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自己,薛姑娘肯定是要更惜定春娘子的命些。
张沅这般想着,也这般暗示着,他想利用这一点说服薛荷,对此简直是志在必得,甚至从悲戚消极的内心中分出一分得意来,为自己想到的好主意翘起了尾巴。
没曾想薛荷一脚踩在了他的尾巴上,对他如此不惜命感到非常的荒唐。
只听她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拿你的命去胡乱挥霍吗?”
“你不会去,定春更不会去!”
话落她便掉头就走,丝毫没给张沅反应的机会,只听得夜色之中响起了犟驴看好戏的咦咦咦咦~哦!
张沅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再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追上去一把握住了薛荷的手腕子,拽住了她,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个体热如火,一个皮肤微凉,在这个难过的夜晚中,他们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
经历了白日的奔波,薛荷的发髻微微松散,簪在髻上那朵素白绒花摇摇欲坠,张沅垂眸望着,望着,强忍着伸出手去将它扶正的欲望,心思千四百转间,喃喃低语道:“我说过的,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挂念。”
“做人也没什么好,也许下辈子变成猪,变成鱼,变成树,变成云,轻松自在的,不也挺好?”
“猪,鱼,云,树也有猪,鱼,云,树的烦恼,在片刻松散之后,是杀猪宴,全鱼汤,灶里的柴火,夏日忽然而至的暴雨。在本质上,与做人是一样的。”
张沅心说,那哪能一样,猪能被你绣在鞋面上,人能吗?雨能笼罩你,拥抱你,人能吗?
他寂寂地沉默着,实际上在想法子狡辩,忽听薛荷“呸”了一声!
只见她抬起脸来,竟是哭了,泪珠如钟乳石下的水滴般挂在了下睫毛上,盈透饱满,欲落不落的,却并不显得可怜,也不见多妩媚,只因那张脸怒气冲冲,连眼睛里也射出两道寒光,愤然骂道:“你说不挂念就不挂念吗?你也不想想,几人能做到如此绝情?反正我薛荷做不到的,你也不必再说这样子的话来气我!”
他将自己的生死看得这般风轻云淡,教薛荷好生担忧,还怎敢拖他入险境,生怕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又没了。
她这一阵子眼泪流得太多,眼睛常常感到酸痛干涩,这会儿更是掉了两滴眼泪就肿成了个核桃,便拿右手按了按眼角,只仰着头,抽噎着,也不说话。
自然是把张沅晾在了一边。
而那小郎君听了这一大通连哭带骂,才明白过来,薛荷不是不愿自己去,而是埋怨自己不惜命!
这是用错了法子,他心中冷汗直流,直骂自个儿蠢笨,怎还忍心薛荷就这般哭下去?
只见他握住她腕子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拉来面对着自己,垂眸望进那一双倔强的眼里去,满脸真诚,柔声安抚着,“是我错了,我是个嘴上的英雄,实际上的狗熊,我很贪生怕死的,怎么会随便死掉呢,别哭啦。”
什么英雄狗熊的,薛荷才肯分给他一个眼神,不满道:“当真?”
“比你匣子里最大的那一刻珍珠都还真。”张沅又道:“你的绢子呢,还有没有,拿出来擦擦眼泪。”
薛荷瞪了他一眼,带着浓浓鼻音嘟囔道:“不必。”
她收拾了一下方才碎了满天满地的情绪,猝然开口问道:“你方才说‘要想留得小命,便不能回家’,是什么意思?”
这霍然一下,打得张沅措手不及,只听他“啊”了一声,人也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子,才在一阵晚风经过时,咧开嘴,白惨惨地笑了一下,“许郎中方才讲的货郎娘子,好像是我生母。”
“我若回去了,保不齐会弑父。”
想不到这阵风这般大,不仅撩起他额角的碎发,还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好像要将他化为烟尘,吹进断崖之下般。
薛荷捋直了鬓发,别在耳后。倏然戚然一笑道:“那便同我上京告御状,说好了啊我滚钉板时,可要拉我一把。”
“那是自然。”
她二人达成一致,感觉山间的风一改往日的黏腻,也变得清爽起来。
此处,便是薛荷为父母选定的长眠之地。
络腮胡子等人带来好工具,一整叮铃哐啷之下,整副大棺已锤死了棺钉,下在墓坑之中。
薛荷由定春扶着,两个小姑娘泪眼朦胧地望着络腮胡子几个一铲又一铲的下土,苟老爹坐得近,有些土撒在他身上,他也只是苦笑着掸了掸,继而又梗着脖子闷了一口老米酒。
最后一捧土由薛荷捧上,一个小土包,一块墨迹未干的木碑,一对香烛,一盆纸钱,便是剩下的全部。
薛荷伏膝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甩掉了一串眼泪,竟是头也不回地走向神庙。
她还不能放松,她还要找出实质性证据,证明爹娘的冤情。
其余诸人由张沅带头,跟着她的脚步默默而出。就在她们背身的刹那,一轮金日漫出了山峦,在一霎,洒出万顷霞光,照亮了天地。
照亮了连绵山脉,重重山峦,万仞崖壁,草野黄花,神庙青草。
这其中,有一个魁梧的汉子,捂住□□子痛苦地钻进了草垄。
络腮胡子看了一眼走在前头的定春,猫着腰悄悄跟了过去,只听那汉子裤子一脱便蹲了下去,嘁哩嚓啦地放起连环屁来。
随着他一声舒爽的喟叹,络腮胡捏紧了鼻子,同时咬牙切齿道:“老三,你到底能不能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窜稀!”
那乌棒委屈了一张黑脸,塌着眉眼,淅淅索索着:“老大,这人有三急,你也不能怪我呀?”
“再说,俺们可是吃了定春娘子的饼才拉的。”
“定春给你饼吃啦?什么时候的事?”
络腮胡子满脸的不可置信,定春给你们吃饼我怎么没有?他不高兴了,又听里头传来,“就昨日,你们在里头验尸的时候。”
原来是不方便,那确实可以理解的,络腮胡子心头稍微松快了一些,撇撇嘴,又瞧老三不顺眼起来,“那也只能怪你肠子忒坏,怪不着人家的饼!”
别看老三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生了一副多愁善感的心肠,又向来把兄弟排在第一位,听老大为了一个姑娘这般说自己,当即不痛快起来,“是!俺就只配喝水!”
“水?水!我知道了!”那络腮胡子忽然灵光乍现,一蹦三尺高,叫黑老三只管自个儿先慢慢窜着,便旋风一般跑回山神庙去,遥遥便看见张沅薛荷几人已经收拾齐备,驴车停了在阳山胜镜下,下一瞬便要跑起来了一般。
他连忙呼喊,边喊边挥手,“药瓶!我知道药瓶在哪里!!”
听见吵嚷声,定春从车厢中探出头来,疑惑地拍了一下张沅,问:“他在喊什么?”
“听不清。”
“那便走吧。”
车轮咕噜咕噜滚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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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络腮胡子而去。
张沅想跟他说几句话,并感谢一下,没成想车还没停稳,一双蒲扇似的大手却霍然箍拽住了车辕,力道之大,逼得犟驴骂骂咧咧地刹住了蹄子。
在张沅惊诧的眼神之下,只听络腮胡子喘得如同一头老牛,断断续续道:“我知道,我知道在哪儿?”
“嗯?”
“药瓶,药瓶!”
下一瞬,车帘便唰地一下被人揭开,原来是薛荷探出身子来问,“在何处?”
她目光灼灼,竟是在无形中形成了一道威压,逼视着络腮胡子。
而那大汉在七月天,只觉得皮肤上忽然泛出了一股冷意,使他没忍住抖了抖,拿下巴点了点神庙方向,歉意道:“这事怪我,差点害你们错失了线索。那瓶子砸在我脚面上的时候,一股哗啦啦的水声,我只当是河里的什么东西。和沅弟一起将薛主薄放下后,去找来着,可怎么也找不着。”
后来薛荷问时,说是个装药丸的瓶子,他就没往一处想。
今早上得了吴老三的启发,灵光一闪之下想到,若是那药丸被水淹了,不就化成药汤了吗?这才紧赶慢赶地找来。
他这一车咕噜话,犹如初春的第一场冰裂,激起了众人的心绪和无限遐思。
张沅率先否定道:“若是如此,那瓶塞早就没了,里头的药岂不是淌了一地?”
“这...”络腮胡子没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讪笑道:“好像也是。”
“嗯...若是,我是说如果,如果在我爹落水前那药就化成了水呢?”
“可是可能,可薛主薄会吃化成水的药吗?”张沅皱了皱眉,没忍住望向薛荷,见她的眼神飘忽,好像回忆起了久远的记忆,忽然斩钉截铁道:“会!依照我对阿爹的了解,若是心悸发作,而身上只有这一瓶药,他会吃的。”
如此...那便顺理成章了!
他们几个交换了下目光,皆是暗暗点头。
只是这时,一直耷在车辕上默不作声地苟老爹倏然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好好的药丸怎么会化作了水?”
是啊?怎么会呢?几人大眼瞪小眼,若那不是十位温胆丸,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推不出来,查无可查,一股无力从脚底板升起,一点一点的漫过薛荷的全身。
见她苦着一张脸,定春猝然一掌拍在了驴屁上,骇得犟驴犹如一张拉满了弦的箭,离地而出,唰地一下就射到了庙门口。
只听定春愤然道:“管他是骡子是马,先拉出来遛一遛便知!”说罢便率先跳下车去,冲进庙中翻找起来。
她打眼一扫,见这神庙四周皆是墙,只有那神像下搁着一方三尺来长的香案,最是容易藏东西。
她冲过去,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搬香案。那香案连面带腿儿,俱是实木,笨重得很,她把银牙咬碎也挪动不了分毫。
络腮胡子见此,也赶紧冲上去帮她!
这时,他二人忽听张沅喊道:“且慢!看我的。”
俩人瞪大了牛眼向张沅望去,只见他不知道从哪个旮旯捡来一把扫帚,把那扫帚探入香案底下,左右一扫,很快便听到了一阵清脆之音,只见那瓶子咕噜咕噜滚出来,停在了灰扑扑的方砖上。
众人弯腰一瞧,只见那瓶身上既无红贴也无刻字,只剩下一个白惨惨的瓷瓶身,裹满了蛛网。
薛荷惊呼道:“正是此瓶!十位温胆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