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
    警局。

    李邻和安旭东坐在三号审讯室,他们对面,薛司宜双手双脚被拷住,她神色平静地打量这件审讯室。

    是她上次来的那间。

    那时候她还穿着西装,对警察的盘问对答如流,话术的迂回战打得漂亮,审问她的警察什么都没问出来。

    那天她的所有答案都是儿子提前给她准备好的。

    儿子对事情的掌控和预算总是八九不离十,他把所有可能警察会问的问题都想了一遍,教她背诵答案,甚至自己扮演警察,亲自彩排她。

    他连微表情和微动作都给她设计过,眼睛不能向任何一个地方看,要坦然地直视审问警察,姿态要放松,没有上手铐的话,双手就自然交握,脊背微微往后靠,两腿敞出合适的宽度。

    就像在自己家阳台晒太阳那么自然从容。

    如果上了手铐,那就都虚握成拳,直直的摆放在双腿上。

    他说如果忘记怎么做,就呆滞一动不动。因为呆滞总比露出破绽好。

    薛司宜当时还有些奇怪地问他:“可呆滞本身就是一种破绽吧?”

    岂料她儿子笑得胸有成竹:“呆滞这种破绽有一种好处,它会让警察感觉到你有问题,但却找不到你有问题的原因。”

    “如果是其他破绽那可就不一定了,也许你一个眼神,一个词汇,甚至是一个小小的动作,都有可能让他们查到线索亦或是产生调查思路。”

    “而且有时候,我们有必要扔出烟雾弹之类的破绽,让警方陷入迷雾走不出来,这可以给我们留出充分的时间。这种破绽,就是类似呆滞的东西。”

    薛司宜其实根本没听懂他的话。

    但她就是发自内心信任他的办事能力。

    她自己也是个矛盾的人,她厌恶儿子的性别,却也因为他是自己的孩子,从而对他信任。

    但她全都记得儿子说的这些,因为当时的彩排已经给她留下了深刻记忆,可现在女儿下落不明,她惶惶不安,再不能完美表演。

    她紧张地搓紧双手,一股慌张不安的感觉从心里冒出来,漫延过四肢百骸,让她浑身乏力。

    她看着对面的两个警察,小声问:“我女儿有下落了吗?”

    他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但她一直没得到女儿的消息。

    安旭东捏紧了手里的笔,直视薛司宜的眼睛:“在得到你女儿消息之前,我们希望你可以好好配合调查审问。”

    自从来到审讯室,安旭东一直很纠结,薛司宜现在虽然没有被确诊,但她还是个精神患者。

    对她做审讯,真的有用吗?

    她不会受到法律制裁,但她总会知道事情发生吧?精神病又不是失忆症,更不是疯子,它只是一种让人精神和情绪发生紊乱的病。

    安旭东本来想放弃薛司宜这条线,但按照李邻的话说,不管怎么样审了再说。因为审了不一定有线索,但是不审就一定没有线索。

    何况她没有诊断书,他们必须完全将她当做正常人,毕竟他们是讲究证据的警察,不能因为薛沁一面之词就断定了薛司宜是个精神病。

    于是耗了很久,安旭东和李邻还是决定审问。

    薛司宜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她歪曲了安旭东的话,她以为安旭东的意思是如果不配合审问,他们就不给她找女儿。

    她急忙哽咽说:“你问,你问,我知道的我都说,只求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她。”

    闻言,李邻翻了翻面前的资料,是从发现卓港的尸体到现在以来所有的线索,他们并没有把卓港的案子跟名单案子融在一起。

    因为案发间隔太长,而且名单死时薛司宜有不在场证明,他们是亲眼所见。

    他们怀疑的薛司宜,仅仅是卓港的案子。

    但在审问卓港的案子之前,他们需要先受理薛司宜虐待和囚禁的这两个案子。

    李邻翻出之前的监控,是薛司宜把那个企鹅男拉到客厅虐待的那一段。

    到了现在,他们都还不知道企鹅男是谁。他查过林威,但无疾而终。

    他将它展示给薛司宜,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薛司宜听到视频里林威的哭声,他每哭一下,她就不受控地颤抖一下,紧跟着心惊肉跳,是一种心痛的感觉。

    薛司宜哭着道:“他是我儿子……”

    “他是谁?”李邻问,想起之前他听过薛娆的推测,他试探地问:“他是不是林威?”

    说完这话,李邻和安旭东都紧紧盯着薛司宜,不放过她任何一个微表情变化。

    奇怪的是,今天的薛司宜不像上次那么镇定从容,她一听到林威的名字,又哭了出来。

    薛司宜感到胸闷气短,她鼻酸,眼睛疼,不受控制地流泪。

    好像这间审讯室的空气全部都是刀子,她每呼吸一下,数不清的刀子就会顺着气管深深刺下去,刺得她五脏六腑都好痛。

    她垂着脑袋,眼泪流到她的手铐上,她又毫无章法地擦去:“是他,他是我儿子,他很聪明……他如果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他肯定会有一番作为,肯定会成为父母的骄傲……”

    “但我、我不是个好妈妈……”

    “都怪我。”

    “……”

    面对一个母亲的恸哭忏悔,安旭东也能做到心肠坚硬,他毫无动容,继续板着脸问:“你囚禁他在阁楼,虐待他,这是真的吧?”

    “是。”薛司宜直接承认。

    李邻和安旭东不同,他动容,想到那天见过的林威,明明外表正常,看起来就是个成功人士的气质,但没想到……

    他脸色有异,不忍地问:“为什么这么对他?他不是你亲生的?虐待和囚禁都是违法犯罪,你知道吧?”

    薛司宜哭着说:“我在医院疼了七八个小时才把他生下来,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我只是单纯的讨厌他的性别而已。”

    闻声,李邻叹了口气,什么都明白了。

    薛司宜承认了虐待和囚禁,但还有卓港的案子。

    他把监控证据收好,然后翻出卓港的照片,指给薛司宜看:“这个人,你认识吧?你高中的物理老师。”

    “我们调查得知,他曾经伤害过你,让你陷入阴影里走不出来。一开始我们不知道你是薛雯,所以怀疑是薛雯的家里人仇杀。”

    “现在确定你是薛雯,我们有理由怀疑你用自己的账号网恋,把他骗到源京市杀害,并且埋尸在你家花园里。”

    “这件事,你承认吗?”

    薛司宜看着卓港的照片,想了一会儿。

    她目光呆滞,好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李邻默默等着她,都觉得答案会是肯定的,卓港死得凄惨,明显是仇杀,薛雯又因为恨他,然后恨上了所有男人。

    卓港又被埋在她家里,所以她是凶手仇杀卓港这件事很明显。

    李邻办案容易感情用事,他理所当然觉得薛雯仇杀卓港很正常,逻辑也说得过去,但安旭东更理性也更冷漠。

    安旭东察觉到了,薛司宜不可能是卓港的对手。

    他在等待薛司宜否认,但薛司宜一开口,直接承认了。

    “是我杀的。”

    啪!

    安旭东猛地一拍桌,旁边的李邻吓了一大跳,心脏都要飞出去了,他抚摸着小心脏皱眉问:“你干嘛!”

    安旭东冷冷看着薛司宜,说:“卓港一米七的大个子,一百四十多的体重,请问你是怎么杀得了他的?说一说你的作案过程?”

    李邻一听,果然不对啊。他奇怪地看向薛司宜。

    薛司宜一直没有抬头看他们两人,她不敢看,也心慌。

    可现在她一面担心薛娆,一面在想她儿子林威。

    林威杀了卓港,杀了那么多人,都是为了自己。

    他是自己的孩子啊。

    薛司宜在他是男人和他是孩子的两种思维之间,来回横跳。

    最终,母性情怀战胜了恨。

    她得包揽这件事,因为如果不是自己,儿子也不会去杀人犯罪。

    薛司宜想到这里,哭着想说作案过程,可突然感觉大脑空白。

    儿子没有说过他是怎么杀害卓港的,他把卓港拖来花园的时候,后者就已经死了。

    怎么办?薛司宜着急地捏紧了手。

    “为什么不说话?”安旭东忽然开口,本来就紧张的薛司宜被吓了一跳,薛司宜抖了抖,又听他说:“因为你根本没杀卓港,你说不出作案过程,是不是?”

    没想到他已经猜出来了,薛司宜更紧张了。

    紧张时刻,她忽然想起儿子说过,迂回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拖延。

    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拖延就一定有转机。

    拖延,怎么拖延呢?

    拖延是个什么意思来着?

    薛司宜绞尽脑汁,想起儿子给她解释过:拖延就是跟对方扯一些不着调的话题。但也不能太不着调,比如人家说山,你不能说水。

    你可以说山的那边有什么,却不可以说水里面有什么。

    现在卓港就是那个山,她的迂回话题必须围绕卓港这座山。

    她脑子突然跟开了光似的,忙说起了卓港的事。

    她低着头说:“我杀卓港,是因为我恨他。”

    “因为他,我恨上了所有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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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那是个暴雨天。”

    “家里的司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来接我,同学们都有伞,我没有带伞。”

    “因为我长得丑,我的妹妹薛沁和其他同学都不喜欢我,他们会孤立我。”

    “没有人愿意把伞借给我,也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走。所以我只能等雨停,那天下了冰雹。”

    那样的暴雨冰雹天,卓港是唯一一个愿意给她伞的人。

    因为淋过雨,薛司宜不仅渴望那把伞,也很感激。

    “我遇到我的老师卓港,他说,他的车里面有伞,让我跟他去拿。”

    “我长得那么丑,他竟然会跟我说话,我很高兴,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所以我和他去了。但我没想到,进了车里他扒光了我的衣服,我反抗,他就说我长得这么丑,长大了进入社会肯定没有男人愿意要我。”

    “现在他能委屈自己碰一下我,是我的荣幸。”

    薛司宜的恨就是那个时候种下的。

    她在车里一边哭,一边想,什么叫不会有男人要她?为什么她需要等男人要她?

    难道她生下来,她受教育,她长大成人,就是为了等他们要她吗?

    什么叫做那是她的荣幸,难道被他压在座位上不讲道理的抚.摸,不经她允许的那么对她,是她的荣幸吗?

    薛司宜说到这里,哭得愈发收不住。

    她声泪齐下,失声痛哭,双手捂住脸抖得仿佛筛糠。

    她一言一句,都透着百倍的痛苦:

    “从那天后,我对两性有了一个最初的认知。因为卓港,我越来越恨男性,很长一段时间里面看到我爸我都会害怕。”

    “因为我爸本身也是个非常利益的人,他是彻头彻尾的商人。我很怕,他会不会为了利益,为了我能被男人要而做出什么来?”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对的,林重崎愿意要我,然后我爸就强行把我嫁过去。”

    “他说我丑,林重崎是唯一一个愿意娶我的人。”

    “真是荒诞和可悲啊!好像长得丑的人,一出生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样,也好像长得丑,就是个原罪,就注定要成为人际中的牺牲品。”

    “就连史铁生自己也书写过,他曾遇到过两个女生,其中一个丑,另一个漂亮。听说有个女生下煤井死了后,他询问朋友,得知是丑的那个死了,他竟然毫无痕迹地松了口气。”

    “我丑,所以我就该这样吗?”

    薛司宜悲痛欲绝,恸哭之声响彻整个审讯室:“因为林重崎长得好看,他们都觉得我这个丑鬼走了狗屎运。后来出车祸我的脸更丑了,这件事让我彻底去整容。”

    “可是谁都没有真正了解过我到底想要什么,就算林重崎是玉皇大帝的儿子,就算我很丑又怎么了,只要他是男人我也不稀罕啊!”

    “还有我的妹妹,薛沁,她总是嘲笑我。因为她长得很漂亮,她从初中就有很多男生围着她打转,她很享受那种感觉。”

    “她虽然嘲笑我的丑陋,但好在她有点儿姐妹情,知道我被猥亵之后找很多追求她的男生去把卓港打了一顿。”

    薛司宜抹着眼泪,用一种绝望又疑惑的语气说:

    “有时候我也不是很明白,我遭遇这一切,到底是因为我长得丑,还是因为男人?”

    “如果我长得漂亮,就不会遇到这些了吗?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并不漂亮。”

    “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长得漂亮点就好了。”

    “可当看见我妹妹薛沁,她因为漂亮,不论走到哪里都是焦点,那些男人的眼神跟蛇一样盘在她身上,我觉得恶心,她觉得骄傲。”

    “每次这个时候,我又觉得,如果漂亮只是为了得到男人的青睐和眼光,只是为了像卓港说的那样被男人要,那我宁愿丑。”

    “因为如果我的漂亮只是为了被男人追捧,那么我的漂亮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薛司宜哭着终于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个警察,说:“可是我已经很丑了,为什么那些男人还是要评论我?说我没人要?我的出生,我的美丑,就是为了被他们要吗?”

    “美丑又到底是什么呢?该怎么定义呢?你们是警察,你们肯定聪明吧,而你们两个又是男人,肯定知道男性的思维吧,你们告诉我啊!给我个答案,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整27年!”

    薛司宜感到胸口里有一股郁气在刺激她,让她无法自控,她嚯地从椅子上起身,戴着手铐的两只手重重捶打在面前的小桌上,面目狰狞地愤怒道:

    “你们两个男人,你们两个警察,倒是跟我说啊!给我个答案!你们给我答案,我就告诉你们是谁杀了卓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