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一怔,戴着半幅皮手套的手,将那只灵蝶从怀里拈出,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种曲终人散的凄凉。故而他将灵蝶递过去的瞬间又反悔了:“我们天山的灵蝶凭什么给你拿走?”
林殊月将灵蝶扯过去:“这是我用灵气改造的灵蝶。”
游吟又将灵蝶扯回来:“我本来还想留着做着个纪念呢。”
林殊月一怔,道:“确实值得纪念——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我,是这次妖域的经历。行吧,你便留着做个纪念吧。”
她说着,释然一笑,旋身走了。
“谢你啦。”她的身影在庭院出口处回身,冲游吟挥了挥手上的冰皮月饼盒子,仍然是一张令人又恨又爱的娇俏的脸,“有缘再见。”
游吟看了一眼手中灵蝶,呼了口气,有些怅然。
第131章 抉择(三)
徐千屿这几日一直拉着师兄睡一张床, 沈溯微也很配合。但徐千屿偶尔夜中睁开眼睛,发现师兄竟然不睡,坐在她身旁打坐, 眼睛便睁得更圆。
二人视线相对。沈溯微目中神色看不分明, 但语气柔和:“饿了?”
徐千屿纵然不饿, 也会点头,看着他从境中取吃的出来。她便坐起来,要两人一起吃。
沈溯微叫她去桌上坐着吃。
徐千屿一边啃吃的,一边警醒地看着帘内, 心中纳罕:怎么会有人如此刻苦,在她身边也要争分夺秒修炼。必须要打断一下,才不会有被甩下的危机感。
等躺回去, 她若不困, 便也躺着暗中打坐。
沈溯微像之前一样握住她的手, 先是一怔, 没忍住笑了笑。
片刻,徐千屿感觉一股纯净舒适的灵气从两人相贴的掌中进入她的身体。师兄竟然看出她在打坐, 还帮她调息,一调便是半个时辰。
徐千屿很愧疚。
她觉得自己偷偷修炼的行为很小气,便想将手抽出来,沈溯微手指却猛然收紧:“不舒服么?”
徐千屿实话实说:“挺舒服的。”
她抽手只是因为觉得师兄还有伤, 不想叫他再耗费灵气, 夜间劳动。
沈溯微在黑暗中“嗯”了一声, 听不出情绪, 但那股灵气愈发柔和专注。
徐千屿在灵气激荡下通身放松, 灵魂仿佛仰躺云端飘着, 沐浴着清风。大约是太难以抵抗了, 她没有再拒绝,稍微愧疚了一下,便舒服地睡了。
也不知道沈溯微帮她调息到几时。反正这几日徐千屿都睡得很好。
*
休整几日,便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那艘破得只剩半截骸骨的天山战船自行飘回宗门内,经过修补,又成了刀枪不入的模样,划过海面停在岸边。
游吟第一个登船。天山清规戒律森严,船上灵蝶可以证明他的清白,证明他流落妖域的时候,确实没有和别的女弟子嬉戏打闹。
倚在角落,他看了看林殊月的那只灵蝶,将它揣回怀里。他看向天上圆月。又想起林殊月给他安排的那场流星织网。
天山仙宗比较神秘,山岚隐于朦胧雾中,男女弟子都掩面,放眼望去都看不清谁是谁。很少有这么明丽的风景。凡事与特殊景致联系在一起,确实令人难以忘怀。
等回了宗门,估计他还是会常常想起那几个月夜。
其他人都在岸边临别叙话。
花青伞来时满身肃杀,与花凉雨住了几日,变得柔和不少。她走在花凉雨身边,步履轻盈,竟然有几分慵懒意味:“你确定要留在这里?”
花凉雨道:“万符宗已经没了。这里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儿呢?”
“跟我回蓬莱呀。”
“小伞,我的魂魄受你照顾,已经做了你多年的负担。我对蓬莱仙宗毕竟是个外人,便不给你再增添麻烦了。”花凉雨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将其展开,所有的伥鬼纸人,还有封印孚绍的那只纸人,都被她平整地贴在长卷上。她的目光变得锐利,“当年孚绍遭谁利用,谁就是我的敌人。我将妖界大军做成此卷,由我调用。若日后用得上,我还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花青伞:“你还要掺合这些事?”
“自然。”花凉雨说,“当年我忽视孚绍,才致使他行差踏错,进而导致万符宗覆灭。我种的因,我一定会尽全力弥补。何况他入魇也非偶然。”
花青伞听到最后一句,猛然偏过头:“什么意思?”
“灵根。问题出在灵根。”花凉雨道,“你还记得吗,当年他的灵根损毁,为何后面却突然好转,修为大涨。”
“你怀疑那些人帮他换过灵根?”花青伞道,“然后以此为条件,诱惑他作恶。”
“我和孚绍夫妻一体,灵根关乎他的自尊,唯独这件事情他没有告诉我实话,但我猜那灵根一定有问题。灵根不可能白白给他,否则眼看着他修为日进,那几人如何牵制他?他换灵根的那一刻便注定要入魇。也是那些人控制他的手段。”
“置换灵根本就是逆天而行,说不定入魇是遭了天谴呢。”花青伞“啊”了一声,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我们宗门内,有一个换了新鲜灵根的。此人是太上长老的亲外孙,我们看看她会不会有事,便知道你猜得对不对了。”
旁边传来孩童欢笑的声音。
小龙和孚菱纱在铁架上点火烤鱼,孚菱纱黑袖一扬,橙红色的凰火猛然窜高数尺。
小龙“啊呀”一声仰头,试着控火,孚菱纱听着风声指点他。
无真坐在火堆前看着他们,任凭夜风将发丝拂乱。发丝上渡着一层赤色金边。
徐千屿将包袱搬上船,下来时见左右无人,便跑过去,坐在了他的身边:“师父。”
无真头也不回:“有事?”
“我有件事一直很疑惑,”徐千屿道,“那日我师兄沈溯微从蜃境中回来,我想跑过去,你为何拦住我?”
“哦。”少年平板无波道:“这么多天了,才想起来问?”
说得徐千屿面红耳赤,正要解释,无真忽然伸出手,触向徐千屿的灵府,徐千屿不及躲避,但眼看着他的手化为虚无,收回去的时候还冒烟了,大吃一惊:“师父!”
“没事,鬼就是这样。”无真淡看着自己手臂,从青烟中很快又生出一只五指纤瘦的手,手指活动一下,“你金丹了,有些烫。”
徐千屿一怔,看向灵池:“我金丹了?我升阶了?”
无真道,“若不是在妖域中灵气太匮乏,你又到了极限,身体没办法支撑,先一步结成金丹,你原本可以直接元婴的。”
徐千屿刚雀跃起来的神色又没了,趴在膝上捧住滚烫的脸,怎么想怎么难受。
“没关系。”无真难得安慰一句,“修真者,得接受这般无常。”
徐千屿还是一脸不高兴。
“你不是问我为何拦你吗?”
徐千屿坐了起来,凝神听他说。
无真:”你知道我们是如何得知你们遇险的吗?”
“你不是说,听见了我传讯木牌的呼救?”
“确实听到了。”无真没有表情道,“但不是我,是掌门。我与花青伞皆是受掌门命令而来。”
“师尊?”
无真说,弟子们出发后不久,徐冰来便宣布闭关,任何人无诏不得拜见,刚好错过太上长老返回蓬莱,还令太上长老一度不悦,觉得掌门是在故意躲他。
当日他们受掌门急诏,是夜前往雪崖洞。徐冰来衣摆上放着一个木牌,他说蓬莱弟子在妖域不测,请两位长老迅速、隐秘地想办法前往妖域搭救。
所谓的隐秘,便是要避开太上长老的耳目,不能使妖域情况为人所知。
虽说是苦活累活,但花青伞本就担心花凉雨,满口答应下来,又用白骨指掐他,强迫他也答应下来。
两人正要出发,身后忽然有大量灵气溃散,徐冰来运气中喷出一口乌血。无真和花凉雨大惊,连忙回头扶住他,两人都能感觉到那股力量令山洞晃动,雪沫飘零而下。
徐冰来睁眼,神色痛苦震惊:“他挣开封印了。”
“谁?”
“沈溯微。”
徐冰来说,自己当年领沈溯微入门时,沈溯微已经自行筑基,他体内生有水火双灵根。修炼时,水火灵根不能同在,否则走火入魔。于是徐冰来以己身修为封印了他的火灵根,从此他只剩一个水灵根。
徐千屿听得双目睁圆,她从来不知道,师兄居然是双灵根修士!他还有一个火灵根。
“可是水与火,不是相克属性吗,为何会同在一个人身上?”
无真道:“相克灵根,往往出现在天谴之人身上,以水火灵根为最烈。轻则神志失常,灵脉断绝;重则大凶大恶,有灭世之能。”
徐千屿呆住了。
天谴,灭世……难道孚菱纱说的天谴,不是说谢妄真,而是师兄?在她印象中,沈溯微光风霁月,对自己尤为严苛。前世的沈溯微修成道君,都以苍生为怀,从未行差走错半步。
这样的人,怎可能是大凶大恶之人。
无真道:“如今封印破了,掌门叫我们着意留心沈溯微。我拦你,是怕他已经失控,对你不利。”
“你明白了么?安全起见,以后同你的师兄保持距离。”
徐千屿心里憋着一口气,道:“我不要,凭什么要我疏远师兄?我看他好好的,一点问题也没有,就算双灵根又如何了?我看这传言纯粹是胡说八道,师父你说呢?”
无真:“我给你布置的课业,练完了?这么自信,不如我考考你。”
徐千屿默了片刻,弹起来快速遛了。
沈溯微正走过来,见徐千屿和无真坐在一起,有声有色地说话,略微一怔。从他视角,能清晰地看见无真的侧脸。
他知道无真不是谢妄真,但他们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前世的徐千屿从始至终喜欢谢妄真,这幅画面很容易点燃他内心的恐慌。
徐千屿跳起来跑了,这种恐慌才缓缓地散去,他慢慢地靠近。
“过来坐吧。”无真背对他道,“两块冰匙已经拿到,掌门很希望你早日返程。”
沈溯微道:“好。”
“你从船行终点下来,记得先去雪崖洞,亲自将冰匙交给掌门,他在那里闭关。”
沈溯微应下。他对徐冰来的指令,向来言听计从。
但以往徐冰来都是直接找他,这次却是通过无真转达。难道封印破除,师尊对他起了戒备之心?沈溯微不动声色,但心中有些发冷,牵得心中淡淡的疼。
二人之间沉默片刻。沈溯微忽然问起无真,有关清蘅道君和谢妄真的事情。
无真有些意外,但还是平淡地回答道:“大哥死的时候,曾以手书给我传信,他听到有个声音问他,诸魔为祸人间,你愿不愿意做魔王建立魔界。他觉得很意外,但拒绝了,他说 ‘吾宁死不为魔’,然后他身上的深渊之火忽然燃烧不息。他也宁死不屈,直到被烧成灰烬,也没有妥协。然后便是你知道的,他的尾骨生出另一个人,魔王谢妄真。”
沈溯微在心中钦佩清蘅道君,若他是清蘅,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但他这一世,已经从一开始便失去了清白的机会。
“说到这里,你可知道。”无真黑而沉的眼珠看向他,“魔王魂魄当日被我打碎成三块,你们在弟子大会诛杀的只有两块,并没有将他完全杀死。他还有一块飘荡世间,随时有可能回来。”
沈溯微耳中嗡鸣一声,手上握紧剑柄,尺素剑上的雕花硌得掌心发痛,心中杀意与恨意滔天,然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然迎向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