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时却来说,看到流萤时,自己和方文文的对话尚历历在目。
阅读完那则消息的她,花上了几秒钟来理解所看到的文字,花了几秒钟向流萤发去简短的“位置”两个字作回复。
她抬头:“我还想了解半大孩子的情况。”
另外三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时却不得不重新组织语言,以重新抛出有条理的问句。她问:“你们有没有孩子被蛰后的病例?”
……答案是没有。
方文文说,按现有的病例推算,未成年人普遍免疫力低下,病情的进程大概率比一般成人更迅猛、更来势汹汹。
以此类推,死神的步伐无疑将更快地临近。
户外灯微弱的光亮下,雨被冷风裹挟着,无序地乱飘。
一些凉意打在时却的脸上,一些凉意钻入时却的眼中,她的注意力被唤回至现在。
雨稍大了些。沙沙雨声中,夹杂着沈司奥紊乱的吐息。他在时却身后侧喘,呼哧呼哧的,还不忘断续而略显狼狈地问:
“到、嗬——到了吗?”
“到了。”
流萤给时却的定位在集中休息处里被划分给粉蝎的区域,他们赶到了。
时却攥着沈司奥的一只手腕。这是他们赶过来时为了方便跑动实施的措施,防止机械师这个弱鸡跑着跑着跟不上,上演一出字面意义上的“丢人”。
时却松开手,让了让身,好叫沈司奥能看到不远处的流萤。
在视野范围中,零零散散分布着多个款式高度相同的粉色帐篷。
流萤蹲在一顶粉色帐篷外,乍一眼看去,少女仿佛被这些犹如复制粘贴般的帐篷包围、簇拥。
她双手环抱在膝头,雨披的帽沿处要掉不掉地悬着几颗水珠,再往下是扣在脸上的防水面罩,本应透明的面罩上一片雾气蒙蒙。
入夜后,粉蝎一般待在解压好去处;因而,此地除流萤和巡逻的战斗型仿生人外,时却没看到其他人。
在他们走近的过程中,流萤听到脚步声抬起头,原本摇摇欲坠在雨披帽沿上的那几颗水珠忙不迭地坠落。
“嗨。”时却说,站到她面前。
流萤打着嗝,吸了吸鼻子。
“我看不到你的脸,等、等一下。”
她伸手进雨衣里,把湿漉漉的手套拿衣服蹭干,托着防水面罩的底,稍抬起它,再压着指尖,擦去些许位于面罩内上位置的雾气。
一系列繁琐动作后,她方才露出一双红肿的双眼。
她怔愣地对上时却的视线,那双眼睛的眼角处,有未干的湿润痕迹蜿蜒向下,没入占据了面罩大部分的雾蒙蒙处。
在来的路上,时却绞尽脑汁想了不少话,有预期要对流萤说的,有预期要对细雨说的。它们能起至少一丁点的安慰作用。
这是一种通用的,隐藏在话语里的祭奠仪式。“记忆”如此告诉时却。
时却等待着流萤哭泣,等待少女的眼泪顺着如轨道般的湿润痕迹,如定向行驶的列车般辗转而下。
……她没等到。
在她静静注视的片刻中,流萤急促地呼吸;防水面罩内侧,新的白色雾气生成,越发变浓,她甚至能根据这白雾还原出少女胸膛的起伏程度和频率。
可始终,流萤的双眼像一条经脱干后再拧不出半点水的毛巾,始终没有泪水涌现。她只嗬嗬地喘息。
也许几秒,也许十几秒,时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人的泪水短时间内可以被穷尽。在他们过来前,她一定哭了不少时间。
抱着让自己的视线与流萤平齐的想法,时却蹲下。真正蹲下后,她发现自己还是比少女高些。
她不得不俯视着流萤,主动发问。
“和我讲讲,”她瞟着流萤身后门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帐篷,用气音发声,“怎么了?”
流萤没回答,呆呆地看她。
“姐,你的防水面罩呢?”
哦,差点忘了这事。时却不合时宜地摸摸脸。她的手套湿漉漉的,这一摸下来,蹭得半边脸上都是水。
“没戴紧,来的路上掉了。”索性就丢了。反正对她而言,那面罩最多算个用来融入大众的氛围道具。
流萤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到。
她瘦削的肩膀抽动了一下,垂下头,声音嘶哑,低低地说:
“今天凌晨,有个重病的客人找细雨,叫他去缓冲点边缘,价钱给得很高。第二天,他死了,细雨的脖子后面肿起很大一个包,还发烧,我们打听了下,才知道蝎子昨晚赶人的事情。”
她深深地吸入一口冰寒的空气,咳嗽两声。
“我们告诉了老板。老板帮忙问了些人,他们说去找蝎子估计还是等死。细雨听了,也不愿意去——”
流萤猛地仰头,扯下脸上的面罩甩到地上。
这下,时却和她都能互相清楚地看到对方了。
在视线的低位,少女的下巴和上下嘴唇剧烈地抽动,急促的呼吸带起近乎哮鸣音的声响。
而哪怕情绪非常激动,她仍记得压低声音,确保自己的话足以被寒风全数吞没。
她像想哭又像想笑:“你说他是不是掉进钱眼里的大傻子,居然挣了个买命钱!”
时却像一个沉默的树洞般听完她的话,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很快出来。”她说。
“我不需要!”流萤捂住脸。
时却猜错了,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女的泪还没流尽,她呜呜哭起来。
“我们才认识几年!其实我烦死他了,他真的好麻烦,总要让人操心,我干什么要管他!”
时却在心里叹了口气,捡起被掷到边上的防水面罩。
她脱下手套,解开几颗雨衣的口子,扯出一点干燥的衣角,在衣角被淋湿前迅速将面罩的内表面擦了擦。
然后,面罩被重新戴回流萤的脸上。
流萤呆愣地维持着抬头的姿势,仰视弯下腰的时却。她呼出的气息喷在防水面罩上,高大紫蝎的五官迅速变得朦胧且不真实起来。
像一个清醒梦那样。
“走吧,”时却说,“一起进去,别在外面淋雨。”
流萤抽噎了一下。“不,”她道,“细雨说,他不希望我在场。”
这下换成时却愣住。
恰逢此时,阵阵猛烈的夜风刮起。雨下得更急了,哗哗地击打在摇曳的花草树木上,密密地刺向沉默看客般的大地。
一时间,无数枝叶彼此触碰、摩挲,同雨声一齐和奏出变化莫测的乐谱。
时却回忆方文文说过的话,想着无论如何,该给流萤和细雨留下更多相处时间。
“我尽快出来。”她说。
她直起身,越过流萤迈开一步,回头看沈司奥,后者站在原地没动。
时却拉开一点帐篷的拉链,探进去半个头。
粉蝎帐篷的质量不算好,内部不至于到温暖的程度,体感温度仅比外界稍高上一些,空气略显沉闷。
一个三四岁孩子巴掌大小的夜灯黯淡地亮着,细雨如虾米般弓身蜷在狭小帐篷的一角中,绝大部分身体缩在厚实的黑色睡袋里,睡袋的拉链高高地顶在下巴上,仅露出脸部。
在他的枕边,散落有几本装订简陋的册子,其中一本还是时却刚在黑街见过的《爱情之盾》。可能这是本这个世界的畅销小说。
时却叫了细雨一声,问他沈司奥能不能也一块进来。
如果不行,她认真地考虑着,她就给老板的腰上栓根紧绷的绳子,让他蹲门口等,再实时通话。
她等了几秒钟,细雨睁开眼,小声地同意沈司奥进来。
等二人在他身侧解下雨具,盘腿坐定,将帐篷内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后,细雨调整侧躺的姿势,四肢舒展了些,连带裹在他外头的睡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主动开口,精神看上去还算可以,声音偏嘶哑:“流萤姐骂我呢。我让她生气了。”
时却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瓶水和一小块方巾。
“流萤很难受,”她说,“想喝水吗?”
细雨小幅度地摇摇头。
时却能感觉到躺在面前的男孩自身成了个大热源,正散发出令人不敢细想的细微暖意。
他出了好些汗,被汗水打湿的细软黑发一缕一缕地粘在额头上。
“很热吗?”时却问,拧开瓶盖,倾斜瓶身,方巾凑到瓶口前。
细雨忙阻止:“不用冷敷,冰得很。”
时却迟疑了一下。
她靠近细雨,见细雨并不抗拒,探了探他的额头,只觉手背下传来令人心惊的热量。
“你的脸很红。”
“吃过退烧药,退不下去,也没法敷湿毛巾,冷。”细雨苦笑,“白天,流萤姐硬给我敷毛巾,我冻得上牙打下牙。”
他本就嗓子哑,一口气讲了这许多话,说到后头,不少字的发音变得尖而短,仿佛破音般。
时却将水放下,退而求其次地给细雨擦了擦脸,再带着潮乎乎的方巾坐回原位。
细雨张了张嘴。
他刚要开口,脸色忽地变扭曲。
他用力弓身,颧骨处的肌肉毫无规律地抽动起来,呼吸时轻时重,四肢在睡袋中大幅度地挣,两手似要去捂脖后,仿佛遭到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的冲击。
由于他的动作,睡袋上凸出这一块那一块的鼓包,看上去竟有几分像……有什么怪物要从中破出。
时却下意识想起身喊流萤,被细雨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他乞求地看着她。
时却中了邪般,像被按下暂停键,没继续动作。
半晌,细雨的情况慢慢好了点,那股痛苦似乎暂时放过了他。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连咳带喘几下后,缓缓平复。
尽管蝎子集中安置的那几个病人或多或少表达出不适,可没一个人遭到明显痛楚的侵袭。
时却感到胃部一阵痉挛。
细雨的脖子被高高拉起的睡袋遮住了,她不由自主地朝那处投去一眼,忍下询问,沉默地再次给他擦干净脸。
“好啦,姐,”细雨掀开天窗说了亮话,嗓音变得更嘶哑,“我要死了,我们都知道这件事。”
时却收回手中的方巾,经过两次擦汗,它变得更加潮湿。她想拧一下它,闻言,像被人贴上定身符般顿住。
她选择不接这个话题,干巴巴地提起本该在进入帐篷后第一句讲的话:“流萤说,你想见我。”
细雨露出虚弱而狡黠的微笑:“姐,你忘啦,我们不是约好了要一起看小说?”
……看小说?
对,他们约好了。但这不该是细雨在这种当口会不希望流萤入内的理由。
也许细雨确实对自己有些好感,但时却不是自恋狂,她心知肚明自己并未和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建立深厚的情感关系。
所以,在这种时候,细雨到底希望干什么——
有什么事情,会属于,他觉得更适合对一个只有些好感的人说?
时却的身体骤然变得灌铅般沉重,人也被轻微的眩晕俘获,宛如被从平地生拉硬拽上了高原。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
不久前,她作壁虎陪练时,曾被他从背后勒住过胸口和脖子。那些瞬间发生时,她就是这种感觉。
时却没想到,在战斗以外,她这么快就重温了它。
她看着细雨,直到男孩脸上的笑意微僵,疑惑于是否是她的感觉出了偏差。
然而,就像察觉陈老板时那样,就像察觉出陈老板其实在肉疼时那样,时却直觉:
人之将死,如果谁特意要见一个只有些好感的人,特意要同对方隐秘地说话——那必是要倾吐某些事情,某些无法对更亲近之人言说的幽微的事情。
细雨的眼睛轮廓,他瞳孔的大小,他脸上每一块被牵动的肌肉,无一不是这幽微之事的预告。
帐篷里,黯淡的照明灯闪了闪,猝不及防地灭了。
沈司奥利索地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个瓦数巨大的小夜灯。
那小夜灯甚至自带有绑带,他起身,三两下将其绑在帐篷内顶上,拨动开关。
一时间,这方寸之地被照得明亮,甚至能看到空气里飞舞着不少浮尘。
莫名地,时却开始胡思乱想。
那些浮尘和细雨来访那晚用掉的木炭灰,既不一样,也一样。
一样于具有同等的轻盈,不堪一吹,不一样于一个永远无根地漂浮着,一个至少是木炭燃过的象征。
诡异地,时却平静了下来。
……好吧,只能听了。
她轻声对细雨说:“如果你想和我告别,我站在这里了。我们聊一聊,然后,你该和流萤多待些时候。”
略停了停,她抿抿唇,拧干方巾,盘腿坐好,继续道:“如果你有什么不希望说给她听的事情,那我们就开始……看小说吧。”
帐篷外,雨噼里啪啦地下,风呜呜地吹,夹杂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变得极其、极其地潮湿。
细雨笑着松了一口气。“姐,我们开始吧。”
他让时却拿起枕边的那本《爱情之盾》。
册子到手,时却留意到其侧面中部处有脏污,那种脏污属于纸张被手指长年累月多次翻阅,才会留下来的特殊痕迹。
她翻开第一页,这篇小说的开头写着:
【我十二岁时,保洁孙阿姨的儿子死掉了。她儿子的名字叫孙安。】
看完这个开头,时却抬眼瞧细雨。“不是‘一起看小说’?”
她提议由自己读出来,或躺在细雨边上,举着书,两人一起看。
细雨摇摇头,气色看上去竟好了许多:“这样吧姐,你每看完几页,你读出那几页的最后一句话,我来猜你看到哪儿了,怎么样?”
“听上去很有趣,”时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重重一沉,“你可以吗?”
“我感觉好多了!这本小说,我倒背如流!”
细雨再三保证,时却只得继续往下看。
【孙安和我的相识,得从他到来的第一天说起。
那年我八岁,一天因为不想上社交课,偷跑到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里躲了起来,正好撞上被孙阿姨安置在那儿的他。
他和我同岁,说妈妈在工作,就让他自己在这玩泥巴。
为让孙安安心待着,孙阿姨给了他一兜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塑料玩具,说允许他玩一个下午。
那些玩具不属于统一的主题,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大部分是边缘飞出毛边的模具,有花朵轮廓的,有像个狭长扁碗的鱼形状的,还有海星、月亮等等,都是形状比较简单的东西。
孙安说本来还有配套的彩泥,但每次玩他都会过敏,孙阿姨就把彩泥全扔了。这些玩具还是他嚎啕大哭撒泼打滚,孙阿姨才勉强松口,答应留下来。
我想,他这话不全对。
孙阿姨能留下这些劣质玩具,除他央求外,估计还有她自己也舍不得丢完的原因。
她离异,自己带孩子,而我家给她开的工资不高。
总之,那天下午,孙安像只快乐的土拨鼠,毫不怕脏地用手挖花园里的泥土,弄得十个指甲缝里黑黑的,目标是要把所有简陋的模具填严实了。
中途,他问我要不要也玩,我说不。
我被禁止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同时也害怕那些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玩具,光蹲在边上闻都感觉发晕。
我有很多比这更精美的玩具,比如当时流行的“魔幻森林”、“战争狂”、“迷醉晚宴”系列。
这些系列我都有大全套,不仅带彩泥,还是喷了仿真香味的那种。我怎么会对他手里那点垃圾感兴趣?
孙安则不相信我不感兴趣。“那你还蹲在边上看”,他说。
……他不知道,我的社交课老师比这恐怖多了,他是个脾气古怪的瘸子,不止会让我枯坐一下午,还时不时会用恶心的语气打听爸爸和妈妈的事情。
相比起来,我更宁愿用头晕换来片刻安逸。
反正,这头晕伤害不了我。我知道类似“离开剂量谈毒性就是耍流氓“的道理。
我平时吃的都是一级食品,用的住的也是最好的,这点小放纵,不会对我产生太大的影响。
毕竟,连孙安都活得好好的呢。妈妈总说,像孙阿姨这种人,估计天天靠四级品过活。当时的我如此天真残忍地考量着。
我随口敷衍孙安,说我想和他交朋友,才忍耐着那些劣质玩具的气味。
孙安惊呆了,变成傻愣愣的土拨鼠,随后和真土拨鼠那样惊喜地尖叫起来。
他滔滔不绝地和我聊起天,没一会儿,快把祖宗八代全透漏了个干净。
显然,在我的谎言之下,他单方面认为,我俩是朋友了。
不久,我被瘸子社交课老师逮了回去。
他为了找我,慌里慌张,气喘吁吁的,平日一丝不苟的着装都显得有些凌乱。他说我这样淘气,会害父亲扣他工资。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我和他达成协议,瞒下这件事。
“明智的决定,”社交课老师擦着额头上的汗瞥了一眼懵懂的孙安,“否则你爸爸不会饶了我们两个里的任何一个。”
他说的没错。
即便只是一时兴起,和孙安一块玩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他绝对会生气,把我臭骂一顿,说这不是我这样出身的人该做的事情。
他会加更多的课程塞满我的课余时间,再把孙阿姨解雇。】
依照商量好的,时却念道:“……再把孙阿姨解雇。”
“是女主和男主刚认识的剧情。”细雨立即说。
时却点头,接着往下看。
【当天夜里,趁例行的讲故事时间,我从妈妈口中套出,孙安是她特许孙阿姨接到家里来的,附加条件是孙阿姨得看管好自己的孩子,不得让他在我家有哪怕一丁点存在感。
“就当做点好事,离异带孩子,她不容易。”妈妈说。“哦,对了,今天的社交课上得怎么样呀?”
我遵守和老师的协议,说一切正常。
妈妈很满意地笑了,艳红的嘴唇上挑出美得令人惊心的弧度。
妈妈真的很漂亮,没人会不为她动心。她爱我,关心我从小到大的一切。
我也爱她,希望她开心。
和往常一样,讲完故事,她和我讲她和爸爸的故事:他们如何相识、恋爱、成婚,然后有了我。我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第二天白天,一切如常。第二天晚上,爸爸出差回来了,第一件事是检查我在他给我排的那些课程里的表现。结果是他还算满意。
“要努力!”爸爸抱起我转圈圈,他身上很香,闻得人发晕,“爸爸这么大一个医药集团,未来得你来继承!”
“好的。”我忍住喷嚏,一如既往地保证。
妈妈笑着上前接下我,亲了亲爸爸的侧脸。
第三天,爸爸继续出差去了,一切如常。
第四天晚上要入睡时,我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字条。是孙安,他问我什么时候我们再偷偷会面。
字条的末尾歪歪斜斜地写:“朋友多一七玩:)”。有个同音字,大概“起”字他不会写。
我不缺朋友。基础学校里,挤破头往我身边钻的人大把抓。像孙安这种档次的,连钻的资格也不会有。
那张纸条的结局是被火舔舐殆尽。
烧完纸条,我有些疑惑,家里多少有监控,不知道他怎么塞成的字条。
第五天白天,我旁敲侧击了几个人,从他们闪烁的言辞和暧昧的神情中得知,管家和孙阿姨来自同一个区,可能还有些更亲密的关系。
第五天晚上,枕头下的字条继续出现,一朵我没见过的干花被粘在字条背面。
满是错字的纸条上,孙安道歉,让我不要生气,他不是故意两天不联系我的,实在是孙阿姨发现了那天的事情,气得把他打了一顿。
当晚他发高烧,后半夜更是吐了血,被送到诊所去,确诊III型辐射病。
治疗型仿生人开了药,他躺了足足两天才好,然后用一天时间打听了另一个收拾我房间的阿姨的习惯,这才找到时机,往我枕头下边塞纸条。
“花是刀千礼物。”纸条上写着,复杂的“道歉”两字继续被同音字代替。
“我今天逃可买的,卖的人说做过处立,洗完你习欢:)”
再懒得管那些错别字,我翻了个辐射量检测仪出来测了一下那朵干花。
果然,仪器显示它具有的辐射量不可能是被处理过的。
第六天白天,恰逢休息日,我对社交课老师说,今天没心情,不想上课,并让管家搬了把躺椅放在花园的一个僻静角落。
半个小时后,孙安不知道从哪个旮沓里傻笑着钻出来,手里还拎着那袋子劣质玩具。
套了会他的话,确认了他只是个单纯的呆子后,我闲着无聊,让他说说买那朵干花的经过。
……好吧,不是闲着无聊。我好奇。
虽然会去上学,会跟着妈妈或爸爸去拜访爸爸的友人,可我所上的基础学校,来往学校和家的路线,那些被拜访的友人,无一不是爸爸精心圈划出来的。
我的终端是爸爸的亲属关联设备,那上面的内容同样遭到精心筛选。
我的世界无聊透顶。
不过即使爸爸也想不到吧,傻子孙安,痴心妄想的孙阿姨和管家,会形成我的突破口。】
念出最后一句文本,时却迎上细雨满怀期待的目光。
“他们交上朋友了。”细雨眼神亮晶晶。
摇曳的风雨声中,时却客观地评价:“这个剧情挺抓人。”只是似乎离细雨的世界很远,不该有交叠之处。
按当前进度,不难看出女主是为了什么决定放任男主靠近。作为一本言情小说,时却大致能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接着往下看。果然,基于女主的默许,男女主的相处时间直线上升。
最初,女主将二人的关系定义为纯交换。
她会从手头漏些钱财给男主的母亲,以减轻男主家的经济负担。
作为回报,男主的母亲和管家借由职务之便,创造二人相处的空间,而女主会在这相处过程中,从男主的讲述里窥见她所无从接触的世界。
她并不在乎男主的未来和安全,如有需要,不介意撺掇男主逃课,或前往些并不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去的地方,最多出于男主对自己还有用,叫男主喊上管家一起。
与之相对地,男主是真的十分喜欢女主,无关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对于这种强烈的喜欢,作者并未将其归为无由来的情感。
通过一些侧面描写,作者让读者知晓了背后的隐情:
原来,男主因家境不好、人有些呆气,加上某些机缘巧合,得罪了班里的孩子王,因此在基础学校备受霸凌,完全没有朋友。
而男主母亲因为要认真工作养家的缘故,平时并没余力关心儿子的内心世界,管教孩子的手法多也偏向简单粗暴。
……简单来说就是,碰上女主前,男主一直很寂寞。
当这种寂寞被女主随口的做朋友击中,男主近乎自救般地相信了女主甚至没花心思遮掩的敷衍。
他呆,却不傻,只是实在想要亲近同龄人而已。
……正所谓,一条狗养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人。
男女主八岁相识,等过去一年后,女主多少对他有了点真心——以一种上位者俯视下位者的那种姿态,充其量和还挺喜欢的猫狗差不多。
时却连翻几页,书中的时间线来到两年后。
【十岁那年,我从家中的吃穿用度,以及社交场合他人对我的态度感觉出来,爸爸的事业蒸蒸日上。
与此同时,出于对他那庞大医药帝国的在意,他愈发觉得该从严教育我,决定不再假手于人。
此前,他并不与我和妈妈住在一起,一周回来两到三次,每次停留几小时到一晚不等,时间多耗费在和我互动上。
今年刚开年,他告知管家,自己要回家常住了。
管家毕恭毕敬地来找我,话里话外地问,后续爸爸回来后,我和孙安的事情怎么办。
这时候他倒知道怕了,想要一个我会给他托底的承诺。
我冷笑着把他训了个灰头土脸,最后还是明说,叫他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两年时光,足以让我和孙安有交情这件事在家里成为众人皆知的秘密。家里的叔叔阿姨,以及妈妈,多少都知道这件事情。
妈妈算知道最全的几个人之一,因为当她言辞闪烁地问起时,我就干净利落地把一切和盘托出了。
她不赞同地皱眉,想要训斥我,我只笑着问她,那她和社交课老师的交情该怎么算呢?
妈妈瞬间面色煞白,抖着嘴唇,良久才吐出一句话:“你越来越像你爸爸了。”
妈妈再没提起过此事。
我再也不用隔三差五地听她和爸爸的爱情故事,再想方设法自然地转述给爸爸了。
妈妈没法管,在家里工作的其他叔叔阿姨更不用担心,他们敬畏管家,更敬畏我。
我是爸爸的女儿,未来将要执掌他的帝国的接班人,他们理应如此。这才是正常人呢,不似孙安那个傻子。
他简直像小时候烧坏过脑子,后来好不容易又长回些般,呆呆的,钝钝的,反射弧超长,成天只会对着我嘿嘿傻笑。
……挑了个机会,我把这略显刻薄的话讲给他听了,想瞧瞧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结果他说,小时候孙阿姨出去做工,怕他乱跑,给他关在屋子里,结果楼上漏水,他被淋了一身,哭累了,湿漉漉的倒头就睡,真因此发过一天的高烧,没人管,差点烧坏脑子。
我简直被他打倒了,乐得直在花园里打滚。
笑完,我坏心眼地使唤他,叫他近期帮我外出找棵四叶草来当书签。
他傻笑着说好。我又问他最近在学校怎么样。我替他收拾过他的一些同学,希望那些人涨了记性。他继续乐颠颠地说挺好的。
“我感觉和你做朋友后,”他认真道,“发生的都是好事。”
三天后,他给我带回了四叶草书签,还有许多我没让他带的,做成标本的干花。
哈,呆子。从我八岁那年收到干花第二天找他后,他就误会我喜欢此类东西至今。
过了几天,爸爸预告了他正式回家住的时间。
开心之余,我有些担心妈妈和社交课老师,不知道爸爸是否要中止聘用社交课老师。
妈妈显然也很担心这事,我发现她偷偷地在服抗焦虑的药。
爸爸正式回家住的那晚,我拉着妈妈一块睡,被爸爸打趣说还是个小孩子。
太好了,爸爸没起疑心,这样拖延几天,我相信妈妈可以调整过来的,像从前那样好好地戴上假面。这件事情,我会想办法的。
……次日,爸爸就雷厉风行,体面地和所有老师提出了解除聘用合同。
更糟糕的是,社交课老师没控制好表情,管家告诉我,他和爸爸面谈时,漏出了点端倪。
得知此事的第二天,整整一天时间,我都在考虑要不要自己上,就说他其实是对我感兴趣来着,没得逞过。
但我怕这样是把妈妈摘出来了没错,哪天变成爸爸说漏了嘴,妈妈要崩溃。
第三天,我不用为这事苦恼了,社交课老师的尸体被发现曝露于区外,死状惨烈。
妈妈发了疯,在客厅厮打爸爸。
爸爸不屑自己亲自来,想叫人上前来拿妈妈,我留意到不少平日粗手粗脚的人跃跃欲试,情急之下,喊了一句谁敢动手。
自然没人敢动手。
爸爸诧异地推开妈妈。妈妈瘫软在地毯上,像受伤的野兽那样哀嚎,哭得不能自已。
我必须保护她。
我站在她面前,发起谈判,要爸爸忽略此事,如同妈妈和我曾忽略他身上的香水味那样。
“我的女儿,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还想拿什么来打动我?”爸爸饶有兴致地问,“你拿什么交换?”
我不甘示弱:“你的未来,以及你那医药帝国的未来。”
爸爸开怀大笑。他像第一次认识到我那样细细地打量我,从头到脚。
“好,不愧是我的女儿,”他满面红光地说,“成交,接下来,我会好好地教导你。管家,来带我的妻子随便去哪一间客房吧,她得卧病在床好一阵子了。”
我略松了一口气,知道这事算过去了。
过了一阵子,我把这事说给孙安听,他惊讶地挠头,问那我妈妈现在是被软禁了吗?
我说是,没办法。不过我随即承诺,两三年内,我会让爸爸以我为荣,从而放松对妈妈的管制。这的确是心里话,我没和任何人说过。
“你们为什么不逃走?”孙安认真地出谋划策,“你们可以带很多钱逃走。”
他真的太可爱了。
放弃锦衣玉食,放弃只要按部就班就能继承的如金山般的家业吗?
我年岁渐长,托家境的福,托孙安的福,对于外界的认知更加清晰,知道如今能有这样的物质环境有多难得。
如果妈妈绝对会因此而死掉,那可能我会考虑一下的。
“不过她不会的,都多少年了呀,”我信誓旦旦地向孙安保证,“她最多吃吃抗焦虑药。我查过她吃的药量,很稳定,是最低剂量。她会走出来的。”
“……真的吗?”孙安不太确定地嘀咕。
和孙安聊完这事后,我照例睡前去找妈妈,让她给我讲故事。
其实,这也是我笃定妈妈最终会没事的因素之一。即便她很伤心,那天过后,我们的讲故事惯例也没被取消。
如果一个人于悲伤中还记得饿了要吃饭,她怎么会放弃生命呢,对吧?
在这样的笃信下,我继续平淡地过日子。
我的日常里,只有三件事是值得期待的:第一,和妈妈的睡前故事时光;第二,和爸爸的学习时光;第三,和孙安偷偷摸摸地接头玩耍。
一天,日渐憔悴的妈妈讲了个关于爱情的故事,故事的主脉络可以被“冲冠一怒为红颜”所概括。
我下意识说:“听着有点假。”
妈妈被我满不在乎的评价激怒了,她歇斯底里,讲当初她和爸爸根本就没什么罗曼蒂克的往事,无非是我的外公卖女求荣,逼妈妈和自由恋爱的社交课老师分手,为此还恐吓性地取走了社交课老师的一节腿骨。
社交课老师之所以一瘸一拐,是因为他用的假体并不与自身十分契合。
我一直以为爸爸妈妈是结婚久了相看两厌,没想到他们根本没有过开始。我并不是什么爱情的结晶。
我有些失落地离开了妈妈的房间,第二天,管家慌张来寻正吃早饭的我和爸爸,说妈妈割腕自杀了。】
时却深吸一口气,念出女主妈妈割腕自杀的剧情。细雨的情绪肉眼可见地低落下来。
寒风在帐篷外呼号,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帐篷上。时却轻声问他:“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细雨的眼神无焦距地在半空中游移。他终于开口倾吐,印证时却的猜想:
“我妈妈从成年后,一直在解压好去处工作,她是在解压好去处生下的我。她不愿意和我说谁是我的父亲,只说当时很多人劝她,打掉我,可她说……她说我是她和父亲的爱情结晶,所以对她来说,我是个很珍贵的孩子。”
“后来呢?”
细雨出神道:“后来……我八岁时被诊断出III型辐射病。妈妈努力工作、接私活,她越努力,身体就越糟糕,终于得了病,又不舍得治,越拖越重,不治身亡。”
“我拿她的钱生活了一阵子,因为辐射病要定期吃药的缘故,即使加上管理局的补助,还是根本不够用。陈老板找上我,说要不要卖身给他十年,至少买下我的钱加我平常工作所得,应该能覆盖我蛮久的药钱。
“卖身指一种用工合同,大家戏称卖身。大概是如果不在陈老板这里工作,我得定期支付给他违约金。”
“赎身是一次性支付完违约金?”时却问。
“是支付一大笔的意思,”细雨笑了笑,“姐,你继续读吧。”
书页翻动声继续响起。
【孙安一语成谶。我后知后觉,我曾向他信誓旦旦地说“这都多少年了”,换个角度,对于妈妈而言,可以是“这已经多少年了啊!”
我是个自负的混蛋。
在妈妈的葬礼上,我自责得嚎啕大哭。
爸爸假装也很伤心,许多人围在他边上,嘴巴一张一合,虚情假意地安慰他。
我突然开始恨爸爸。
当晚守灵时,爸爸没出现。管家遮遮掩掩地告诉我,爸爸好像打算带几个他的私生子女回家。
次日,爸爸若无其事教导我时,我在他身上闻到了香水味,我的恨意更上一层楼。
爸爸没遗漏我的异常,他皱眉打了我一巴掌。
“哟,后知后觉开始恨我了?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他的态度轻巧得像随意踢了一只路边的野猫。
“现在知道什么叫‘你吃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了吗?听话点,我的乖女儿。”
他状似温柔地抚摸我立时高高肿起的脸,继续说:“否则,我也不介意换个继承人。”
我看出他竟是认真的。我浑身发毛,眼前发黑,冷汗直冒。
从前,我以为我未来理应得到爸爸的一切,猛然间,我一脚踏空,从高处坠落。
我恍然意识到,后续继续对爸爸百依百顺,我将成为一只怪物,可若选择反抗……我能做到吗?那可是爸爸。
随他学习得越多,我越发觉他代表了怎样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无论做什么,他都易如反掌。
妈妈下葬后的第三天,我开始浑浑噩噩,晚上睡不着,做噩梦,梦到躺在血泊中的妈妈声泪俱下地控诉我的冷血无情。
……我应该听从孙安的话,带妈妈离开这个对她而言是庞大牢笼的地方。
我后悔了。
妈妈下葬后的第四天深夜,孙安咳着血摸进我房间,我大骇,他反而和我道歉,说想早点过来的,被知晓此事的孙阿姨时隔几年后再揍了一顿,今晚是摸黑从诊所跑过来的。
我抱着他大哭大叫。妈妈死了,我发现我身边似乎只剩下这个傻子了。
他咳了些血在我的睡衣上,那些艳红色似有魔力,让我幻觉般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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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令人战栗的滚烫。
……所以,我忘了一件事。
爸爸在家,而对于曾被我震慑住的很多人而言,妈妈的死让他们重新意识到,我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妈妈下葬后的第六天,惯常的教导时间结束后,面色苍白的管家和孙阿姨走近房间,背后跟着孙安。
孙阿姨当即就给爸爸跪下了,那一刻我甚至也想跪,只要爸爸别对孙安做什么。
我心惊于这一软弱想法的浮现。我的一切价值,取决于作为强者的爸爸认为我该有什么样的价值。
我是羔羊,是案板上的鱼;爸爸是狼,是刀俎。
爸爸笑吟吟地问我:“女儿,你还有个瞒了我那么多年的好朋友呢,我该拿他怎么办呢?”
我再次站在了谈判桌上,却不知道手中还有多少筹码。对爸爸的了解,以及所剩不多的理智苦苦地支撑着我的双膝和脊梁。
“您该当此事没有发生过。”我说。
“哦,为什么?”
苦涩的耻辱感充斥口腔内。我无法承受再失去孙安了,只得向眼前的这只怪物高举白旗。
“那样我就不会再敢有违逆的举动,对您来说,我有弱点不好吗……相较于我成为您的沉没成本而言。”我麻木且孤注一掷地说。
“您知道的吧,我应该是您年龄最大的孩子。”
熟悉的场面再次发生,爸爸抚掌大笑,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
“好!那你们继续交朋友吧。”
一锤定音的下一秒,我昏了过去。】
念完最后一句话,时却暂且合上册子,凝视细雨那飘着病态嫣红的面庞。
“女主第二次谈判,”细雨说,“她为了男主的安全,屈服于自己可怕的父亲。她不知道,事情只会越来越糟糕。”
时却想问他,就像你的生活一样吗?
她忍住了没讲,细雨却似很敏感地察觉到了她想说的话,温柔地印证了她的猜想。
“就像我的生活。”细雨说,“我喜欢这本小说的原因之一,就是它很巧合地,很像我的生活。妈妈死后的第二年,我开始在陈老板这工作,那会比较小,大家都照顾我,日子过的还可以。”
“可是,姐你知道吗,III型辐射病的病人,日常要吃的药物量,由病症决定。我的主要病症和心脏有关系,我得吃很多很多药。别人吃一颗,我得吃五颗。”
“我没告诉过流萤姐或别人这些事。几个月前,我发现我的钱不够了。断一期药,后面的吃更多补回来,我的钱不可能够。断几期,说不定我的病情会……”
“刚开始,我更加努力地工作,然后我发现,我越努力,我越容易在工作中受伤。”
“我得吃更多伤药,我不舍得吃,它们都蛮花钱。那段时间我忽然发现,我变得……和妈妈死前一样。妈妈尚且是为了我,而我只为了漫无目的活着。”
他眼里闪动着泪花,小声啜泣了会,忽而又闭口,不再继续出声。
时却隐约摸到了些脉络,心脏跳动的速度逐渐加快,似一把随小却沉重的鼓槌,不停敲击着胸膛。
“继续吧,姐。”
时却翻动书页。
接下来的剧情顺理成章,女主醒来后,如行尸走肉般,努力成为父亲的翻版和傀儡,以求给自己和朋友挣得一席生存空间。
【……从昏迷中醒来后,我索性不再掩饰,指挥新管家在花园盖了花房,拿捏着频率地往那儿跑,见孙安。
最初,我一周去三四次,几个月后,这个频率缩减到一周两三次。
再几个月,父亲逐渐带我出入一些他挑拣过的晚宴,郑重地介绍门当户对的别家少年,这个频率再次降低,变为一周或两周一次。
等到了处理不重要的公务,或开某些可有可无的会议,父亲隔三差五叫我旁听时,我能见到孙安的频率变成一个月一两次。
有时,父亲会叫我到哪儿哪儿的工厂去住几天,我统统听从。
我试图让父亲相信,我对孙安的感情属于一时兴起,一时新鲜。偶尔,我试图令自己也相信这一点,哪怕不奏效。
隔了越长时间不见孙安,我越想念他,越像被压缩得狠了的弹簧。
与之相对应地,每一次相见,我越能从他那儿获得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什么他觉得好的,他都给我攒。
花的标本,草的标本,玩具,首饰……有时候还有被他捂过期的小零食。傻呆呆的。
这些东西自然不好放在我这里了,只能他收着。
一箱、两箱、三箱……每次见面,我们像清点财宝的葛朗台,挨个盘这些库存,再算入新的玩意儿。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胸部开始发育,并来了初潮。
一个被父亲认为是可以往来的女孩子,有时候会和我讨论这些性征方面的事情。
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讨论到未来可以预见必然会发生的情/事上。
她哀愁地说,她想将自己的初夜献给能一生相伴的人,可谁又能预见未来,如果她喜欢上一个人,往后厌弃了对方或被对方厌弃,对后来者可该怎么办呢?
我相当疑惑,不清楚她在搞什么,说:“有感情的是你的灵魂,不是你下面那扇门。”
她噎住,恼羞成怒地别过头去,不理人了。
然后,在略有些尴尬的寂静里,我心里浮现出了孙安的脸……伴随着一些限制级画面。
我的脑袋瓜子绝对是被这女孩搞乱了。
我有些不爽,决定让孙安同样不能好过。我的行动力一向绝佳,下一次见面时,我飞扑向孙安,吧唧在他脸颊侧亲了一口。
孙安完全傻掉了,跟木头桩子那样凝固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怀里一捧小玩意稀里哗啦地往外掉,脸红得要爆炸。哈哈哈哈。
他扭扭捏捏地问我是不是喜欢他,我逗他说:“你猜。”他露出被抛弃的小狗般的表情。我清清嗓子,赶紧顺毛:“好啦好啦,我喜欢你。”
我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露出大大的笑容,用力抱紧我。我回抱他,感到一阵踏实和满足。
……尽管三天后,我便要听从父亲的话,和另一位他选中的男孩非公开地订下婚事。
我才十二岁,听上去颇有点丧心病狂,是吧?
不过,年龄不是问题。
对于父亲和他的准亲家而言,他们需要对一种用于治疗辐射病的新药进行扩产,他们的利益交换需要这场隐秘的定亲。
他们需要借由它增添些微不足道的道德砝码,宛如在悬崖边上象征性地围一圈脆弱的防护网。
我认为表现得越乖顺,孙安越不起眼。
……我忘了,父亲既然在妈妈身上栽过跟头,就不会轻易相信我。
订婚完成的第二天,父亲让我去一家新开的工厂待一待,熟悉熟悉新的人事关系。订婚完成的第四天,父亲和准亲家签下合作协议。
第五天,我得知父亲带回一儿一女,他的一对私生子女,年龄和我差不多。
第六天,孙安的死讯传来。
我着急忙慌地赶回家,头脑一片空白。
孙阿姨绝望地说,他的III型辐射病突然恶化为I型辐射病,死状可怖,浑身上下烂得彻底,已被火化。
我得知,几天前,他的病症恶化就有预兆。这时,有人向他推销了一种还在实验中的新药。
……新药。
我知道父亲想要什么了。
他要我彻底表态,或如妈妈那样陷入疯狂,或完全地臣服于他。
这下,我连代表着孙安和我回忆的那一箱箱小玩意都不能留了。
我将它们全搬进花房,一把火连它们带花房全烧了,麻木地离开了家,回到那座新工厂,继续父亲交代的工作。
没过几天,孙阿姨自杀了;没过几周,父亲送走了那对私生姐弟,第一次让我旁听有点子分量的会议。
我仍年少,不过我心知肚明,我的少年时光结束了,结束在一把泱泱大火中。
孙安死后的第五年,我查清了当年他死亡的真相。
六年前,父亲用他的新药做了不少非法的人体实验,由此搜集到了许多实验数据。
五年前,在心知肚明按照孙安当时的情况,那种新药基本等于毒药的前提下,他找人轻易哄骗孙安吃下了那种药。
孙安死后的第十年,父亲老态初现,不再总持威严的态度对我。他的医药帝国仍旧是个难以动摇的庞然大物。
孙安死后的第十五年,因患上II型辐射病,父亲接连进行了几次器官的置换。
时光的流逝叫他以为,我遗忘了很多事情。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明里暗里地试探我,不光试探我是否还对孙安抱有感情,还刺探我的道德和良知。
我以自己和孙安的回忆为盾牌,苦苦咬牙坚持了下来。
孙安死后的第十五年,他服了老,定下了那个我期待已久的日期。
象征着“国王”更替的晚宴如期举办。宾客如云,珠光宝气,觥筹交错……暗流涌动。
父亲举起我的手,宣布要我接替他掌舵那可怖怪物一样的医药帝国时,台下的所有人发出阵阵惊呼。
我搡开父亲,如同多年前他轻而易举地搡开他的妻子那般。
在我的身后,高悬着的全息投影上,飞快地循环播放着不少骇人听闻的人体实验证据。那都是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搜集到的,可怖的肮脏事。
不止有我父亲的,还有我所知的其他腌臜。
“别想玩心照不宣那一套哦,各位,”我彬彬有礼的声音被放大到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我越级联系了一区的管理局,在场不少人的身家怕得充公。”
扑通扑通扑通,不少家伙两眼一翻,直接被刺激得昏倒在地。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无需赘言了。
那我生来所属的,锦衣玉食的世界,闪闪发亮地破碎了。我亲自动的手。
我将一无所有,包括生命。
如果我的速度快些,我将抱着对孙安的回忆自杀;如果别人的速度快些——有人已经抖着手对我举枪了——我将抱着对孙安的回忆被杀。
如同被喂下一粒致死的毒药,边上的父亲回过神来,发出怒至极点的无能咆哮。
我狂喜地摸出自己的枪顶在太阳穴上,咧开了嘴大笑,俯视着他,对他说:
“多年前说过了的吧,我会成为您的沉没成本。”
……以我年少时候的爱情为盾。】
时却合上册子。
越接近结尾,她面前细雨的脸色便越灰败,仿若持续不断地被这故事汲取了生命力。
他的视线变得迷离而无聚焦,放弃拿鼻子呼吸,口微张地喘着,脸红通通的。
“姐,你觉得这个故事是不是很美?”
不等时却回答,他自顾自地接道:“我觉得很美……我之前说到哪里了?”
时却眨了眨眼。
等她反应过来,她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按在了下颌附近的脖子处,轻轻摩挲,感到掌下传来有规律的脉动。
……在下巴以下的脖颈处,人体遍布丰富的神经末梢;通过触摸,给予这些神经末梢轻柔的压力,有助于缓解人的紧张和焦虑情绪。
有必要吗,她半出神地想,这具身体的设计师到底是个什么细节控啊,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都考虑到了。
“几个月前,你的钱不够了,”她尽可能平静地复述,“你漫无目的……只为了活着而活。”
“啊,是的,所以我想,哪能这么遗憾地结束呢,”细雨用透露出几分欣喜的语气说。
“姐,你瞧,妈妈生前说我是她和父亲爱情的结晶,她为了所谓的爱生下我这个累赘,为了所谓的爱把自己累死。我看的所有小说,也无一不在讨论爱情——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后,他喘着粗气,吃吃地笑起来。
“爱情……似乎是个美好的东西,我也好想体会,那种为了谁不顾一切的感觉啊。”
“可是不行的,没人会给一只小鸭子爱情,对吧?那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那位客人出现了,他不粗暴,乐意哄我。”细雨眼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芒。
他咳呛着说:“姐,他可会说甜言蜜语了。他说,他爱我,只要我缓解了他手头的紧张,他就……一直爱我。”
“姐,你说这是不是恰到好处的各取所需,”细雨喃喃道,“我决定爱他。那种感觉真奇妙啊,我变成挣脱了身体的幽魂。”
“我再也……再也不害怕接待客人时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再也不去关注账户余额,我成天像泡在酒里,醉醺醺,轻飘飘。”
“哪怕对壁虎,哪怕他这样高高在上,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碾死我的人,我也有勇气……与他对抗。”
男孩看上去吐字极其费力,说出每一个字都仿佛要竭尽全力。
“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晚上,你来救我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很害怕,不过为了那位客人,我提前做了准备的。”
时却的目光在这细雨的脸上梭巡,不由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你的终端?!”
“猜对了!”
细雨甜蜜地笑起来,略提高了音量:
“我听闻过壁虎找他的仇人,察觉那位客人可能会被关注。我提前了好久编假话,告诉周围人,我应客人的需求,加密自己的终端。实际上,我骗人的。至于那位客人是不是壁虎的仇人……哈哈哈哈,关我什么事?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都要……死了。”
他的嗓音变得更奇怪了,似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咽喉。
一句话数个字里,他大多字的发音都尖锐得不行,宛如粉笔用力划过黑板时会发出的鸣叫。
“壁虎哪里能想到呢!?”细雨尖利地说,胸膛如拉风箱般剧烈地鼓动。
“蚂蚁也会咬人,我……为了我的爱情,手持我的爱情之盾。我变得……无所畏惧。”
帐篷外,风势和雨势已可用“狂风暴雨”来形容。
在这狂风暴雨中,帐篷布被吹打得噼啪作响,如同海上风暴中艰难求生的一艘孤舟,连带沈司奥系在顶部的夜灯一齐左摇右摆。
光影摇晃,形同鬼魅狂舞,形同死神之镰。
细雨半张着嘴咳起血,一口接一口,很快将自己的侧脸浸泡在刺目粘稠的艳红色中。
他的神智迅速跌入不再清醒的深渊。
他双目圆睁,眼中的光芒逐渐黯淡,神情因痛苦而扭曲,似乎想要竭力叫喊什么,又叫喊不出来。
以近乎无法被听到的音量,他半闭着眼,含糊地咕哝着。
时却凑近了,试图听清。
细雨咯出一口血,温热地喷到她的侧脸上。粘稠的液体马上顺着她的耳廓向下爬。
时却闭了闭眼,心沉沉地往下坠。
“你得说得清楚些,”她喃喃,“细雨,说清楚些!”
“书下面、给流萤姐、我没有……”
时却凝神等待,却再不见下文,好一会儿,入耳的只有单调的歇斯底里的风雨声。
她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她悚然地往后看,沈司奥悲伤地对她摇了摇头。
她慢慢地,慢慢地扭回头。
死神之镰斩下,细雨合上双眼。这个年少的孩子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时却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去多久,她向沈司奥小声复述了一遍细雨死前的呓语。
从那堆零散的书册下,沈司奥翻出一个扁扁的塑封袋,里面装有四片药片。
塑封袋上被用蓝色笔迹歪歪斜斜地写着:
“给流萤姐”。
时却懂得了。
细雨大概没有……为谋求“他的爱情”献出过多实质性的金钱。
他心知肚明。他高举着一面虚假的盾牌,给予自己最认为妥帖的临终关怀,并蛮横地反咬了前来找事的壁虎一口。
……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
时却第三次细细擦干净细雨的脸。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地盖在他脸上,自始至终也没想去看他脖颈后的伤口。
她叫已然淋了个透顶的流萤进帐篷,在少女凄厉的哭叫声中抱住她。
当天深夜,风雨声渐渐停了。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中午时,时却、沈司奥和流萤站在火化的小平台上,为细雨送行。
流萤领到那袋装了灰白色粉末的骨灰时,时却收到了壁虎发来的信息。
壁虎问,补偿现在要打给谁,她不说出个名字的话,他索性给陈老板了。
时却在台下巡视一圈,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这位蝎子的二当家。她问流萤,流萤面无表情地说,她要。
下午再上路后,基于天气放晴了,黑蝎们如常出来活动。
一辆摩托上,时却听到大概是崇拜壁虎的黑蝎,在狂吹自家二把手。
黑蝎说,壁虎当上二把手后鲜有无可争论的败绩,最多也就被老大压着打啦,还有那个谁,那个谁,那个谁,一圈数下来,大概在两位数以内。
时却盯着那个黑蝎,在心里无声地说:
“错了,你们还漏了一只小蚂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