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的宵禁政策同前朝相比略宽松些,一更天开始,四更天结束,简单来说就是日落而禁,日出而行。
日落后由执金吾进行巡查,若遇夜行者呵止,遇可疑者盘查。若遇违反宵禁规定的,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大靖与前代不同,烟花柳巷之地管理并不严格。
对士族而言,则是毫无约束。
这也是谢珩为何今夜能带她去云袖楼的原因。
谢苓收拾好后,就与谢珩同乘一辆马车前往云袖楼。
一路上黑灯瞎火,寂静一片,月光也被阴云遮得密不透风,一丝亮光也无。
唯独马车里燃着盏镂空花卉连枝油灯,随着颠簸忽明忽暗。
谢苓和谢珩一人坐一边,皆沉默不言。
或许是炭盆太热,谢苓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十分不畅快。
再加今日淋了雪,咳症似乎又严重了些。
她用帕子掩着唇,将头侧到窗边,闷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间的痒意,喘息有些急促。
微微抬头,马车壁上谢珩的影子就近在咫尺,她的影子被掩盖其中,尽数被吞灭。
谢苓收回视线,抬手沾了沾因咳嗽而沁出的泪水,不由得想:若是她的梦在早些,她一定不会主动招惹谢珩,将自己送入虎口。
现在的她不得不事事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对方怀疑了她,早早将她料理掉。
在羽翼未丰满前,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露出锋芒。
约莫走了两刻,路上渐渐有了说话声,谢苓知道现在是已经到了南街。
南街只是建康人的俗称,这条街其实名为昌平街,两排都是二三层的小楼,光青楼就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是戏楼茶坊,以及胭脂铺子和布庄。
马车停下后,谢珩率先掀开帘子下去,谢苓正准备下车,就听到对方淡漠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马车里等我。”
谢苓半掀开帘子的手一顿。
她没有问为什么,朝对方露出个乖巧的浅笑:“是,苓娘等堂兄回来。”
说完,她收回了手,帘子遮住了谢珩冷漠的脸。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担心谢珩会放掉这处证据——谢珩此行定然不单是为了证据,这里有更重要的、更能帮助他铲除掉林太师的证据。
不让她去更好,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谢苓斜靠在马车上,将窗帘掀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目光落在红瓦朱墙,挂着花灯的小楼上。
楼外冷清,来客稀少,门口的小厮呵欠连连,十分懒怠。
谢珩到了跟前,身后的远福就从怀里拿出一把碎银,朝小厮说了些什么。
小厮立马不困了,弯着腰十分谄媚的迎着谢珩进楼。
楼里的情况谢苓看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看到老鸨领了个姑娘过来,谢珩点了点头,随后身影消失在珠帘高挂,满缚彩绦的大堂。
谢苓兴致缺缺放下帘子,随手从座子边上的格柜里拿了卷书,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兵书,谢珩似乎经常翻阅,上面做了不少批注。
字迹骨力遒劲,批注通俗易懂,堪比她启蒙时看得一些大家之作。
本来对兵书不太感兴趣,可谢苓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了解谢珩的好机会。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从这些干净整洁的字迹里,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资卓绝。
只是有些观点,似乎太过于极端,杀心太重。
谢苓不明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世家公子,性子为何如此狠辣,就像黑芝麻馅的汤圆,看着斯文温润,实则心肠黑透了。
极少有人天性如此,他定然是幼时发生过什么。
谢苓翻书的手一顿,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能知晓那件让他性子转变的事,或许她就能多些对付他的筹码。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上面蚊虫大小的字迹,在昏黄的灯火下,模糊又扭曲。
谢苓用手指夹起书页里那片巴掌大小的纸,放在灯底下细细查看。
视线慢慢下移,她的脸色一寸寸变白,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惊骇。
那纸上写得是,她父亲同谢二爷,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以边防舆图为投名状,约定大靖亡灭后,前秦助二人吞并其他士族。
通敌叛国。
谢苓一阵阵发晕。
她竟不知道,自己那看似软弱又忠诚的爹,居然这般大胆。
谢苓只觉得身子发冷,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催命符一般,还在她指尖轻轻颤动。
她闭上眼深呼吸,克制住颤抖,将纸重新夹好,合住了书,放回原位。
这纸,是谢珩故意留下的。
他知道自己让雪柳探查老家来的侍卫与谁接触的事儿了。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威胁自己?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现在该怎么做?是装作没看到,亦或者是直接询问……
谢珩应该不会把这件事直接捅出去,毕竟这种把柄,足以让皇帝和新贵族们想出无数种办法来搞垮谢氏。
哪怕做不到株连九族,谢氏的好日子也会到头。
正头痛,马车外忽然喧闹起来。
“杀人了!”
“有人杀人,快跑!”
“……”
脚步声凌乱,马车似乎是被慌不择路的路人撞到,马受了点惊吓,轻微颠簸起来。
好在车夫稳住了马匹,并未失控。
她谨慎地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去。
小楼内灯火通明,里头的客人和姑娘们连滚带爬往外挤,有些甚至披头散发,连鞋袜外衫都未穿,显然是直接从温柔乡里出来。
云袖楼的门槛被踏破,还有些人摔倒在地,被人踏到后背站不起来。
她皱眉看着,就见车夫拔出刀,站在马车边上威慑想夺车的人。
谢苓扫视着出来的人,半天都没见谢珩的身影。
她掀开一点车帘,问道:“堂兄在里面吗?”
那车夫侧了一下头,低声道:“回苓娘子,主子…”
“别杀我!!!啊!!”
话没说完,就听到里头传来凄厉的惨叫。
谢苓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寒光一闪,一顶头颅从门里飞了出来,浓稠的鲜血撒了一地,还能看到上面森白的椎骨。
血腥气直冲鼻腔。
谢苓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几乎失控,胃里像装了海浪,一个劲翻滚,她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她攥紧帘子,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低声道:“先离开这!”
车夫点头,翻身上车,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可走的方向却并不是谢府。
马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云袖楼后院所在的巷子里。
巷子寂静漆黑,唯有云袖楼的灯带来几丝亮光,莫名瘆人。
这应该是谢珩的安排。
她索性把窗帘直接挂起了半边,从抽屉翻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掌心,绷紧身子坐着。
现在一片混乱,其他楼里似乎也乱了起来,整条街道都是惨叫声。
若不是马车离开的快,再加有车夫镇守,恐怕马车早被人抢了!
这么大的动静,巡查的执金吾却始终未出现,实在怪异。
云袖楼里打斗声越来越明显,时不时有兵器碰撞的刺耳声,哪怕隔着一个后院,也听得真切。
正焦灼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巷口传来。
“抓到谢珩了吗?”
“没有,方才交手后一个不查叫他逃脱了。
“这家伙狡猾的很,每个楼都有他留下的暗卫,被绊了许久,因此还未找到。”
“咦,哪里来的马车?”
听到这,谢苓心口一紧。
她咽了口口水,掌心一片黏腻,后背的冷汗几乎渗透里衣。
“去搜。”
她看到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提刀奔来,车夫拔刀跳了下去,站在了马车前头。
三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黑衣人三番五次想接近马车,都被车夫拦住。
谢苓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她白着脸,握紧匕首,思索是趁机离开,还是相信车夫能反杀黑衣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又有两名黑衣人从巷口奔来,车夫慢慢落了下风,挨了两刀后朝谢苓呵道:
“快走,情况有变,我撑不住了!”
谢苓不敢犹豫,拖着发软的双腿跳下马车,踉踉跄跄朝另一边跑。
寒风灌进鼻喉,每每呼吸都像刀割,她本就病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昏,腿越来越沉。
不能跑下去,她跑不过这些杀手。
谢苓左右观察,终于在巷子末尾处,看到了一扇开着门缝的简陋院门。
她不做犹豫,推开院门闪身入内。
刚一进去,一只温热的大手便将她推到了门边,捂住了她的嘴。
惊惧之下,她拿起匕首就要刺去,却被那人捏住了手腕,一股麻意瞬间爬满整条胳膊,手中的匕首被轻易夺走。
黑暗之中,那人高大的身体有些摇晃,重重将她压在门上,熟悉的雪松香,夹杂着血腥味随之飘来。
谢苓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是谢珩,他似乎伤得不轻。
黑衣人估计很快会搜查至此处,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今日一点月光都无,这院落黑漆漆的,她只能依稀看到点轮廓,必须要保证不弄出动静才行。
她拍了拍谢珩的手臂,用手指着几步之遥的屋子,示意他过去,
谢珩似乎神智恢复了些,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单手将谢苓搂在怀里,足尖一点,轻蹬在一旁的枯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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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力,径直跃到了隔壁院落。
隔壁院落显然是有住户的,只不过都睡觉了,只有屋檐上挂着盏不太亮的灯。
谢珩似乎对这院子很熟悉,握着她手腕绕到了后院的地窖处,示意谢苓进去。
进去后,谢珩将地窖门从里头关上,随后拿出火折子,把地窖里挂着的油封点燃,便靠坐在墙边。
谢苓适应了光线,朝谢珩看去。
青年身上的氅衣已然不见,仅穿着件玄色金纹的大袖衫,与往日斯文矜贵的样子不同,深色的衣裳显得他气息更加沉冷,像出鞘的剑,寒光凛凛。
只是他脸色十分苍白,无瑕的玉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着干涸的血痕,多了几分妖冶,像是黑夜里吃人心的鬼魅。
他胸口起伏若有若无,双目微闭,气息十分微弱,细细看来,胸口和肩膀处有一大片血迹,只不过因为衣裳颜色深,不太明显。
谢苓看着刚刚被他夺走的匕首,此刻已经被随意扔在一旁,目光闪了闪,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声道:“堂兄,你还好吗?”
谢珩毫无动静,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谢苓盯着匕首,视线落在谢珩的心口,眼中杀意毕现,身体有些颤栗。
她是不是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心里有道声音似乎在蛊惑她:杀了他,计划只会更顺利,杀了他,就可以省许多麻烦。
帮助过她又如何,不过是不平等的利益交换,若杀了他,就能摆脱桎梏。
谢苓又唤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
她伸出袖子里的手,颤抖着伸向匕首,然后握住刀柄,刀尖直对谢珩。
刀慢慢靠近谢珩的心口,她听到了自己疯狂的心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响。
刀尖贴上了谢珩的心口,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要微微用力,刀尖就会穿透他单薄的衣裳,刺破他的脆弱的心脏,然后魂归大地。
一滴冷汗顺着额侧滴到地上,刀尖却转了方向,轻轻划开沾了黏着血迹的衣料。
“为何不动手?”
清冷微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响,谢苓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她装作被吓到,匕首从掌心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后红着眼眶抬头,咬唇看着谢珩道:“堂兄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只是想帮堂兄止血。”
谢珩面无表情盯着她,谢苓委屈地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带着哭腔道:“堂兄……”
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她仰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睨着她,淡淡道:“堂妹如此好心,我如何能拒绝?”
谢苓顶着对方探究的视线,重新拿起匕首,正准备硬着头皮继续处理,就听到有人轻扣地窖门。
“谢大人?”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地窖门随即被掀开,一排执金吾打扮的卫兵提灯而立,焦急地朝里看,还有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被扣押在旁边。
最前面的,应当是执金吾的首领赵舟,颇为恭敬地弯腰等候谢珩上来。
等到了地面,赵舟便十分恐慌地给谢珩赔罪。
“下官来迟,还望谢大人原谅。”
谢珩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里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他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来丢到对方怀里道:“去把大理寺、刑部和廷尉的人都请来,三司会审,共办此案。”
赵舟点头哈腰将令牌收好,应道:“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他看着谢珩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奉承道:“下官请个大夫来?”
谢珩道:“不必。”
“皇城脚下,杀手猖獗至此,赵大人应该好好考虑,如何说服陛下免了你的过错,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讨好我。”
赵舟脸色一白,犹豫了一瞬,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没有避着身后十几个执金吾,咬牙径直跪倒在地。
“求谢大人给下臣条生路,若能逃过此劫,定结草衔环相报!”
谢珩居高临下睨着赵舟,淡声道:“你只要把桩案子按规矩查清楚、查明白,自然会性命无虞。”
说完,也不顾赵舟追问,转身朝大门走去。
门口等着的,是四名身着黑衣,金色护腕的侍卫,旁边还停着辆更加华贵的马车。
看到些珩出来,便恭敬地替谢珩掀开车帘。
“主子,回府吗?”
谢珩虚弱地靠在马车上,吩咐道:“去城东榆花巷。”
谢苓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九月多时,雪柳曾说过谢珩出入城东一处宅院,出来时腰间还多了个香囊。
本来说要想办法探查,结果因为事情太多,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大晚上的不回府治伤,反而去个小小的宅院,是有何目的?
还是说他单纯是想去情人那寻求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