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政殿,皇帝立于高台案几后,十二冕旒隐隐遮挡住他的面容,心意难测。
霍耀风到时,便见自己的父亲霍如山战战兢兢跪在皇帝面前,他尚未行礼,天子雷霆之威已到面前。
虞策之将数本奏折扔至霍耀风面前,语气莫测,“这几本奏折都是参你霍耀风的,朕让你督造京郊水渠,引水灌溉农田,结果建造完成尚不足两个月,水渠两岸便有松垮的趋势,霍耀风,你真是好大的能耐。”
不等霍耀风说话,霍如山先扣头说:“陛下,臣教子无方,是臣之过,只是近期多雨,建筑时人力难免不能及,请陛下让臣的儿子将功折罪,修缮水渠。”
霍耀风跟着跪下去,以头抢地,“望陛下给罪臣将功折罪的机会。”
虞策之冷眼看着跪下的两人,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拇指上象征权利的扳指,半晌,等到两人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才徐徐敲打,“霍如山,你是三朝老臣,任户部尚书,又作为主考官监管这次春闱,是朕心中的巩固之臣,霍耀风是你的长子,他办事不力,你当然有罪,念春闱在即,朕只罚你一个月俸禄,但今年春闱你务必办得漂亮,若出差池,你霍家的前程便也算到头了。”
霍如山抹了把脸上的汗,沉声道:“陛下放心,臣绝不会让陛下失望。”
霍耀风抿了下唇,低头不作声。
虞策之令霍如山退下,殿内只剩他和霍耀风两人,守在殿外的太监听了几句侍从的低声禀报,顿时表情肃穆,匆匆进来用只有虞策之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几句。
虞策之神色微冷,再看向霍耀风时,便多了几分嫉恨。
他缓缓走下阶梯,站至霍耀风面前,阴晴不定地凝视他许久,直到霍耀风额上冷汗如雨下,他才道:“明知朕传召,为何来晚了。”
“臣方才不在府上,传消息的小厮一时找不到臣,臣绝非有意来迟,陛下恕罪。”霍耀风道。
虞策之淡声道:“不在府上,是去了何处。”
“家妻有恙,挪到了外面的宅子去住,臣是去看望妻子了。”
“妻子?”虞策之扯了扯唇角,嫉恨之心更重。
他恨霍耀风才是舒白名正言顺的夫君,更厌弃只能在暗处觊觎臣妻的自己。
他按了按额角不停跳动的青筋,没什么情绪的说:“怎么,原来霍卿是有妻子的,为何近来朕耳边传来些风声,说你霍耀风已经和阮家女合过八字,不日就会娶进门。”
霍耀风怔了下,他下意识觉得皇帝有些过于关心自己的家事,娶平妻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传出去甚至会惹人非议,若没有特殊情况,如霍家这样看重体面门楣的大族是绝对不会做的,但霍家早就想好说辞,即便是被御史弹劾家风不严,霍家也有应对的方法。
霍耀风抿了下唇,按照霍如山教给他的说辞,涩声说:“臣的妻子身染顽疾,不得不送到小院静养,另娶新妇实是臣为全孝道的无奈之举。”
虞策之眼神微冷,他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玉扳指,语气莫名,“原来是这样,想来你妻子未离府前,你们二人也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
霍耀风不知道皇帝为何忽然关心他的家事,下意识顺着他的话道:“陛下慧眼,臣和妻子的确恩爱。”
虞策之的表情更加阴冷,他骤然偏过头去,冕旒上珠子乱跳,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快,“行了,朕不管你奉召来迟原因为何,渠道修建不力是你的过失,念你霍家世代为官,朕饶你性命,只罚俸一年,革除工部侍郎之职,允你暂代,现命你十五日为期,修复水渠安抚百姓,再出差错别怪朕数罪并罚,届时就算霍家满门跪在议政殿前,也保不了你的性命。”
霍耀风不知道水渠损坏到什么地步,修补需要先召集人力物力,所花费的时间便不是一日能完成的,皇帝却只给十五日,恐怕这半个月,他便是日夜睡在水渠旁,也不能保证完成皇帝的交代。
冷汗打湿朝服,霍耀风深深闭目,硬着头皮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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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策之以十五日为期,令霍耀风修补水渠,并不是刻意为难,而是因为春日将近,雨季将至,如果不能在暴雨来临前完善水渠,京郊千亩农田就会毁于一旦。
好在这次霍耀风没有令他失望,在十五日期满前修好了松垮的渠道。
持续几天的春闱也终于落下帷幕。
虞策之负手站在亭下,静看亭前淅淅沥沥的小雨。
宋祁快步走到凉亭前,恭声禀报,“吏部阅完了会试卷,呈了几篇有意思的供陛下一观。”
虞策之盯着湖中游鱼,神色淡淡,“历来大梁天子只会亲阅殿试卷,今年吏部为何破例。”
宋祁双手将会试卷呈上,“吏部尚书只说将这几篇上呈陛下,请陛下拿主意,没有说别的。”
虞策之长眉微蹙,转身拿过会试卷。
他坐在吴王靠上,双腿交叠,原本只是随意翻看,翻看没几篇后,脸色急转直下,显然动了怒气。
他将会试卷重重扔在地上,冷声道:“秦文远呢?”
秦文远是吏部尚书名讳,因其威望颇高,又曾做过天子师,虞策之很少直呼其名。
宋祁深知天子动怒,连忙跪在地上,“秦尚书候在宫外,听候陛下差遣。”
“知道朕要生怒,他倒是知道撇得干净,让他立刻进来见朕。”虞策之说。
秦文远来到皇帝休息的凉亭时,雨势渐大,他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秦文远顾不上雨水寒凉,径直跪在亭外叩首:“参加陛下,陛下万安。”
虞策之冷着脸转身,阴测测说:“你办事不力,朕如何能安。”
秦文远再次叩头,“此次试题泄露是臣的过失,请陛下降罪。”
“不只是你,所有和春闱有关的朝臣朕都不想放过。”虞策之扯了扯唇角,长靴狠狠踩在地上写满字的宣纸上。
秦文远没说话,只是安静的跪在戚风骤雨中。
宋祁轻轻拧眉,道:“经历江太后一事,朝中职位多有空缺,若是春闱舞弊人员众多,这次考试便算是作废了。”
虞策之垂目沉吟,他敛了怒气,冲亭外的秦文远说:“不必跪着了,进来吧。”
“……是。”
秦文远步入亭下,虞策之俯身捡起几张散落的会试卷,似笑非笑道:“今年参与会试的学子有千人之多,这些近乎一模一样的答卷混迹其中,老师能把它们搜罗出来,定然费了不少功夫。”
秦文远微微摇头,“此事多亏了翰林院的安锦挨个比对,这才能让我们发现端倪。”
“他的确有些才干,比吏部那些蛀虫好上不少。”虞策之哼笑,转而看向持刀静立的宋祁,“科举舞弊可大可小,但朕眼里容不得沙子,宋祁,你按照会试卷的名字把这些人抓了,挨个审问,务必抓出幕后之人。”
“是。”
等凉亭下只剩虞策之和秦文远两个人,他才不紧不慢地问:“老师以为,朝中有谁敢做这样的事。”
“没有证据,臣不敢乱说。”秦文远谨慎道。
“历来都是先有怀疑,才能顺藤摸瓜。”虞策之说。
“是,主考官霍如山有很大嫌疑,春闱之前霍家便广招贤士,对士人多有拉拢,同时,臣认为也不能排除是江太后余党作乱的可能。”秦文远思索着说,“江音那女人逃走时,身边跟随数十名死士,臣担心那些死士会伪装成赶考士子,通过舞弊进入殿试,在殿试上刺杀陛下。”
虞策之不由一笑,“老师高瞻远瞩。”
伴君如伴虎,秦文远不敢居功,毕恭毕敬道:“不知陛下以为是谁。”
“霍如山在外大肆招揽门客,为了拉拢,他敢透露会试卷考校范围,但点到即止,他不敢真的把题目透露出去,甚至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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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人连答案都写好了,供这数十人在春闱上默写出来。”
秦文远露出沉思的表情,“陛下的意思是——”
“江音知道朕要借今年殿试,在朝中注入新鲜血液,拔出她留下的钉子,她若想阻挠,把会试题目大肆泄露出去是最好的办法,朕若取消殿试,则会让天下人觉得朝廷无能,若一切照旧,江音的死士则会混入殿试,借机刺杀朕。”
秦文远凝重道:“是臣无能,让陛下陷入两难之地。”
虞策之似笑非笑,“的确是老师辜负朕的信任。”
秦文远满脸羞愧。
“解局也容易,确认会试题目从谁人口中泄露,查清源头,将舞弊者一网打尽,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江音的藏身之处。”虞策之摩挲着扳指,眼眸微阖,“只是不知这次,老师会不会再让朕失望。”
秦文远立即正色道:“陛下还肯信臣,臣定肝脑涂地,便是拼死也要献上舞弊者名单和江音余孽。”
“只是有件事还需要请示陛下,数十份相似的会试卷不仅意味着试题外泄,同时也说明有人仰仗自己几分才华,贩卖自己的观点,意图引起陛下重视,臣找到这人后,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
虞策之轻描淡写,“沽名钓誉之辈,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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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渐大,夜色昏沉。
宅子里只有舒白所居的主屋亮着烛光。
“我身为副考官,审阅考生试卷时才知道出了科举舞弊这样的大乱子,数十份一模一样的答案足以证明试题泄露,虽然陛下已经命令暗中严查,但我倒有些拿不准这事和霍家有没有关系了,世家大族要举荐官员,直接递帖子去吏部便是,霍如山又是这次的主考官,吏部定然会卖他一个面子,谁知会试题目会泄露出去,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动机是什么。”安锦蹙眉思忖着。
舒白披着避风的斗篷坐在案几前,她沉吟片刻,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几笔,“霍如山自然不敢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近来霍家树大招风,自负如他,恐怕是被人算计了。”
“你也觉得是有人通过霍如山,拿到了会试题目。”安锦眉头更皱,“能提前知道会试题目的人,除了我,霍如山,还有一个同样担任副考官的皇帝亲信外,只剩秦文远,的确只有霍如山这里最有可能。”
“可幕后那人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安锦不解。
舒白想了下,“江太后背负谋反之罪,逃亡在外,但江家根基还在,皇帝固然可以借嗜杀之名处置朝中和江家有攀扯的余党,但空出来的位子必然要新人顶上,我想,春闱舞弊,恐怕是江太后在暗中阻挠。”
顿了顿,舒白又写下几字,“但我毕竟不在朝堂,里面或许还有别的猫腻。”
“你在写什么,从我来就开始写。”安锦问。
舒白放下毛笔,“名单,参与春闱的士子中和霍家来往密切之人的名字都在这上面,当然,仅限我知道的,迁移到这处院子后,霍家的事情我就没办法探查了,剩下的还要你自己去找。”
安锦大喜,“有此名单,挨个审问下去,足以定霍家之罪,找出江后余党也只是时间问题。”
“定霍家的罪?”舒白笑了下,眼神却冷了下去,“百足之虫,狡兔之窟,恐怕难了。我虽然打发走了看门的侍从,但霍耀风水渠的差事了了,定然要来纠缠,我不便留你,雨夜难行,你自己小心。”
安锦收好舒白交给他的宣纸,起身道:“是,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吩咐。”
等安锦离开,舒白拢着衣服起身,她向来畏寒,便是初夏的雨夜对她而言也过于寒冷。
她搓着手,正打算熄灭烛火就寝,耳朵忽然听见窸窣的声响,她拧了下眉心,攥着藏在腰带中淬了蛇毒的短刃,慢慢走到屋门前。
门外的脚步声静了,只剩下戚风骤雨不停地冲刷屋檐。
舒白推开木门,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