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蓝色绣球的棱角,是用银线混着珍珠,一针一线缝合的,针脚略粗,檀允珩不擅长绣工,一个绣球费了她好多时日,缀在穗子上的小环佩,清透美观,色彩温润,被摔的碎痕也显得微不足道。
转眼绣球从车夫手里,到了檀允珩手中。
檀允珩眉宇平静,整个人如静水一般,处之泰然。
正街上无一处避阳之地,陆简昭立身站在不远处的马车一旁,光照灼身,身影松然,额前渗了层薄汗,悄无声息地染开眉眼间的冷寂,自也顾不得眼周痒意,视线直盯着绣球被公主府车夫双手捧给郡主,瞧着郡主蹲下身子,裙摆垂落在地,朝孩童细声寻问:
“这绣球,你哪儿捡来的?”
女孩童挠了下发丝,扎起的发辫里鼓起了一个小包,手指摁在檀允珩手中的绣球上,“珩姐姐,我在平安巷捡到的。”
平安巷?
绣球怎么会到那里?
陆简昭垂目看着前侧蹲着的人儿手中那颗绣球上,折阳绚彩,玉似琉璃。
记得当时他并没吧郡主给他的绣球从马车上拿下,应还在马车上才对。
货真价实的绣球误打误撞回到郡主手里,倒是好事。可回法不正当,也会让人饱受打击,同僚处事,最忌讳的也是心中疑心,道不清楚。
何况他和父亲不在府上多年,下人是否潜存旁府眼线,尚未可知,那日将他马车牵走的并非车夫,而是府上小厮,照此一看,倘若及时拿出,及时归还,便不会来这遭,给旁人可乘之机。
问题显然,先是他的错。
眼下当务之急需回府一趟,事情越快下定论,越好。
后头陆简昭并没听清檀允珩和孩童说些什么,提步上前时,孩童拐进巷子里,往家中跑去,也跟从地上起身,准备上马车离去的檀允珩撞了个照面。
陆简昭不是个冲动的性子,脸上不容神色有浮,在街上一隅,素得过分。
匆匆与檀允珩告别,上马归家,刻不容缓。
跟在檀允珩身后坐在前室的车夫一脸不解,三番纳闷。
郡主送出去的绣球即便不喜,或物归原主,或好生遗弃,陆世子竟踩了第三路来。
丢掉之后,不仅被孩童拾回,还被人当面戳穿,落荒而逃。
“都不和郡主解释一下吗?”车夫替主子抱怨道。
檀允珩坐在马车里,把绣球往软榻上一放,听着外头的话,道:“刘伯伯,那陆简昭就是归府察真相去了。”
**
陆府和静堂,青瓷缸里盛着的雾冰渗着浸人的寒气,陆简昭坐在太师椅上,阖眼假寐,穿堂风一呼而过,冲着敞开的双扇门折进来的日光慢慢挪走。
不曾几时过,和静堂的热意散尽,陆简昭眼周的痒意褪却,眼皮上拎,缓缓抬起,低睫盯着门槛,无光的眸色没神不亮,一度黯然,他静静坐着,婢女退下前给他斟的热茶,他一口没动,堂内无声。
府上管家行色匆匆的步伐传来,陆简昭托在椅柄上的手平挪,将温热的茶水饮尽,尚在军营时,便有的道理,急渴不饮凉,热转凉,慢慢等着,为防止呛着。
茶盏落桌,管家脸色难堪地踏门槛而进,直接跪在地上叩首,管家在陆府三十载,是府上老人了。
陆简昭见状,隐隐觉了不安,“殷叔,起来回话。”
殷管家只把叩在地上的头抬了起来,并没站起,接着拱了拱手,“世子爷,就在爷让老奴去寻此人时,那日给您牵马车的小厮,正巧自杀在下人院中。”
和静堂甚是宽敞,殷管家在府上做了多年管家,遇到的事多了,不会大声嚷嚷,话声儿不大。
可这声儿却从四面八方传来,证了陆简昭的猜疑,也让殷管家担忧起世子爷不好的名声来。
外头谣言都传,世子爷是冷漠没心的,殷管家却知自家爷心思细腻,是个有血有肉顶天立地的男儿郎。
陆简昭心中沉浮,声落音平,“父亲出征二十载,府上人替了多少,何时替换。”殷管家对陆府忠心耿耿,即便外来人花高价,也不会有丝毫动摇,他信殷管家为人,用人不疑。
之前下人年龄大了,领了该领的差钱,还各给了二十两银子,殷管事把他们好生遣返,新的下人进府,新人手脚干净,做事利落。
殷管家悉数告知。
可见几年里,从未出过岔子,就为等着他和父亲归来,从中作梗。
想阻碍的事定然不是杀人,而是拉拢。
拉拢侯府的主子,替他们办事。
陆府有权有势有军心,背后主谋拿什么来确保陆府一定会出手帮呢。
陆简昭就扶着椅柄的手闲敲着,垂首低额,凝着的心神扑朔迷离,直到殷管事确凿道:
“已有八载。”侯爷临走交差给他,府上所有事他都可差遣做主,更换下人一事,更是在侯爷在时,已是他全全管着,绝不会记差的。
陆简昭从太师椅上净落起身,八载,这个数让他想起了爹娘只差八岁,想到了娘是因何而死,误食毒。
毒不强,只会慢慢致命,他娘所服用的毒是何毒,回都当晚,在汀兰水榭的一处厢房里,宫里有太医秘密来给他诊治,他寻问过。
不知毒物名何,太医院试过很多方法,给他母亲诊脉,脉象喜滑,毒迹隐显,然他母亲身痛之感,加上怀着他,止痛的草药汤剂量甚少,无法有效缓解,银针刺脉,无济于事。
母亲执意生产,太医本担心他生下也会命不久矣,谁知他一切安好,平安长大,万幸万幸。
但他母亲却没这么好运,生下他后,身痛时而复发,太医拼尽全力,也只让陆夫人多活了十二个年头。
此毒发作时,骨痛锥心,到最后酥骨多折,站不起坐不起,力竭而亡。
极思恐惧。
陆简昭立着身子,沉声吩咐:“殷叔,你亲去司昭府请小司昭大人和仵作,越快越好。”
待人走后,他手托了一下桌角,身子回坐在太师椅上,淡淡的神情慢慢拢了复杂,眉心微动。
事情不单单是控陆府,控军心,而是他们明知他父亲跟圣上是生死之交,绝不会倒戈,慢毒若服,无解却有缓药,控陆府,顺势而为,控圣上,控江山社稷,最后控龙椅。
朝中局势他尚未问过,与他不怎么清晰明朗,两场宴席下来,多为意会,这会儿仔细揣测,庆顺安军得胜归来,天下大统的宴席上,朝臣按捺不住;喜大皇子和徐侍郎解决桐黄郡春汛毁堤的宴上,亦是。
除外之人,面色和善,仿佛与世无争。
甚至明仪郡主一事,朝臣起议,朝臣附和,亲王、公主和早年封荫之家并不作为。陆简昭听郡主提及妙亲王,先皇晚年最疼爱的小儿子,身后是擅长制毒的小楼国,单凭这点,不能确认他揣测之事是否为真。
若真是妙亲王府安插的眼线,别府就能独善其身吗?风雨欲来时,谁也不无辜。
这样一来,八年前新入府的下人,都信不得。
一概未定之事,绝不能打草惊蛇。
**
午后烈日当空,阳虫鸣叫。
司昭府衙役轮换,稍作休整,一切有条有理。
檀允珩回到府衙,直奔衙牢,司昭府的衙牢设在地下,也称地牢。
守在地牢外的牢卒见自家大人来,将隔着明暗的铁门打开,潮湿阴重,接憧而至,地面湿漉漉的,抬脚明显。
檀允珩被牢卒领着走到关押刚在大街上辱骂她的妇人牢前,没吩咐牢卒打开门,她在外,妇人在里。
昏暗的地牢里无一扇明窗,远处隐约燃着半根蜡烛,混着囚犯身上血汗腥气,刺鼻腥臭味儿散在牢里各个角落。
隔着锈迹斑驳,昏暗的微光照着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面朝她的妇人,一双眼睛瞪地溜圆,直直盯看着她。
檀允珩一言不发,与地上妇人对视,不出一会儿,妇人忍不住坐起身,一腿弯起,胳膊搭在膝盖上,指桑骂槐:
“几句话就能逼着郡主把民妇关在牢中,看来长公主的细心教导也不过如此。”何止骂了她娘一人,就连宫中圣上也骂了。
深黄的烛光照着檀允珩脂白的样貌,轻妆瑕不住她容色温润夹红,即便不笑,也让人瞧上去十分亲和。
旁人知她,这位‘亲娘’难道不知,她手段极为残忍,看来妇人背后的人压根没想让妇人活。
都不告知真相,百姓父母官可不是个心软的,爱护百姓,拎得清孰是孰非,本朝推令的,一定不会心慈手软。
可惜了,旁人算计她,失了策。
檀允珩声音清冽,语调平缓,“当街羞辱郡主,辱骂我父亲,捶贬长公主,却无力据,追加下来,其罪当诛。”她眼神一峙,清亮地眸光里,盈着个似笑非笑,接着道:“你声讨我,我却还要保着你不被旁人杀,不如你给我三叩九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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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保你一命。”
司昭府的地牢,外人即便想杀地上妇人,也得三思而后不敢闯。
地上妇人没听出她话中有话,只听着要给一个鼠辈三叩九拜,倒是她用寻常语说着惊心动魄地话,让妇人一个激灵从地上站起,往前走几步,手指着她,气愤愤地怒“哼”一声,道:“三叩九拜?”妇人大笑,“你不敢杀我,不是吗?”话声阴狠,“小司昭大人一向仁慈,百姓的父母官会因芝麻点的小事杀人吗?”
“当然不会。”檀允珩脸上映暖笑,将将燃尽的蜡烛一声爆开,烛芯熄灭,地牢顿入黑暗,一闪而收的笑容。
逼仄的牢中,一下失了昏黄。
妇人站在牢中间,看着明仪郡主脸上的笑,消弥在光里,地牢里不仅关着其他囚犯,还有妇人被押进地牢时,正好碰到死囚过世被席子一卷,抬着出去的,那死囚眼睛还是睁着的。
漆黑的牢中,妇人浑身发颤,双手抱头,脑海仿佛被那具死囚尸身圈住,死活害怕那人睁开的眼睛,心惊肉跳的。
妇人弓着身子,一步步往后挪着,地上散落的干麦秆被踩的‘吱吱’响,她唇边阖动,不知要说什么,脸上惶恐,直到脊梁骨递上墙壁,身后透凉,同时身子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蝉。
她恍恍惚惚听着牢外郡主说话纹丝不乱。
“来人,传司昭令,把街上妇人无罪释放。”
妇人双手扣着墙壁,双腿瘫软往地上一坐,大口大口缓气,口中断断续续道:“解,解脱了。”暗黑的牢牢终见光,妇人被送出府衙后,却在一瞬间像是换了个人,笑着大放夸词。
“看啊,咱们的司昭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这个十恶不赦的妇人给放了。”
“哈哈哈哈哈。”边走边喊边笑,却无一个百姓高兴。
心中父母官被人辱骂,搁谁也不高兴。
檀允珩从牢中出来,炎日逐渐褪了点温,她也没歇着,前脚回东偏房换好一早从公主府过来时的衣裳,后脚就有衙差在院中垂头作揖禀:
“陆世子差侯府管家前来,请您和仵作一同前往侯府。”
檀允珩掐点刚刚好,开门而出,不拖泥带水,“走。”
神民大街上除了司昭府这座为民办差的府衙外,剩下的都是百姓开起的铺面,并不住人,陆府的府邸在云水街,不偏不倚离司昭府要两刻钟。
陆省回来后,除了上早朝外,白日里就在军营练兵,府上的一应大小事,都有殷管家在打理。
今日陆简昭在,殷管家被他派去司昭府请人,他把一个随身侍卫派去盯着死去的小厮尸身,另一个侍卫跟着他在陆府门口迎人。
两个随身侍卫,一个叫青词,一个叫白满,在陆简昭身后的是青词。
守在门外的小厮已经被陆简昭打发去府中别的地方帮忙,就陆简昭和青词站在门外台阶上静等,街上偶尔有叫卖的百姓,和旁边府邸的马车经过后,又恢复寂静如初。
青词抬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还不忘提醒,“那小厮死的蹊跷,爷报案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陆简昭负手立着,一袭沧浪鎏金祥云纹的圆领长袍,镀在阴凉里的身影愈发挑冷,像是身上氤氲着不知何来的薄雪,陆府就在云水街口,往来鸿儒白丁、商贾封荫,马车繁多,他的眸子自然而然地紧盯着熙熙攘攘地街口,那个还未回来的陆府马车。
青词有话,他照常回:“不打草惊蛇,却不能息事宁人。”府上好生生死了个壮丁,有心的下人上街采买,便能口吐莲花。
话声却是清润的,一旁的青词听了去,困顿地那股劲一下无影无踪。
青词整个人清爽起来,看着自家世子爷,依风而立,身躯凛凛,浑身散着的气质令人敬畏,若非他了解,真要被世子爷冷隽的外表所迷惑,觉着人不好相处。
实际不然,青词觉着全天下就没比世子爷更好相处的人儿。
黄烟策马,踏长河落日,倾天下太平,世间无硝,意气风发,战无不胜,谁与争锋。
他家世子爷的心最为赤忱,青词双手搭在腹前,身子绷直,在旁边一脸骄傲,仿佛再说我家主子,就是天底下最好相处的儿郎。
不一会儿,陆府的马车稳停在陆简昭眸中,先从马车上下来的女子是司昭府仵作,白湘,后下来的是小司昭大人,檀允珩。
檀允珩在台阶下,抬眸一瞬,视线掉进一方薄雪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