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檀深雪散探梅晚
    屋檐覆雪,冷风横扫,院中的枯树簌簌落雪,发出轻微的脆响。

    谢苓一直找不到和雪柳说悄悄话的机会,怕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会让谢珩起了疑心。

    无他,谁叫这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这几日夜里她都跟素娘挤在一张床上,白日里就在书房里待着。

    她现在才知道跟谢珩共处一室是件多么难熬的事——就像现在,他看似全神贯注在看卷宗,实际上只要她起身,或者试图穿上披风,对方那淡漠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帮谢珩包扎完伤口,她就觉得对方变得有些怪异,偶尔会用一种奇怪又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

    谢苓思考着原因,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谢珩不快,还是说她的哪个计划暴露了。

    正出神,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她朝外看去,就见穿着厚棉袄,裹得圆咕隆咚的远福踩着厚厚的积雪跑来。

    推门进来后,远福朝她问了安,连落满了雪的蓝色毡帽都没摘,就走到谢珩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

    谢珩嗯了一声,将狼毫笔搁在玉质笔架上,起身由远福伺候着穿上白狐毛氅衣。

    谢苓心说打瞌睡就送枕头,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她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浅啜了一口,余光扫着谢珩的动作。

    远福从侧边拉开屋门,谢珩阔步走到门跟前,吹进来的冷风卷起了他玉色的衣摆,露出金丝白面云纹靴,腰间悬着的玉佩碰到氅衣上的金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来,转身看向谢苓,语气冷淡:“好好在这待着,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谢苓放下茶盏,仰头看谢珩。

    他视线带着股凉意,眸子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石子,上面有层朦胧的水光,下面则冰冷无情。

    她站起身,朝谢珩福身一礼,乖柔道:“是,苓娘省得了。”

    谢珩深深看了谢苓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院子里的大门被合上,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雪柳拉开点门缝儿,探头朝素娘的屋子看了两眼,确保那温柔又奇怪的女人没有出来的打算,才轻轻关好屋门,朝谢苓点了点头。

    谢苓斜靠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腿边,低声道:“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我不知从何讲起。”

    谢苓捏着帕子,柳眉微蹙,问道:“从我未回府那天晚上说起。”

    雪柳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眼里透出几分惊异。

    “小姐,那天晚上,其实您跟‘二公子’都回去了。”

    谢苓扶着浅青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是谢珩派了擅易容的手下,假扮成二人。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虽早都猜到那日谢珩是故意受伤,为了以苦肉计达成某些目的,可具体的她却猜不透。

    没办法,她被关在这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消息,还是从素娘那套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继续说。”

    雪柳咽了口唾沫,朝窗外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有两个跟您和谢大人一样的人回了府,最开始奴婢都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晚上要伺候她沐浴时,奴婢发现那女子后腰少了颗痣,后面又几番试探,才确定您被人冒充了。”

    “奴婢思来想去,准备去偷偷禀报谢夫人时,被远福拦住了,他让我安安静静待几天,就送我来您这。”

    雪柳说完,半天都没听到自家主子应声,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蹙着眉,出神想事。

    谢苓琢磨着雪柳的话,思索了一会,问道:“假冒的两人这几日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说详细些。”

    雪柳点了点头,细细回忆起来。

    “二公子那边我注意到的不多,每日按时上朝,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伤。”

    “假冒您的那位,跟您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几日那两人会在下午同乘马车出去,只不过奴婢并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谢苓抿了口茶,心想这二人能去哪里呢?

    办事不太可能,太过显眼了。

    因为听素娘说,那天晚上昌平街死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朝中六品以上的大臣,还有两个是士族出身的年轻郎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富商受伤。

    再加上谢珩这位风头无两,武功不弱的三品大臣被刺杀,建康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圣上大怒,提了执金吾的赵舟问责,结果赵舟说自己被人恶意拖住了脚步,才没及时去平息动乱。

    后面查来查去,查到了谢珩头上——那些恶意阻挠执金吾的匪徒身上,纹有谢氏族徽。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顶着民间百姓和朝臣的压力,没有问责也没有免职。

    按道理,谢珩应当让那假冒他的属下老老实实在谢府待着,以防有人说他肆意妄为,或者怀疑他每日出门是为了联络党羽。

    但如果谢珩就是故意让那属下这么做的呢?

    谢苓摩挲着茶盏,手指忽然一顿。

    谢珩是为了引人上钩。

    只是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就猜不透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真相蒙了层纱,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

    她又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心里的不安感愈发严重。

    除了昌平街的事之外,不知从哪冒出个采花大盗,短短三天时间就祸害了十几户人家的女郎。

    而且这采花大盗与以往听到的江湖传闻不同——他格外心狠手辣,每个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郎,都被割下脸皮,惨不忍睹。

    雪柳说她来的路上,连最热闹的秦淮河岸都冷清的可怕,许多铺子甚至都没开门。

    谢苓只觉得心沉的厉害。

    梦里分明没这些事。

    也不知是她做的哪件事,导致了这一系列的变动,令她感到浓烈的不安。

    收回思绪,她才把话说回今日的正事上。

    “元绿那边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雪柳才露出点笑容,她回道:“很顺利,城南的布料铺子收回来的,就等您抽空去看呢。”

    谢苓也舒展了眉心,笑道:“总算是有桩好事了。”

    “一会出去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找元绿,叫她把铺子低价挂出去卖了,一定要快,至多三天。

    “剩下那间胭脂铺叫她尽快收回。”

    雪柳不明白刚收回来的铺子怎么就要卖,但她一向听从吩咐,重重朝谢苓点了头。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准备找机会溜出去。

    雪柳先假装院子里扫雪,边扫边看透过素娘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确定对方还在休息后,又提着扫把在墙根扫,寻找可以翻墙的地方。

    等找好位置,谢苓迅速穿了件简朴又方便出行的淡黄色短袄和束脚裈裤(类似灯笼裤),将那天晚上的匕首别在鹿皮绒短靴上,才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处。

    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墙上凸起的石砖,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放回地上。

    雪柳被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谢苓则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金护腕的侍卫。

    那侍卫带着雪白的兜帽,身形几乎隐藏于满天大雪中,看不清脸。

    他朝谢苓抱拳一礼,声音有些嘶哑:“主子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谢苓叹了口气,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略微点了下头后,转身回了屋子。

    雪柳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回去,一进屋就小声抱怨道:“这二公子也真是的,还派人看着。”

    谢苓轻笑道:“我之前就猜到这周围有暗卫了。”

    “用普通侍卫守门会被怀疑,没有侍卫又拦不住我出去,因此只能派暗卫来看着。”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道:“那小姐咱们怎么办?”

    谢苓朱唇一勾,朝雪柳招了招手。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成功溜了出去。

    一出巷子,谢苓就感受到了浓重的冷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还都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卖炭翁和货郎,以及隔老远才能看得到的小摊贩。

    雪花飘飘洒洒下得很大,被风一吹连成密集的雪幕,十分遮挡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路上偶有巡逻的执金吾走过,将完好积雪踩出一排排脚印,混上黄褐色的泥尘。

    谢苓将白毛毡帽下压,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和雪柳两人朝不同方向去了。

    她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当首饰,二是去找找靠谱的粮食铺。

    按照她带出来的首饰,最少也能当五六百两,应该足够买下第一批粮食。

    只不过到底从哪家买,得好好看看才行。

    谢苓一路走,却发现许多当铺都闭门不开,她整整走了两刻钟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当铺。

    当铺看起来很旧,里头就摆着张掉漆的椅子,连桌子都没有。

    柜台里的老板穿着个洗得发白的褐色夹袄,正拿着个巴掌大的景泰蓝水晶镜,迷眼看着什么。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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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走到跟前了,对方还未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一会了,才收回视线,有些不耐烦道:“当什么?”

    谢苓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连绣纹都没有的鹅黄色夹袄,和一件半新不旧的束脚裈裤,还戴着顶掉了一撮毛的白色毡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

    这是嫌弃她穷酸呢。

    谢苓瞥了下嘴。

    怪不得生意不好,连基本的都想不通。

    能来当铺的,怎么可能富裕?

    但碍于时间紧迫,路上就这么一家开门的,她也就忍了脾气,将怀里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给当铺老板展示。

    “这些首饰,你看看能当多少。”

    那老板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忽然眼睛瞪大了,又赶忙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指指点点道:“你看看你这些东西,都有瑕疵了,成色也……”

    谢苓啪一声盖住盒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猛地扎在柜台上,眉眼一厉,冷声道:“好好说,要还是不要。”

    那老板脸蓦地僵了,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最近建康城乱得厉害,若不是家有悍妻逼他开门,他早躲在家了。

    方才本想着是个穷酸女郎,能好好宰一笔。

    谁知道人家有刀!

    他吞了口唾沫,看到这凶恶的女郎盯着一旁早都断裂的挡门,怀疑对方下一瞬就要跳进来杀了自己,赶忙挂上了难看的微笑。

    “要,怎么不要。”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问道:“能当多少?”

    当铺老板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

    谢苓眉头一皱。

    那老板脸顿时苦了,又伸出一根手指。

    谢苓这才点头,将柜台上的匕首拔下来,插回靴子。

    当铺老板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强盗。

    他接过首饰盒后,忙不迭拿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戥子上称好,又用剪子剪了几块碎银子补够零头,一齐装在荷包里递给谢苓。

    谢苓这才转身出去,朝另一边的粮食铺走去。

    ……

    另一边,地下云台城,雁声楼。

    谢珩与雁声于后院正屋对坐吃茶,中间摆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建康城舆图。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你为何笃定林文瀚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骗?”

    谢珩点头道:“黑鳞卫从他老家平蛮回来后,查到了一桩秘闻。”

    “准确来说,他不是林文瀚,他是林文瀚的弟弟林文皓。”

    “二十年前他杀兄夺妻,林华仪就是他跟他嫂子的孩子。

    后来他为了青云路,把嫂子养在庄子上,娶王氏庶女,成了走狗。”

    “结果他那嫂子是个烈性子的,死遁出逃,林文皓几十年都没寻到踪迹,开始疑神疑鬼,失手杀了妻子。”

    雁声挑眉,桃花眼闪过鄙夷,出言讽刺道:“好一个杀兄夺妻的伪君子。”

    谢珩面无表情,长睫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声音又冷又理智:“情爱使人沉堕,他错就错在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她,不然也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雁声却有些不赞同,他脑海闪过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真的眼眸,露出一丝落寞和痛苦。

    “不,不是因为爱。”

    谢珩正要嘲讽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正是他派去看守院落的暗卫之一。

    “主子,属下该死,苓娘子和那小侍女不见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来的路上听路人说…说…”

    谢珩长睫一掀,视线落在暗卫身上,眸光微沉。

    “说什么?”

    那侍卫跪伏在地上,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嗓音沙哑,带着歉疚:“半个时辰前,秦淮河岸有个身着鹅黄夹袄的女郎,被采花大盗当街挟持走了!”

    “砰!”

    谢珩手中上好的东青釉荷叶纹茶盏应声而裂,碎片将掌心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器碎片流向桌面。

    雁声诧异地看着谢珩,而地上的暗卫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皮里。

    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漠着脸松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把血擦了擦,起身看向雁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这茶盏是残次品,改日送你一套。”

    说罢,他便阔步离去,那暗卫连滚带爬站起来,给雁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上谢珩。

    雁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几眼,啧了声。

    “不识货的家伙,迟早得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