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侬喜欢这个阁楼。
小,窄,逼仄,屋顶斜斜的,但莫名令人感到很安全。躺在里面,就像被盛在一个小船里,荡荡悠悠的,在静谧的夜里有种晕船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十足和谐。
这一天一直在下雨,周曼侬从早到晚窝在这个小阁楼里,半眠半醒地听雨声,她成年后很少有这么安逸的状态,也许从小到大这种体验都很新鲜。
偶然睁开眼,看见有人在阁楼的小桌上给她放了白粥和凉菜。不仅照顾着病人的口味,而且她睡醒直接就能吃,不用下楼和许袂以及他奶奶同桌吃饭,忍受面对不太熟悉的长辈的尴尬。
不知道是许袂还是他的奶奶……其实她并没有烧得那么厉害,至少可以意识清醒地下楼吃饭。
这是在别人家里——甚至没认识几天的人家里。此时的周曼侬却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缩在病人这个壳子里抛弃了一切礼仪廉耻——这感觉还真蛮新奇的,想任性也要有人给你担待,会照顾她到这个程度的人,仔细想想竟然从来没有。
装烧迷糊到第二天,周曼侬装不下去了。
阴恻恻的午后,雨暂时停了,周曼侬从阁楼上下来。许袂的奶奶正歪在一楼的沙发上半眯着打盹,十几寸的老电视机里还咿咿呀呀唱着黄梅戏,老年人看电视总是把音量调得很大声,盖过了她下楼的脚步声。
周曼侬在一楼转了一圈,又上楼,来到二楼的一扇房门前,犹豫一下,轻叩了两下门,她知道这是许袂的房间。
没有回应。
门没锁,她轻轻推了一下,门朝里露出一丝缝隙,不像是有人在的样子。
周曼侬把门完全推开,许袂不在房间里。
她没有就此离去,直接走了进来。
许袂的房间就和他的人一样,干净,整洁,一丝不苟,井井有条,空气中散发着淡淡樟脑丸的气味,有种很年轻又陈旧的感觉。
临窗一张宽大的木头桌子,桌上放着几叠分门别类码好的试卷,以及七八本立成一排的课外书。书脊上都有贴好的标记,一看就知道是从图书馆借的,而不是自己买的。
周曼侬还没在这个镇上看到过书店,她想,也许对许袂来说,花钱买书也是一件有点奢侈的事情。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就觉得这人无趣得超乎想象——每一本都像是会被老师在课堂上推荐的那种“中学生必读”,从中看不出私人的阅读趣味。
周曼侬扫视了这一览无余的屋子一圈,最后不抱什么希望地拉开了桌子下面一个橱柜。
里面堆着一摞的笔记本。
周曼侬蹲下身子,将最上面的一个深蓝色本子抽出,本子的封面上写着“08.09.17~09.10.02”。
周曼侬翻开本子读了几行,便知道这是一本日记,封面上的数字想必是记录日期。果然,其他本子上也标了类似的日期数字,时间线具有连贯性——十几本全是不间断在写的日记,日记的主人是谁自不必说,最早的写作时间甚至可以追溯到十年前。
周曼侬起身把房门关上,盘腿坐在地板上翻开了其中的一本,她的心跳得有点快,与其说是紧张倒不如说是兴奋使然。
窥探一个人的隐私,能不令人兴奋吗?
许袂的房间没有上锁,他的日记就这么随意地放在柜子里,大概从来不担心被人偷看——他奶奶未必识字,就算识字应该也不会乱翻孙子的东西。
周曼侬自己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以前她连一本时装杂志都不敢放在家里,周玲随时会翻她的书包检查有没有“违禁物”,周玲就是那种不承认小孩子有隐私权的控制狂家长。周曼侬自幼积累了充分的和母亲斗智斗勇的经验,却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坐在这里,肆意侵犯着别人的秘密。
许袂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闹钟,很老式的那种,秒针走动时发出滴答滴答的细微声响,和周曼侬的心跳声形成共鸣。她一边一目十行地看着许袂的日记,一边竖起一只耳朵分神留意有没有人上楼来。她第一次做这种事,就像一个老练的罪犯那样胆大心细——而对于被抓到的后果,她其实也不是那么恐惧。
许袂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推门而入,看见周曼侬坐在他的书桌前,面对着窗户,一个背影对着他。
除了她本不该在此外,这个房间的一切都和他离开前一样,没有丝毫改变。
许袂正觉诧异,周曼侬转过头来,微微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从这个窗户往外看,视野是怎样的。”
许袂微松了一口气,走过去,没有追究她怎么擅进他的房间。
“你好点了吗?”
“差不多吧,也不发烧了。”
“重新量过体温了吗?”
周曼侬只是应了一声,不知能不能算回答,随即不再说话,眼睛看着窗外,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对于她呈现出的这种状态,许袂有自己的理解,他抿了抿唇,把一个塑料袋轻轻放在桌上。
周曼侬瞄了一眼,袋子里装着的应该是退烧药。
“我还没吃饭,镇上有什么好吃的吗?”
室内的静默被周曼侬主动挑起话头打破,她问道,有点玩笑似的幽怨口气。
“实在不想再吃白粥了。”
-
许袂带周曼侬去了镇上的一家馄饨店。
两人坐下后,各点了一碗馄饨,许袂向她推荐:“这家的拌面也很好吃,你可以点来试试,吃不完也没关系,我请客。”
周曼侬依言点了一份,又摇头:“这几天还不都是你在请我?也让我请你一回吧。”
许袂没坚持。
馄饨上来后,周曼侬舀了一口热汤进口,瞬间便有惊艳感。汤底用料很足,前所未见的鲜美,馄饨皮更不知怎么能擀得那么薄,入口即化,还未反应过来,一个鲜得恨不得吞掉舌头的馄饨就滚进肚子里去了。
周曼侬难得胃口大开,热热地吃下一碗,吃得额头冒出细汗,还意犹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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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搜刮着汤底。
她抬头,不动声色观察着对面的男生。他吃东西的样子很干净,也很斯文,青春期的男生吃相一般都不会很好看,也不太注重仪表,许袂的讲究像是与生俱来。
但这不是他最好的一点,最好的也许是他身上那种不为所动的冷漠感——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刻让周曼侬感觉自己被怜悯了。
“你那天在电话里,都听到了吧。”
许袂的动作一滞,随后用平淡宛如闲聊的语气说道:“你打算报警吗?”
周曼侬诧异极了,不是因为许袂知道那天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这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而是——在他说这句话之前,她竟然从没想过还有报警这个选项。
而在他提醒以后呢?周曼侬的心重重地往下落,她耻于对自己承认,她已经被磨平棱角到丧失了追究到底的勇气——即使追究下去也大概率不会得到什么结果,有没有这个心气到底还是不一样,生活的艰辛让人没有心气,被苦难追着跑的人总下意识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活着的每一天都已不堪重负,根本承受不起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周曼侬突然间非常生气,许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好似在她心中点燃了熊熊烈火。她不仅对自己恼羞成怒,这无明业火同时也冲着许袂——他当然什么都不知道,却能无知无觉地刺痛她,这一点最令人生气。
她轻轻地笑了,不是能让人看出她在愤怒的笑,而是有几分悲哀的惨淡的笑,咬着牙,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低缓。
“许袂,你觉得李昌为什么挑我呢?是我看上去很好欺负吗?”
许袂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周曼侬如果是那种美得很无害的长相,她日常的待遇说不定会好一点,但她不是。有时候,一个美貌远远高于社会地位的女孩,表现出的攻击性更让人想打破碾碎。
“是我实际上很好欺负,”周曼侬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目光平静地直视着男生,“我没有父母,没有靠山,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他侵犯我的风险太小,成本太低了,最后也不会付出任何代价……就是这样。艺考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是靠从前老师的人情在画室学习,这种情况下,他算准我不敢闹大。报警又怎样呢?有证据吗?报警是能解决我的困境,还是能让他坐牢?报警也许会让他有一点不好过,但更会让我不好过。这,就是一无所有的人的生活。”
周曼侬没有哭,语调也没有激动地颤抖起伏,只是简单阐述着这对她而言显而易见的现实。也许正因如此,才更令人感觉悲哀。
她说的没有一句不是实话,但她从来也不是这样的性格,会肯把心酸暴露于人前,何况对象是一个比她年纪更小的高中男生。也许她确实在刻意博取同情,做得还不熟练,但足以让一个少年为她心痛了。
许袂只是听着,沉默着,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坐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由内而外的冷,漆黑的眼瞳中光线沉沉落落,让人看不透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