,可是——”
可是太子哥哥明明特意问起过姐姐的死,又特意暗示过她查看姐姐的遗物,难不成这些都是错觉吗?难不成这些时日的焦虑恐惧都是她想入非非?
“嘉琬,你是专程为了此事来见孤的?”
“臣妹……”
自然是的,否则她为何要冒着死罪私闯禁宫?可是当太子当面问出来的时候,盛霓发现自己无从回答。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建立在猜想之上,要她承认自己仅仅凭着一段臆测便来见他吗?
“臣妹……”她的声音哽住。
吧嗒一下极轻微的声响,盛霓的衣襟晕开一抹水痕。
景迟沉默了片刻。
“……哭什么?”
他抬手,用拇指替盛霓拂去面颊上的泪珠。
盛霓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小脸,可是多日来的惶恐惊疑仿佛从这道口子决了堤,眼泪越抹越多,胸口淤积的情绪一下子奔涌出来,压都压制不住。
“……嘉琬?”
景迟眉宇拧起,有些无所适从,想了想,在盛霓身畔坐下,接过付春递过来的帕子,想要替小公主擦拭眼泪。
盛霓别开头,不好意思麻烦太子哥哥,执拗地将他手里的帕子拽过来,自己动手抹了抹,抽噎道:“臣、臣妹没事,臣妹只是、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心口堵得厉害,整个人都被无法言说的悲伤淹没,无论如何挣扎都游不上来。
太丢脸了,贸然闯入了东宫,还在外人面前哭得不成样子,自己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不是吗?
后半句话还没想好如何解释,煮雪的清冷香气骤然飘近,盛霓被罩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唔——”盛霓诧异地抬起头,鼻尖蹭上景迟肩头的衣衫,他的体温从薄衫透出来,带着东宫特有的淡淡清香。
景迟沉着脸,生疏僵硬地拍了拍小公主的背心,“不哭了,有什么事慢慢说便是,何至于此。”
付春哪里见过太子这般哄小孩的模样,迅速侧过身去,简直不敢多看。
外间的无明还跪在地上不敢起身,一直留意着内室的动静,可惜角度只能望见站在立屏旁的付春。
只见大内官神色古怪,无明忍不住挤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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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眼地无声询问发生了何事,也意料之中地没能得到大内官的理睬。
“当时,抓获了一个谨王府下人。”景迟无奈,在盛霓耳边沉声道。
不知是由于信息太过惊人,还是耳畔的气流微热,盛霓身子一顿。
“那人道,嘉仪公主的随身物件被运回京城后,有人鬼鬼祟祟翻找。后来经手过嘉仪公主遗物的底层奴婢被尽数‘遣散’,那人想逃命,途中被东宫捕获审问。”
盛霓听得忘记了哭。
这些细节,无疑使血淋淋的现实被勾勒得更加清晰。
所以,姐姐她……当真是被人害死的吗?金锁项链里的枯花当真是姐姐拼命留下的线索吗?
不,以姐姐的性情,不可能让她冒险报仇,那么姐姐留下线索,难道是为了向她示警?
姐姐费尽心思,是想警告她什么?
盛霓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太子哥哥感受到了她的颤抖,有力的手臂收紧,将小小的人儿牢牢圈在温暖安全的庇护之下。
付春余光瞥见主子的动作,眉尾狠狠一抽,装作无事发生地抬眼望屋梁。
无明在次间外瞧得更疑惑了,又不敢擅自上前窥探,只恨不能将那道金线大立屏偷偷戳出个窟窿。
景迟的体温和煮雪冷香包裹着盛霓,将她心底森寒的不安一点点融化,冲上头顶的血液也缓缓回流。
说来也怪,分明与太子哥哥来往不多,隐隐的熟悉感却仿佛日日相伴。大约这便是储君的气度,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吧。盛霓实在没有心思多想。
“太子哥哥,那个谨王府下人如今在哪儿?”盛霓恢复了平静,声音蒙在景迟胸前显得闷闷的,“臣妹……可以见见他吗?”
“他死了。”
景迟抬手,抚了抚她的发顶,放缓了语调。
“人抓到的时候已身中剧毒。”
室内静得仿佛冰封,只有盛霓由于惊吓而加深呼吸的气音。这是有人铁了心要将他们那批下人灭口。
“好了,都过去了。”景迟道,“在孤的东宫,嘉琬什么都不用怕。”
“人死了,线索就断了。”盛霓呢喃,“太子哥哥,臣妹当如何是好?”
景迟闻言,眉心微动。
他原以为小公主会再哭好一会子,没想到她已开始思虑下一步的行动。
有时觉着她还是个孩子,有时又恍然她的确是那个在“白夜”面前骄纵傲然的小公主。
“那人已没有价值。”景迟道,“京中的线索既已断了,不妨从你说的那条机关项链本身入手。”
“太子哥哥的意思是,从那朵枯花里寻找答案?”
盛霓抬起头,眼眶红红地望着景迟,长睫还挂着水珠,仿佛梨花上的晨露。
景迟古静的目光落在盛霓湿漉漉的长睫上,耐心引导:“若能知道这朵枯花乃是何物、生于何处、有何特别,是否便能逆推出嘉仪公主特地将它放入机关项链的原因?”
盛霓仔细想了想,点头。
“太子哥哥睿智无双,臣妹受教。”
明明泪痕还挂在光滑的小脸上,她却努力挤出了一个微笑。
日光薄薄地映在她的脸庞,芙蓉如面,柳如眉。
“那就莫要再哭。”景迟下意识抬手,几乎抚上小公主稚嫩姣美的面庞。
“能得兄长待我如斯,是臣妹的福分。”盛霓诚恳地道。
景迟手一顿,旋即神色如常,缓缓替她拭了拭泪痕,“你我兄妹之间,不必言谢。”
“不如,臣妹将花画下来请太子哥哥一观,太子哥哥与东宫诸位才俊俱都见多识广,说不定能为臣妹指条明路呢。”
“好。”景迟应着,似有些漫不经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是那花生得异常古怪呢,臣妹在燕京连相似的花型都不曾见过。”
盛霓嘟囔,望向高大明亮的窗口,窗外早已花落叶枯,更是毫无参照。
景迟蓦地起身,挡在盛霓面前。
盛霓的视线被他拦截,茫然看向景迟,不知他这是突然怎么了。
景迟道:“东宫藏书丰富,但凡这世间有的,只要嘉琬画得出来,定能查出蛛丝马迹,只是——”他话锋一转,“东宫的藏书并非谁都有资格看。”
盛霓忙道:“只要能查出那朵枯花的来历,无论太子哥哥让臣妹做什么,臣妹都会努力办到的。”
仿佛生怕景迟拒绝,盛霓跳下寝床,在景迟面前转了一圈,“太子哥哥你瞧,臣妹身子已然大好,可不再是从前病弱的样子了呢。但凡是太子哥哥交办的差事,臣妹定能办好。”
景迟唇角微勾,淡淡地道:“后院撷霞园的石榴熟了,替孤摘一个最红最甜的过来,孤便答应你。”
哎?
只是这样简单吗?
“怎么,不愿?”
“不敢不敢,臣妹这就去!”盛霓满心欢喜,带上两个内侍,提裙快步往后面去了。
景迟抬眼看向南面槅窗前悬挂的梨花手环,面色微沉:“付春。”
“奴婢在。”
“下次嘉琬来的时候,将帘子放下,不许露出它来。”
付春心说还有下次?面上未露情绪,躬身应是。
付春正要去放下帘子,忽然想到一个细节,随口道:“主子,撷霞园的石榴树最矮也有一丈二尺高,嘉琬公主未取木梯,是否着人找出来送去?”
景迟一门心思将盛霓的注意力支出去,压根没想到这茬,听完付春所言,瞪了他一眼,亲自往撷霞园去。
不需要取木梯吗?那主子这是……
付春脑筋飞转,忙也跟了上去,“主子!先前传功耗力,尚需休养,万不可动用轻功啊,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