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霓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日上三竿,窗外是寂静冬色,屋内温暖如春。
盛霓起身,望着陌生的屋子,又看了看窗外的方位,辨识出自己是在西间——而她的寝房,也就是现在白大统领的所在,是东间。中间隔了一间宽敞的正厅和两层隔间,东间的动静便完全听不到。
景选和临江府官员此时多半在为梁家寨的后续事宜废寝忘食,盛霓的寝院中安安静静,一派岁月静好。
晚晴见公主醒了,知道她挂念什么,第一件事便是汇报景迟的情况。
原来外面已经传遍,公主为救心爱的侍卫,亲自为其执刀治伤,连太医都束手无策的伤势在嘉琬公主手中妙手回春,还有那梁家寨箭头上淬的剧毒,也在嘉琬公主珍藏的仙丹下药到病除,要多神奇有多神奇。
至于梁家寨的大火,晚晴只字未提。临江府百姓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各个喜得什么似的,无不称颂谨王和嘉琬公主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更为左近城池的官员除了一块心头大患。
可是晚晴知道,盛霓本意是想将梁家寨的恶性送回京中审理,以便斩草除根,特别是挖出谋害嘉仪公主的凶手。谨王这一场大火简单粗暴,让许多陈年的隐情都灰飞烟灭了。
盛霓没心思用膳,更衣洗漱后便要去东间看看景迟的情况,正要走出房门,却被徐晏堵了回来。
“昨日动刀扩大了伤口,需得防着伤口感染。现在接触白大统领之人越少越好,留给他一个清净的养伤环境。待他伤好,自然会来拜见小殿下。现如今最要紧的,是小殿下照顾好自己,白大统领方能没有后顾之忧,臣也才能少些牵肠挂肚。”
徐晏的口才文章盛霓的领教过的,这一番劝说,盛霓便是为着景迟着想,也只得好好留在房中好好用膳。
徐晏监督着盛霓吃完了一整碗精心熬煮的灵芝燕窝枣泥粥,又叮嘱晚晴要看顾好盛霓好好休息,这才一万个不放心地告退了。
盛霓吃饱喝足,房中又无外人搅扰,便屏退了余人,叫晚晴将从景迟怀里发现的文书拿过来。
盛霓一直对一个细节感到奇怪。昨夜徐晏剪开景迟的上衣,从他衣襟里取出这叠信件时,他混沌中似乎用手拦了一下,似乎不希望这叠信件落入盛霓手中。
可是明明是盛霓最想得到这些信件的,想必是景迟没有分清是谁拿走了信件的缘故。
晚晴搬来一只鼓凳坐在盛霓身边,抚住盛霓的膝头,关切地道:“奴婢陪小殿下一起看。”
那些血淋淋的阴谋诡计,一起承担吧。
盛霓深吸一口气,展开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晚晴屏住呼吸,不敢惊扰了公主。
这几张纸上浸了血,可是字里行间的阴谋和交易又何尝不是血迹斑斑。他们一路从燕京走到临江川穹泽,从庆国公府的穆氿一路寻到梁家寨,如今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拿到了这些交易的证据,可以让一桩疑案重见天日。
“小殿下?”晚晴瞧着盛霓的小脸上一点点血色褪尽,连握刀都四平八稳的纤纤玉手却开始剧烈地颤抖。
晚晴从未见过这样的盛霓,慌忙捧住盛霓的手,只觉她仿佛已失去了全部体温。
“小殿下,你别吓奴婢!”
晚晴顾不得僭越,一把夺过那叠纸,蹙眉看阅。
这是一张订货的信件,写明了要买的毒药品类和数量,以及约定取货的时间和地点。
信件上并无“斓曲花毒”的字样,只提到了一种名为“斓花”的东西,所载的药效恰好与斓曲花毒吻合。取货的时间正是谨王与王妃南下途中,地点就在梁家寨——也就是川穹泽——附近的一间破庙。
而这封信的落款,并无姓名,只有一方小印。印上刻的也并非文字,二是一个图案。天下的印千奇百怪,晚晴并未多想,翻来覆去将信件读了数遍,也未发现有何不妥。除了第一张纸,余下的都是些隐晦沟通价款和询问药效细节的内容,更加没有值得特别留意的指向。
“小殿下发现了什么?”晚晴一头雾水。
“这枚印本宫见过。”盛霓的嗓音出奇地冷。
晚晴心头一凛,“在哪里见到的,让小殿下印象如此深刻?”
“在——”盛霓的目光望向虚空,仿佛在透过一层层的墙看向过去。
那是她第一次从绝望里感受到希望的时刻,以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稻草,可以倚靠依赖。
一排排的书架,成千上万的藏书,她用两颗石榴换来的他的仁慈,借以查阅斓曲花毒的出处,于是才有了后来这一路的精心谋划。
“在,燕京,大内,东宫。”
就在哪些藏书的扉页,全都扣着这样的章纹。
“什么……”晚晴瞠目结舌。
-
景选命人去请了盛霓来,没想到小公主来得倒很利落,阵仗也还是一贯的低调,只带了晚晴一个婢女。
“怎么,嘉琬有心事?”景选瞧着盛霓的神情,不甚愉悦的模样。
盛霓淡淡地道:“接连遭遇着许多变故,纵得谨王姐夫相救,嘉琬心里亦难平静。”
“也难怪。”景选点头,“本王已为你报了仇,如今的梁家寨已经成为一片废土,再不会逞凶作恶,你尽可放心了。”
盛霓掩住心惊,尽量平静地敷衍:“谨王姐夫势如破竹,一举拿下梁家寨这块毒瘤,嘉琬佩服。”
只是,谨王特地叫她来,总不会仅仅是为了“宽慰”她两句。
“嘉琬啊,今日便是正月初三,再过几日便要动身前往金陵,上元佳节的祭天大典近在眼前。本王今日请你过来,便是想谈谈正事。”
“漫漫旅途,便是为着大典祈福,只要最终能够承天命顺天意,祈求上天护佑天下苍生百姓,这一路诸多磨难也值得了。”
“嘉琬,你能这般想,十分识大体。”景选见下人将茶奉了上来,便抬手示意余杂人等退下。“你也知道,近两年,肃州水患、柳州大旱、汤城瘟疫、北境雪崩……再加上这一路经历的望蝉谷沙暴,天灾频降,伤民伤财。”
嘉琬没动茶盏,道:“嘉琬明白圣上的意思,既然司天监有说法,将如此种种归因于前朝王气动荡,圣旨在上,命嘉琬以盛氏血脉的身份赴金陵祭天,告慰先祖,万气归一,嘉琬定当尽心竭力,不辱使命。”
景选品着上好的雨前龙井,就着窗外的萧瑟冬景赏鉴春茶,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今时今景,本王倒想起了前朝一桩旧闻。”
盛霓撩起眼皮看过去,这怕是要说到今日的目的了。
“嘉琬愿闻其详。”
“相传,大虢朝宣景中兴之际,突发洪水,沿岸五州十七县被淹,亡者无数,流民失所。当时宣景帝的嫡出永平公主为祈求上天以苍生为念,救百姓于水火,以身献祭,自刎于祭天台上,当夜洪水退去,此后百年未再有大规模水患。百姓为纪念公主大义,为她修建庙宇供奉,享世代香火,绵延至今在沿河地区仍有永平庙遗迹。”
盛霓静静听完,垂下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这时节上去岁的春茶,就算保存得当,也已时过境迁,不合时宜,品之非但全无盎然春意,反而矫揉造作、别扭至极。
“今日的嘉琬便如大虢朝永平公主,若真能以一己之身献祭上天,所谓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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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要再让饱受天灾之苦的难民增加了,否则流民为患,瘟疫四起……”
“谨王姐夫此言差矣。”盛霓微微一笑,不急不徐放下茶盏,“圣上的旨意,乃是命嘉琬借祭天之机告慰先祖,汇报当今圣上圣德,以使前朝王气护佑当今百姓。为着今后四海平安、长久太平,盛霓得好生替盛氏先祖看着圣上治下的大好河山,方能时时告祭,以求安宁。”
景选埋首又啜了一口茶,再抬眼时,眸中含了仁慈的笑意,“嘉琬还小,个中道理一时想不明白也是有的,原也还有十余日的时间,不必急于一时。”
盛霓莞尔,话锋一转:“不知谨王姐夫这一年多来,可曾时常想起姐姐?”
说着,盛霓抬手从颈边一勾,勾出贴身戴着的南阳玉金锁项链,放在莹白的小手里轻轻摩挲。
“姐姐的旧物嘉琬日日戴在身上,便如姐姐还陪在身旁一般。我们姐妹俩自幼相依为命,幸得太后娘娘垂怜,从来不愁吃穿。自从太后娘娘薨逝、姐姐暴毙,姐夫便是嘉琬唯一的亲人了,启程前,听闻此行乃是谨王姐夫一路护送,嘉琬便是从未出过远门,心中也大安了。”
说着,她望向景选,眼神清澈,但景选却垂目避开了她的视线。
景选撂下茶盏,起身拂了拂衣襟,“本王还要去府衙瞧瞧,昨夜火烧梁家寨,要料理的事太多,离不得人。嘉琬好好想想本王的话,兴许便能想通了呢。”
盛霓见状,没再吭声,起身行礼送别了景迟。
随着那道背影消失,大门再次闭合,盛霓的目光也陡然沉了下去。
今日的对话,盛霓并不意外。早在白大统领告诉她延帝给谨王的密令时,她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个结果也印证了她最初的揣测,延帝果然还是按耐不住,想要除掉她这个前朝盛氏仅存的血脉了。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谨王?
曾经明明是他执意求娶姐姐,如今也是他半分不念旧情,只成了一个争权夺利的疯子,疯魔得志在必得、不屑掩饰。
空荡荡的屋子照进了正午的明朗光线,可盛霓还是觉得身上好冷,那种冷仿佛是从骨缝里钻出来的,令人身体僵硬,连心也麻木。
太子哥哥,谨王姐夫……到底哪一面才是他们最真的面目?
盛霓闭上眼,不想让阳光刺痛了双眸。
正如景选所说,距上元节祭天大典还有十余日,这段时间里最要紧的是摸清景选的底牌,看他到底要用什么法子逼她就范。今日的敲打不痛不痒,才只是个前哨罢了。
盛霓缓缓睁开眼,走到门前,却没有下人听到脚步声进来伺候。
出门在外,有些仆婢不如宫里出身的有眼色也是难免,晚晴只得上前去开门,一拉,只听一声金属磕碰的声响,门被插上了锁。
晚晴面色骤变。
外面一个毫不客气的生硬声音响起:“谨王殿下有命,嘉琬公主遇险归来,需要静养,下官伺候您在此好生休息。”
盛霓蹙眉,将惊怒的晚晴拉到身后,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道:“你是何人?竟敢假传谨王殿下的旨意将本宫禁足于此?”
“还请嘉琬公主省些力气,不要卖弄文章。”
这次盛霓听出来了,这声音便是景选身边的心腹长随齐纲。
“那好,既然谨王有命,本宫也不难为你,不知谨王打算请本宫在此休息多久?”
“自然是等到公主神思清明,想明白了为止。”
盛霓简直要气笑了。
这个曾经被她称为“姐夫”的人,连阴暗手段都使得如此幼稚。禁足,便能逼她就范吗?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