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呜咽啜泣之声,与台下兴致昂扬的欢呼交相掺杂,传入江浸月的耳朵。
她冷眼看着在自己身上纵情挥笔的举子,突然将面颊贴了过去。
那举子一惊,抬眼却对上一双含羞带怯的杏眸。
江浸月笑眼弯弯,偏过头示意举子取下她的耳坠。
举子见少女口不能言却还对自己示好,自觉得意,低声问道:“仙侍可是要将耳坠赠予学生?”
江浸月笑着颔首。
举子喜不自胜,伸过手去,摘下江浸月一只耳坠。
耳坠是指甲盖大小的贝壳形状,做工精巧,两瓣贝壳中间有道细缝,似能打开。
江浸月鼓励地冲举子点点头。举子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抠开细巧的贝壳。
“噗嗤——”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响。
举子看着空空如也的小贝壳,顿觉遭到了戏耍。
他将耳坠随手丢在地上,冷哼一声:“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姑娘还只是个仙侍,就妄想勾引举子,想必是没有当仙子之福的。”
说罢,便去往别的少女身边。
直到三十六名少女身上都被书上墨迹,第一礼才终于结束。
举子们收笔回到台下,村长正待说话,却忽闻一名举子突然捧着手痛苦哀嚎起来。
只见那举子双手肿得似馒头,眨眼间便发紫溃烂,脓水直流。他痛得涕泗横流,口中大声呼喊着村长。
村长沟壑纵横的脸上微不可查地阴沉些许,唤来两个守卫。
“抬下去,请大夫诊治。”
江浸月冷眼看着,心中总算舒坦些许。身边的徐仙姑淡淡瞥她一眼,又转回头去。
举子很快被抬走。这点骚乱没有对无涯祭造成什么影响,村长三言两语安抚好众人,继续进行下一项祭礼。
“第二礼,食仙桃——”
守卫们再度上台,将少女们自巨笔上解下,并把巨笔抬了下去。
三十六名身着纸衣的少女身上满是墨纹,在祭台中挤挤挨挨,缩成一团。
江浸月不动神色地挤到徐仙姑身旁。双手仍被反绑着,她摸索到徐仙姑的手,在她掌心写下一个字:
逃。
徐仙姑淡淡瞥她一眼。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手掌中传来指尖的触感。
徐仙姑在她掌心写下四个字:
无处可逃。
江浸月的心沉了下去。
台下守卫们抬上来几只巨大的竹筐,筐中是无数巴掌大的深褐色圆球。瞧着像烂掉的桃子,软趴趴地挤在筐里。
这回举子们没再上祭台,而是绕着祭台围栏站成一圈,一人脚边还放着一筐烂桃。
没过一会儿,举子们竟是被守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
观礼的众人群情高涨,迫不及待。
“村长,快开始!”
“食仙桃!食仙桃!”
村长慈眉善目,抬手高呼:
“请无涯仙,佑雪里厚泽满盈!”
随着骤然爆发的欢呼,举子们飞快自竹筐中抓起烂桃,直直往祭台中的少女身上砸去!
“啪!啪!”
一只只烂桃砸得三十六名少女在祭台上仓皇乱窜。
烂桃摔在身体上,皮开肉绽,汁水四溅。竟有股酒味!
江浸月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烂桃,而是用桃皮包裹的桃酒囊。
鲜桃挖出肉核,灌入烈酒,再以桃胶粘合,制成桃酒囊。
桃皮中的酒液淌在少女身上,沾湿纸衣。脆弱的纸衣刚经墨水蹂躏,又遭桃酒践踏,终是支撑不住,软趴趴贴在少女的肌肤上,显出透明颜色来。
少女们无声哭泣着,竭力躲避四处飞来的囊弹。身上酒渍越多,纸衣便越薄,少女的曲线就这样一点点,如钝刀割肉般,显现在众人面前。
台下呼喊趋近疯狂。
举子们蒙着眼看不见,只是胡乱丢着,观礼众人却是一清二楚。
“砸徐仙姑!左边!左边点!”
“右边那个!还差一点!”
“举人老爷们加把劲儿啊!定要叫徐仙姑再当一次无涯仙子!”
江浸月躲避的脚步突然停下。
她身上几乎没有沾到酒渍。她毕竟会些功夫,躲避这些蒙眼投来的囊弹轻而易举。
可是台下这些人,整个无涯祭,叫她恶心。
江浸月瞧准了一只囊弹,轻轻跃起以脸接下。
桃酒洇湿她面上的纸衣,江浸月用力一咬,嘴巴上的纸衣终于剥落。
她迅速跑到几乎浑身湿透的徐仙姑身前,将头弯下:
“拔下我的簪子,快!”
徐仙姑身子打着颤,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费力地以反绑在身后的双手,拔下了江浸月的簪子。
“掰断它。”江浸月命令道。
徐仙姑手上猛地使力。
“咻——嘭!”
簪子断了,一道蓝色焰火冲天而起。
是阑风给的传讯筒。为防万一,江浸月在入村前将它藏进了簪中。
祭礼现场寂静一瞬,只余不明就里的举人们还在孜孜不倦投掷囊弹。
村长面色彻底阴沉。
“谁放的?抓起来!”
徐仙姑突然上前一步:
“是我。”
一队守卫冲上祭台,将徐仙姑死死扣住。
她身上已经全是酒液,湿软的纸衣轻轻一碰,就自身上滑落。
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徐仙姑曼妙的身躯,如一群吸血的蛭,恨不得扎进她的血肉中,将她吸食殆尽。
“村长,徐仙姑食了最多仙桃,福泽深厚,当为无涯仙子,入礼房!”
人群中突然有人喊道。
“入礼房!入礼房!”
叫嚷声愈烈。
村长抬眼看了看天上还未散尽的蓝色烟雾,终于还是决定继续祭礼。
“无涯祭事关我雪里村的运势,我不容许有任何人破坏!”村长字字铿锵。
“第三礼,入礼房——”
“入礼房是何意?”江浸月双眉紧蹙,问身边少女。
许多少女经刚才一番追逃,面上纸衣都已被浸湿,得以开口说话。
一名少女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抽噎着道:“吃了举人老爷们最多仙桃的仙侍,会当选为无涯仙子。无涯仙子被送入那间礼房中……”她指了指祭台后面简陋的木屋。
“进去作甚?”江浸月问。
少女目露恐惧:“举人老爷们会挨个进去,沾无涯仙子的福泽……”
“够了!别说了,什么沾福泽,说得好听。”另一名少女哭着打断。
的确不用再说。江浸月已隐约知道,进了那间礼房,徐仙姑会遭受什么。
她终于有些后悔起来。
后悔没听阑风的,贴身护佑。后悔没听梁择的,不可冒进。
后悔小瞧了这举人村。
如今她浑身上下能派上用处的,只剩另一只耳坠。耳坠中的南疆紫螺虫还没成熟,幼虫咬人只能致残,无法致死。
就算是成虫,也无法助她越过重围,带着这群饵食般任人宰割的少女逃出生天。
到底该怎么办?
“请无涯仙,佑雪里日升月恒!”村长高呼。
“无涯仙子!无涯仙子!”众人高呼。
徐仙姑被四名守卫抬入礼房,自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举子们摘下了蒙眼黑布,簇拥到礼房门前。他们眼神中混杂着虔诚与贪欲,身上金绸如一张华美人皮,一旦脱落,就会露出里面腐烂的脏器。
第一个举子双手握上门把。
“慢着!”
少女清亮的声音如一捧冰水浇下,沸腾的人群熄灭稍许。
“我说,你们乞求无涯仙子降福泽,不如来求我。”
*
镇北侯府中,温府尹带着两名书生前来拜访。
“学生崔真永。”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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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书生道。
“学生张捡。”圆脸书生道。
梁择撩起眼皮打量一圈。
“镇北侯府不收门客。”
温府尹忙道:“小侯爷说笑了,这两人是余泊林的同窗,知晓些余泊林平日里的行事。经过问询,案情有了新的进展。”
“那梁某先恭喜温大人了。”梁择慢条斯理饮了口茶,“不过司籍署眼下没什么可帮的,温大人还是请回吧。”
“小侯爷哪儿的话。”温府尹厚着脸皮道,“每每与小侯爷聊完案情,下官便觉豁然开朗。这不,一有新线索,马上就寻到府上来了。”
梁择见三言两语打发不走他,只好勉为其难唤来伏雨给人沏茶。
“贵客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伏雨嘴上应着,脑袋却悄悄凑到梁择耳边:“主子,茶水燕语正备着呢。她最近说是在研究给夫人喝的美容养颜茶,正好逮到人试试口感。”
梁择凉凉斜他一眼,伏雨一溜烟跑了。
“你们两给小侯爷讲讲余泊林的情况。”温府尹见缝插针。
两人恭敬一礼。
名叫张捡的圆脸书生率先开口道:“我们与余兄在京中一家专供考生温书的书院相识,他为人大方,出手阔绰,别的毛病倒是没有,唯独爱赌。”
梁择来了点兴趣:“爱到什么程度?”
张捡犹豫了下,道:“嗜赌如命。据说,他上京赶考的银子都输光了。”
名叫崔真永的清瘦书生补充道:“那日,他本是要回家的。说是参加老家一个什么考前祈求好运的祭礼,其实我们都猜,他是输光了银子,要回家去取。”
张捡道:“崔兄劝了他多次,他每次都好声应下,转头又跑去赌。那日饭桌上不见他人,我们还以为他又去赌了,谁承想……唉。”
张捡长叹一声。
崔真永面色肃然:“学生怀疑,余兄遇害,许是赌场下的手。”
温府尹道:“我差人前去调查,发现余泊林在京中不少赌坊都有欠款。其中数额最大的,就是红幽赌坊。”
“红幽赌坊?”梁择略微诧异,“他倒是胆子大,区区一介书生,敢上红幽的桌。”
张捡好奇道:“红幽赌坊有何讲究?”
“汴京最大的地下赌坊。”梁择道,“入红幽,生死由命。”
“好一个生死由命。”温府尹语气有些沉重,“赢了,富贵一生,输了,倾家荡产。输不起的……”
“抵命。”梁择轻轻落下两个字。
张捡倒吸一口凉气。
崔真永恨声道:“定是红幽赌坊草菅人命!我打听过,汴京常有人死于还不起赌债。余兄身上乱刀劈砍留下的伤痕,就是他们一贯的杀人手段!”
“既还不起,便不该去赌。”梁择淡淡道。
“话虽如此,但……”崔真永还想争辩几句,被张捡打断。
“好了好了,先不论对错,余兄若是死于赌场之手,只管杀了抛尸便是,为何还要制造机关?”
温府尹道:“这也是我所疑惑之处。赌场的手段凶厉,没必要费心思制一个机关。”
梁择沉吟片刻:“也许……”
“哐当!”
燕语站在门口,手中的茶盘摔在地上,茶碗碎片伴着热烫茶水洒了一地。
她怔愣一瞬,慌忙伏地收拾。
“对不住对不住,一时走得急没拿稳,我这就去给大人们换新的。”
温府尹忙安抚道:“不妨事,茶就不吃了,府衙中还等着我回去。”
他朝梁择拱了拱手:“线索便是如此,小侯爷若是想到什么,可派人传讯下官。”
梁择没有留人的意思,客气道:“待内子自雪里村回来,再一同去拜访温大人。”
燕语收拾瓷片的手猛然一顿,尖锐瓷片刺破她的指尖,冒出汩汩鲜血。
“小侯爷方才说……夫人去的是,雪里村?”
燕语仰起头看着梁择,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