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天又阴沉下来,似乎还有一场雪要下。
出发的日期已经近在眼前,钟慧公主府里早就备完了行装,如今只是零零星星地添些用得着的小物件,前庭后院基本清闲安静下来。
盛霓正趴在妆台前摆弄各色唇脂,百无聊赖。
看上去,百无聊赖。
轻促的脚步声走近,盛霓猛地抬头朝门口看过去。
晚晴正从落霞秋水立屏后走出来,匆匆地来到盛霓身旁,附身耳语:“小殿下,人带到了。”
不能言说之人,自然是穆氿了。
盛霓险些弄翻了一妆台的口脂,连忙起身披上狐裘,不许人跟着,叫晚晴带路。
她就知道,白夜一定能做成这件事。那庆国公府再怎么风光无两,终是叫白夜得手了。
人就在寝殿后面的一间闲置偏房中,远离下人们的居所,免得人多眼杂。
盛霓走进去的时候,适应了片刻昏暗的光线,才看清了眼前光景。
那被蒙眼堵嘴的高壮汉子就被绑在柱上,在逼仄的空间里像一座小山似的,每全力挣动一下就带下梁上的积尘,仿佛要将屋子连根拔起。口中呜呜的怒号与背部的撞击声一起,叫人听着心头直跳,宛如野兽正欲冲出囚笼。
即便那人被牢牢绑在距她足足半间房的位置,盛霓还是不由得顿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靠近。
“安静。”
一个清冷又熟悉的声音响起。
盛霓眯了眯眼,这才看到房柱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修长的身影。
景迟面无表情地上前两步,反手捏住穆氿的下颌,指节用力,几乎将人的下颌脱开,捏得穆氿无法发出“呜呜”的怒吼,只剩声带艰难震动的低吟。
景迟微微偏头,将一段声音极低的话语灌入穆氿的耳廓:“若想留命,莫乱‘攀咬’。”
身形高大的穆氿静止了一瞬,似是在品读这句警告的指向。
景迟松开手,无声地朝盛霓见礼。
盛霓摆手示意免礼,在内侍准备的胡椅上坐了,拥紧狐裘,接过晚晴递过来的手炉。
这屋子没有炭盆,冷得像冰窖,不知是太冷还是紧张,盛霓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她从未,如眼下这般,靠近过姐姐身故背后的真相。
禁军紫羽卫前统领,穆氿。当年就是他带队前去搜寻姐姐的遗体。
穆氿生得人高马大,再联想起庆国公的常年孱弱,那便不难理解宁阳长公主为何选他作枕边宠。
“谁!谁来了?”
穆氿被蒙着眼,听出房门开合的声音,知道这屋里有人来了,且不止一人。听脚步声,似乎是几个女人。
盛霓定了定神,清清喉咙开口:“我家主人差我问穆统领几句话。”
声音柔柔的,细细的,没有任何攻击性。
“穆统领”这个称呼,自他去岁称病辞官后,就该消失了。穆氿停止了挣扎,喝问:“你家主人是谁!此处是哪儿!”
景迟不动声色地扣住穆氿的一侧肩胛,痛得他长叫一声。
“穆统领只管回答我的问题便是,如若配合,自不会吃苦头。”盛霓道,“当年穆统领奉命前往川芎泽搜寻谨王妃遗体,找到谨王妃时,具体是什么情形?”
穆氿一顿,旋即大笑,“说吧,此处是谨王府,还是钟慧公主府?又或者,是东宫大内?”
与谨王妃直接相关的府邸,左不过谨王府与钟慧公主府,盛霓不明白他为何会猜到东宫上去。
穆氿又道:“时过境迁仍在追查谨王妃一案,敢与庆国公府为敌,趋使高人将我从邬园劫出,有此等魄力,必不会是钟慧公主府。说吧,你到底是谨王府的人,还是东宫的人?”
景迟手上加力,声如玄冰:“你没有提问的权利,答话即可。”
穆氿咬牙忍住剧痛,笑得凄然:“我穆某既落入你们手中,只怕凶多吉少,横竖都是死,我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他想要退路,盛霓可以给:“如若穆统领坦诚相告,我家主人不会伤你性命。穆统领,当时究竟是什么情形,谨王妃究竟是如何身故的?”
穆氿道:“突发心疾,落水溺亡!”
“不可能。”盛霓拉了拉狐裘,仍觉身上冷得厉害,“穆统领最好说实话,这些官样文章还是省省吧。”
景迟手腕一翻,将穆氿的左臂关节生生卸了开。
穆氿痛得长嚎。
景迟淡淡地道:“穆统领是聪明人,这桩陈年旧案本与你无关,不过碰巧知情罢了,何必遮遮掩掩自讨苦吃。”
“我说,我说!”
景迟一推,将穆氿的关节接回了原位。
穆氿头上已痛出冷汗,喘息片刻,道:“当年我是在川芎泽下游找到谨王妃尸身的,王妃不慎落水,落水后在下游曾被村民救起,并非死于溺水。”
也就是说,心疾和落水并没有要了姐姐的命,姐姐是在被救起后,又发生了些什么,才丢了性命的。
盛霓几乎从胡椅上跌下去,被晚晴扶住。
“那她……”盛霓拼尽全力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她的真正死因是什么?”
“表面看,是被救起之后心疾暴发而亡,但其实,据仵作分析——”
穆氿说得很慢,似乎在权衡说出真相的下场。
盛霓先一步说出了答案:“死于中毒,是不是?”
穆氿愕然:“你怎会知道……”
这个消息,只有他与几个当时在一线的亲兵才知道,秘不外宣。回京后,更是封锁案情,除极少数职权相关的天子近臣,就连钟慧公主府都不知真相。
穆氿道:“你究竟是谨王府派来查案寻仇的,还是东宫——”
景迟在他说完之前掐住了他的喉咙,“不该你问的,别问。”
“让他说。”盛霓对景迟道。
她很想听听穆氿为何一直往东宫上猜。
盛霓道:“穆统领,从前你搜刮横敛、拈花惹草之事我家主人手里有证据。旁的罪名便不提了,只这糟蹋清白人家女儿又伤人性命这一桩,莫说捅到官府是死罪一条,便是捅到宁阳长公主面前,且看她嫌不嫌你不干净。”
穆氿冷汗直下。当年谨王妃死得不明白,他倒了上下八辈子霉成了这桩秘案的知情人,背后真凶定会将他灭口。他之所以称病辞官,又迅速忍辱投入宁阳长公主帐中,便是为了寻得庇护,苟且度日。
盛霓问:“那毒是怎么来的,当时可有查明?”
穆氿就算被蒙着面,也能感觉到身后一道森冷目光,这是习武者的本能。
“我所知不过是在现场所见,至于详细内情,那是回京后查出来的,不是我一介跑腿武官所能知晓。下毒之人是谁,何时何地下毒,我一概不知。”
“你没说真话。”盛霓一语道破。
她全部心神都放在穆氿身上,根本没留意隐在阴影中的景迟。
她道:“说真话,我家主人定叫你活命。若还是不知,只有带上你一同走一趟,亲往川芎泽去,详述当时细节。若再不配合,我家主人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只消把你交给官府,你从前手上那几个清白女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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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官司也足够要你的命了。”
穆氿若有所思,怆然而笑,“我不知你家主人是谁,但这些更深层的内情,与其问我,还不如去问东——”
他一个“东”字根本还没说出口,只才做了一个撅起嘴的口型而已,便已经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变故发生得太快,晚晴直接吓瘫在地。
盛霓猛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那身材魁梧的汉子如断线木偶一般,失去了生机。
盛霓的手炉也滚落在地,轱辘两圈,就如穆氿一般——不动了。
她甚至没看清白夜是如何出手的,穆氿便已然死了。
“……你为何,杀了他?”
盛霓没力气站起来,僵坐在胡椅上,一字一顿地质问。
她的白大统领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如此刻,仿佛并未伤了谁性命,淡然自若地上前,行礼道:“殿下,此人已猜出殿下身份,不得不除。”
盛霓明眸圆睁,极缓慢地摇头,“不,本宫不明白。”
景迟低眉顺目,恭谨无瑕:“此人口称‘不知你家主人是谁’的时候,便是已然猜出我们是钟慧公主府。如若不除,万一被他放出消息向宁阳长公主求救,殿下便危险了。”
“……是这样吗?”
盛霓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她抱了这么大的希望,不惜代价找到了穆氿这条线索,才问了一半,便被自己府上的统领给杀了。
是不是很荒谬?
她不理解白夜为何要这样做,她不明白事情怎会这般急转直下。
多亏了体内寒气已治愈了大半,身体还撑得住,可是眼前那骤然丧命的尸身令她的牙齿无法自控地打颤。
“殿下受惊了。”
景迟上前,想扶盛霓起身回去。此处太冷,不宜久留。
盛霓猛地一抽袖子,不许景迟碰她。
景迟的手僵在半空。
“殿下,别怕,末将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人发现人死在钟慧府。”
“你别碰本宫。”
盛霓盯着他那双还想搀扶自己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真是好看,杀起人来也真是干脆利落。
“殿下,末将是在为殿下除害。带穆氿一个大活人南下是不可能的,莫说谨王身边的人,便是随行的礼部官吏都认得这张脸。穆氿今日,横竖不能活着出府。”
“这些缘由本宫不想与你争辩,若想要一个人活,怎么都能让他活,本宫根本不需要他的命。但你,白夜,本宫不记得给过你这个命令,是谁让你杀他的?”
景迟收回手,垂首,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末将……自作主张。”
“这是你第几次自作主张了?这些时日,本宫竟忘了,咱们的白大统领原是怎生我行我素的作风。”
盛霓的声音很轻,轻到根本不像在责问。
“殿下,就当末将是一把刀,这把刀永远都会保护殿下。”
“你的确是一把刀,一把利刃,但,刀柄太重了,本宫握不动。”
说罢,盛霓撑着晚晴的手臂起身,看也不看景迟一眼,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房间。
室外阴沉沉的,相比于室内却明亮开阔得多。
盛霓深深吸了口气,徐徐吐出。
穆氿——眼下最直接的线索——就这么死了,死在了她面前,死在了她的卫队统领手中。
“殿下!”
景迟疾步赶上前,一撩衣摆,单膝拜倒在盛霓面前。
“殿下的意思,难道不要末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