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亲人
    诺亚没有理会发神经的萨曼尔,只问:

    “张小鱼是不是在你那里?”

    “是小耗子自己要来撞枪口,可怨不得我。”萨曼尔闲闲一笑,又将话题绕了回去,“叫,还是不叫?”

    诺亚:

    “要怎样才肯放了她?”

    “嗯?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叫哥哥。”

    尽管诺亚觉得,这个人可能是疯了,但叫一声又没有损失,不咸不淡地叫了声:

    “哥哥。可以把张小鱼放了吗?”

    萨曼尔膝盖压着张小鱼的后背,柔和了眉眼:

    “可以。”

    他缴了她的械,将人往远处一扔,制止了要去控制住她的护卫:

    “放她走。”

    张小鱼惊疑不定,她手心里刚刚被塞入了一张纸条。

    “你……这是何意。”

    她攥紧拳头,拧眉看向萨曼尔。

    年轻军官却已不再看她,背过身,远去了。

    等到所有人都走光了,张小鱼才张开汗津津的掌心,查看那张字条。

    上面写着:

    【晚九点,开闸。】

    张小鱼愣住了,为萨曼尔猝不及防的反水感到迷茫。

    那边安吉拉已经在和真正的放逐者火拼,眼看要分出胜负,张小鱼不再犹豫,攥紧纸条,转身跑了几步,一个纵跃跳入海中。

    等她回到潜艇,给诺亚看那张字条时,几乎无人相信上头写的东西,甚至有人建议诺亚,晚上九点,远离入海口的堤坝。

    ——他们用炸药炸开浅浅的入海口后才发觉,在外头还有一道高高的堤坝,推测为五十年前,为了配合倒灌海水所建。

    因为是新建的堤坝,又因为某种众所周知的原因,瞒得密不透风,因此并未被记载在灰人的战略地图上。

    如果堤坝的闸门不开,仅凭现有的炸药,无法炸开。

    故技重施、潜入控制室打开闸门也不靠谱,乔如今派了亲卫,日夜守在控制室里,自己则是打算坐潜艇下水,看样子是要跟灰人决一死战。

    诺亚莫名其妙被放走,已经让他被骂了一顿。

    这次,他不能够再让父亲失望了。

    “你怎么看?”诺亚向着秦为倾扬了扬字条。

    她刚才也旁听了那个电话,只觉得奇怪:

    “他为什么对你叫他哥哥有这么大执念?”

    “有精神问题吧。”诺亚点了点太阳穴,漠不关心道,“有传闻说萨曼尔上校是失败的容器,脑子不正常。”

    “所以九点,你们会赴约吗?”张小鱼问。

    “不去。”诺亚神色极冷,“很可能是个圈套。而且靠他不如靠我们自己,我们需要想办法在乔眼皮子底下开闸放水。”

    方案很快定了下来,甚至定了三四套。

    原本一切顺利。

    反而是一旁站着的拉尔,有些微妙的异样情绪。

    他刚注射了大剂量镇定剂,气色极差,思绪也在混沌之中,但就是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

    也许是依然在缓慢运转的大脑,给了他些微提示。

    “九点……”拉尔虚弱地揉了揉太阳穴,低声道,“距离九点还有半个小时。我的建议是去看看。”

    在没人问他的情况下,拉尔很少立场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战略看法。

    秦为倾有些吃惊:

    “理由?”

    “万一他真的想背叛唐洲政府,给我们开了闸,我们没去,那不是血亏。”拉尔开了个玩笑,又正色道,“即使这是圈套,其中也有可以利用的点,你们没发现吗?”

    诺亚迟疑:

    “可这背后的隐患——”

    拉尔闭上眼,声音有些飘:

    “有纸条在,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把柄。即使这是他布下的圈套,我们也可以用纸条做文章,叫他亲爱的父亲知道,他里通外敌。到时候不管是真是假,都够他忙一阵子了。再加上,我查了一下,除了萨曼尔,唐洲确实没有拿得出手的水军将领了,如果能废了他,我们逃出去的希望就更大一些,不是吗?”

    诺亚沉思片刻,也不得不承认:

    “你说得对。”

    虽然觉得萨曼尔因为“亲情”的缘故,一朝反水的思路太过清奇,但疯子的脑回路是不能用常识来揣测的。

    不管是真是假,诺亚都不愿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闸门的背后是星辰大海,是广阔无垠的未来。

    龙困浅滩,已经够久了。

    她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乔找到的潜艇,已经被他派人送到了宽阔河边。

    萨曼尔站在码头上,指间夹着一支烟,没有吸,而是让它就这么静静燃着。

    安吉拉在一旁气得破口大骂:

    “要不是老娘没弹药了,高低得把那些个放逐者穿成串,架起来!”

    “积点口德吧。”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萨曼尔轻轻掸掉烟灰,漫不经心道。

    “啧。”

    安吉拉扭过头去,正看见乔自码头另一边快步走来,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黑白T恤、破洞牛仔裤,如今早已换成了裁剪合体的水军军装,一时间倒也人模狗样,不禁更为大声地啧了一声:

    “抓不到人就别回来了!”

    “滚!”

    乔脸色很差。

    诺亚逃跑,他是最无辜的一个,偏偏越狱现场还被萨曼尔围起来了,美其名曰勘察,鬼知道是不是为了抢功,独占抓捕的有利线索,说来忽悠他的!

    可恶的是,萨曼尔身边的人比他多,他打不过他!

    更为可恶的是,萨曼尔此时还事不关己地站在码头上,闲闲叮嘱他:

    “需要我随行指导你开潜艇吗?”

    “你也滚!”

    乔重重踩着脚步,钻入潜艇之中。

    萨曼尔扯出个没有温度的笑:

    “天黑之前能找到就好了。”

    安吉拉斜眼看他:

    “你不去帮忙?”

    萨曼尔抖了抖烟灰,把烟屁股丢在地上碾灭:

    “你没听到?他叫我滚。”

    安吉拉冷笑:

    “我们三个私下里斗归斗,你可别在大事上糊涂。没有你兜底,他能把自己弄死在海里。”

    萨曼尔不置可否:

    “我又不是他的谁。没必要上赶着给他擦屁股。”

    安吉拉习惯了他的恶劣态度,一把拽过他,把他塞进潜艇,自己也走了进去:

    “抓不到人,父亲会很生气,你不会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吧。”

    萨曼尔手指微蜷。

    安吉拉注意到了他异样的沉默,但没说什么,回身将潜艇大门关合。

    ……

    又是一声震颤大地的轰鸣。

    火光在水底炸开。

    身后潜艇紧追不舍,“诺亚号”潜艇的防护壁摇摇欲坠。

    时近九点,在旧曼河的河流中乱窜的唐洲政府潜艇,终于发现了灰人的踪迹,乔正指挥着潜艇疯一样地紧咬上去。

    水底可视度极低,几乎只能靠声呐雷达辨认方向和目标。

    乔暴跳如雷:

    “妈的,撞上去!那都是五十年前淘汰的旧玩意儿了,你们都打不中,不想干别干了!”

    驾驶员满头大汗:

    “他们搭载了最新的干扰系统,我们的追踪□□无法锁定目标。如果手动操作,误差又太大了……”

    “切手动!”

    “可是……”

    “切手动!别让我说第二次!”

    乔说完,在对方切完手动操纵的第一时间夺过操纵杆,朝着前方隐藏在迷雾中的目标,狠狠发射出一枚水下导弹。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不知是打到了河床还是潜艇。

    萨曼尔看了一眼终端时间。

    整九点了。

    潜艇忽然震颤起来,水流变得紊乱,似乎有一股庞大的力量迎面扑来,叫潜艇左摇右摆,难以维持平衡。

    入海口闸门打开,海水涌了进来。

    “什么鬼!?”

    乔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扬起头,视线仿佛透过潜艇壁和重重浑浊河水,看到了位于岸上的控制室内。

    控制室被人占领了?!

    “滋——!”

    电流声突起,乔只觉得后颈一痛,整个人的意识在刹那间断片,和他几乎前后脚倒下的,是潜艇驾驶员。

    萨曼尔利落收回手,电击器在他掌中滋滋作响,蓝色电弧流窜,映得他的半张脸诡谲阴森。

    “你发疯了?”安吉拉见异变突生,跳脚骂道,“干什么!?”

    萨曼尔没有浪费时间去回答她的问题,已经从怀中掏出手枪,对准了安吉拉。

    “你……”

    安吉拉还未开口,就听对讲机里传来模糊的声音:

    “放逐者袭击了控制室——!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我们的兵力部署……啊——!”

    安吉拉瞬间想明白了,目眦欲裂,几乎是同时,将手枪对准萨曼尔:

    “你勾结放逐者,你这个叛徒!”

    “滴,滴,滴……”

    潜艇的声呐雷达扫描还在以每秒一次的频率,定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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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诺亚号”潜艇。

    每一次扫描到的小红点,都距离他们远一点。

    在迎面而来的汹涌海潮中,它迎着阻力,砥砺前行。

    政府潜艇内,萨曼尔扬起下巴,神情倨傲:

    “你自己放下武器,还是我帮你放下武器?”

    安吉拉骨子里有一股悍不畏死的凶性,眼中一簇火焰以仇恨为燃料,熊熊燃烧:

    “你背叛了父亲,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说完了?”萨曼尔脑袋微微一偏,唤小狗般嘬了声,“把枪放下。我不想杀你。”

    安吉拉尖锐地笑了一声:

    “我们都是疯子。你知道我的。”

    “我知道。”萨曼尔漫不经心,“所以,我在等你自我了断啊。”

    安吉拉眼白瞬间染上血丝,她刚要扣动扳机,就被一枚麻醉针射中后颈,软软地倒了下去。

    “敌人已被控制。”一旁戴着耳麦的护卫淡声宣布,收回了手中麻醉枪,“请指示下一步行动。”

    “控制整艘潜艇,然后跟上去。”

    萨曼尔似颇有兴味地扫了一眼雷达画面。

    诺亚号已经快要离开旧曼河流域,驶入真正的大海了。

    和他血脉相连的九十二个兄弟姐妹,永远被埋在了那片黑暗的地下。

    苍天有眼,叫又一个与他有联系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这样,即使他死在这里,和他相似的血液,也会流传下去。

    愚蠢吗?

    愚蠢的。

    一点相似血脉,又能说明什么?

    不过是精神胜利。

    就好像,她离开了旧曼河,他也好像随着她驶入无垠大海,从此海阔天空一般。

    “萨曼尔……你不得好死……”

    在他听到这个声音的同时,后心被一发子弹贯穿。

    萨曼尔早有预料般闭了闭眼,在护卫赶上前的脚步声中,露出苦笑。

    走马灯自薄薄一层眼皮底下轮番过。

    离开那间贴满照片的房间后,萨曼尔试过反抗的,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为了不留下痕迹,他偷偷上了一艘货船,睡在货舱下,自清雅岛出发,途经犀牛洲,要往大海去。

    整个唐洲都是那个男人的地盘,他要活,只能出海。

    货船在犀牛洲停靠,他以为到了地方,稀里糊涂下了船,又迷了路。

    不知在黑暗旷野中走了多久,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野象冢。

    里头层层叠叠累积着无数白骨。

    他以为是野象冢,却听见有女孩在哭。

    循声过去,是个相貌丑陋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哭。

    和他一届的孩子们,个个样貌出众,他从未见过丑得如此别致的小东西。

    本不该多管闲事的,但也许是无聊,也许是孤独,还是叫他开口搭了话。

    十八岁的少年走过去,轻轻踢了踢女孩的屁股:

    “丑东西,哭什么呢?”

    小女孩哭着说:

    “我的亲人,都死掉了。”

    他嗤笑:

    “这算什么。至少你有过亲人啊。”

    小女孩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看得他莫名其妙。

    她看着他,眨了眨泪眼,泪痕尚在脸上,口中却说:

    “哥哥,你不要难过。”

    ——你不要难过。

    亲手杀死九十二个兄弟姐妹,从他们的血肉中爬出来的时候,他没有哭。

    被电击治疗到失禁、为人的尊严和傲骨统统被折断打碎的时候,他没有哭。

    弯下脊背,向着最痛恨的人下跪乞怜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泪水却在这个丑东西不知真相的安慰下,夺眶而出。

    亲人啊。

    我也有过的。

    而且没有都死掉。

    诺亚,我的亲人没有都死掉。

    你听到了吗?

    再睁开眼,世界被血色浸染。

    萨曼尔吐出一口夹杂着脏腑碎片的血来,死死盯着雷达上即将到达大海的小红点。

    轻声呢喃。

    “去啊……”

    去啊,以八十万人命为代价,将所有的一切都抛诸脑后。

    “去大海……”

    去我此生未曾去到的地方。

    丑东西。

    游出这片流淌着罪恶的土地吧。

    我不知何时何地,因爱还是因利益而诞生的,与我血脉相连的妹妹啊。

    “滴——”

    诺亚号潜艇,彻底消失在了雷达的检测范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