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孙广胜
    在容阳镇派出所同志的协助下,夏木繁很快见到了孙广胜。

    孙广胜的家位于容阳镇主干道西侧,三层砖混楼房,墙面贴着米色面砖,铝合金推拉窗,玻璃浅绿色,门口罗马柱、气派门廊,室内装饰得富丽堂皇。

    孙家院子里养了两条大狗,用铁链子拴在围墙栏杆上,一有陌生人靠近就开始狂吠。

    派出所提前打过电话,孙广胜听到响动急忙迎出屋来。近五十岁的男人,大腹便便,头发微秃,穿一件棕色皮衣,右手食指戴着粗大的金戒子,脖子上挂一条金链子,很有暴发户的气质。

    一见到身穿警服的这一行人,孙广胜立马喝止狗叫,满面堆笑地从口袋里掏出高级香烟开始分发:“来来来,警察同志请抽烟。”

    他熟稔地与容阳镇派出所同志打着招呼,一副警民一家亲的模样。

    容阳镇派出所的同志摆手拒绝了香烟,向孙广胜介绍夏木繁这一行人:“这是荟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重案组的刑警,他们想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孙广胜笑容不减,将众人迎进客厅,吩咐保姆端茶倒水,一边张罗一边殷勤地询问:“警察同志要了解什么情况?”

    孙家客厅足有两层楼高,开敞、宽大,锃亮的大理石地板、璀璨的水晶吊灯、皮质沙发背后一幅偌大的玉兰迎春瓷画,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重案七组来之前已经将孙广胜的户籍资料、家庭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也制定了相应的侦查计划。

    刚刚坐定,龚卫国环顾四周,率先问话:“孙先生做哪一行的?这么有钱。”

    孙广胜笑容僵了僵:“这不是托改革开放的春风吗?做服装批发生意赚了点小钱。”

    龚卫国“哦”了一声:“我知道,孙总在白狮批发中心有三个门面。”

    孙广胜不知道重案组的来意,心中忐忑,但脸上不敢露出半点不安,陪笑道:“小打小闹,小打小闹。”

    龚卫国板着脸继续问话:“店面在工商部门的注册时间是什么时候?”

    孙广胜答:“88年6月。”

    龚卫国问:“你这房子什么时候建好的?”

    龚卫国的问话东一榔头西一棒,让人捉摸不透。可孙广胜却感觉有一张网,正朝着自己撒过来。

    因为不知深浅,他决定装糊涂:“具体什么时候盖的房我不太记得了,有些年头了。刚开始就是简单搞了一下,你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是92年重新装修的。”

    龚卫国瞥了他一眼:“报建的时候有审批记录,你

    忘记了时间不要紧,我知道。”说完,他转过脸看一眼冯晓玉。

    冯晓玉默契地点了点头,拿出一迭子复印资料:“这栋房子于1983年6月报建,第二年3月主体竣工。”

    孙广胜这几天在镇上经营得不错,和派出所、住建部门、工商部门、税务部门……的相关负责人关系良好,当然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道理。

    眼见得对方有备而来,可他却连重案组的目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内心愈发紧张,只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啊,对对对,房子是83年盖好的,84年住进来的。”

    龚卫国问:“盖房子这大半年里,你住在哪里?”

    孙广胜努力回忆过去:“在,在镇上租房子住。”

    “哪个镇?”

    “新樟镇。”

    “为什么想到容阳镇盖房?”

    是啊,为什么从这个镇搬到另外一个镇?这个问题孙广胜一下子卡了壳。

    因为新樟镇总能遇到熟面孔,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总不好坑自己人;

    因为容阳镇离火车站近,倒腾物资方便;

    ……

    这些理由能说吗?当然不能。

    孙广胜只得说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容阳镇商业氛围好。”

    龚卫国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将时间线再次前移:“83年在新樟镇,82年呢?”

    孙广胜点头:“也在新樟镇。”

    “81年呢?80年呢?”

    孙广胜被问得有点懞,硬着头皮继续点头:“应该……是吧。”

    审讯犯人多了,龚卫国颇有经验。人类说谎时会按照正常的时间线来进行编造,如果倒着时间线问就会错误百出。龚卫国故意围绕孙广胜的事业线倒着提问,就是要逼出他赚钱背后的真相。

    大网笼在头顶的感觉愈发强烈,可是偏偏孙广胜拿不准重案组刑警找他做什么。

    如果说是偷税漏税的事儿,那应该是税务部门的责任;

    如果说是产品质量的事儿,那应该是工商部门的责任;

    重案组刑警上门,只能是大案、要案。

    想到这里,孙广胜心跳开始加快,喉咙感觉有些发紧,说起话来完全没有刚开始的从容热情。

    “我,我那个时候年纪也大了,既没成家又没工作,在家里老被爸妈骂,村里人看到我都嫌,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于是下定决心要出来混个人样。80年到82年,我在几个镇上打零工,在工地搬过砖、干过泥瓦工,也在酒店刷过盘子、帮过厨,

    赚了一点钱之后呢,我发现女人的钱最好赚,于是就从市里进了一批女装,拿到镇上集市上卖,一来二去的倒腾,手里的钱越来越多,就想着做房子安家。

    听着似乎是个励志故事。

    ——村里二流子幡然悔悟,誓要让亲人刮目相看,于是辛苦劳作,终于发现商机赚了钱。

    可是,龚卫国却没这么容易被忽悠。

    “具体打了多久的零工?什么时候开始倒卖服装的?

    这个问题让孙广胜有些头痛。

    “怎么?当年的奋斗故事已经遗忘了?龚卫国故意讽刺了他一句。

    孙广胜只得苦笑回答:“时间有点久,我都快要忘记了。打工应该打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吧。后来81年春天的时候我开始卖衣服,赚了一点钱。

    “赚了多少钱?

    这个话题有些敏感,孙广胜明显有些抗拒:“警察同志,我赚了多少钱也要向你汇报吗?

    龚卫国依然很严肃:“你81年腊月归家,三塘村村民说他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还自掏腰包买了一车烟花放,捐了一千块给村委,为此村里给你戴了大红花,送了个万元户的奖状,对不对?

    那张看不见的大网铺天盖地地笼了过来,孙广胜感觉透不过气,半天才回了一句:“那,那是我瞎显摆。

    孙羡兵恰到好处地说了一句:“显摆也得有实力嘛。

    孙广胜察觉到了不对,可是话已经说到这里,他再想辩解也显得苍白无力。

    龚卫国又继续询问:“你83年在容阳镇买地建房花了多少钱?

    “三万多吧。

    八十年代物价低、工资低,普通工人一个月工资只有四、五十块钱,可孙广胜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镇上立足脚,花三万多盖起三层小楼,靠卖女人衣服能赚这么多钱?

    “92年重新装修花了多少钱?

    “四、五万吧……孙广胜说完之后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龚卫国,“那个,我也不太记得了,也许七、八万吧。

    “你88年盘下门面开始卖服装,到92年重新装修,花了四年时间,对吧?

    “是的。

    “92年的七、八万,和83年的三万块价值相当吧?

    孙广胜脑门子开始冒汗:“差,差不多吧。

    “俗话说得好,万事开头难,可是你却和别人不一样,这里头有什么诀窍吗?

    从打零工到成为万元户花一年多时间,再到盖房子花了两年时间,可是从开店到装

    修却花了四年时间。

    万事开头难呢,孙广胜却是开局轻松容易,这显然不合理。

    孙广胜干笑一声:“可能是我运气好吧。

    龚卫国打断了他的话:“不,我从不相信运气二字。

    孙广胜被他问得有些毛焦火辣,终于露出了一丝锋芒:“警察同志,您问来问去的,一直在我赚了多少钱上打转转。国家都说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我赚的钱每一分都是血汗钱,这样也不行吗?

    龚卫国却笑了起来。

    他牙齿雪白,露齿一笑看着正气阳光,刺痛了孙广胜的内心。

    “孙广胜同志,你别急嘛。来来来,我帮你理一下你的发家史,看看你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地方。

    “1980年春天,你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你打了一年零工,1981年春天开始倒卖女式服装,从此赚得第一桶金,对吧?

    孙广胜点头:“是的。

    “1981年腊月,也就是1982年年初,你以万元户的姿态回到家,处处彰显财力。1983年在容阳镇盖房子,1988年盘下门面开服装店,1992年重新装修,现在已经是容阳镇的纳税大户。

    孙广胜继续点头。

    龚卫国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1984年到1988年这四年时间,你在做什么?

    孙广胜反应很快:“我那个时候没有开店,就是从南方进货然后到镇上集市上卖掉。

    “和以前一样?

    “是的。

    “赚得多吗?

    “有多有少吧。

    “每个月能挣多少?

    “有时候两、三百,有时候五、六百块钱。

    龚卫国突然提高了音量:“你在说谎!

    孙广胜极力分辨:“我没有。

    龚卫国冷笑道:“80年代初市场经济还没有完成形成,物价水平低,按照你84到88年赚的钱来倒推,你从81年春季开始到腊月返乡,最多手里只有三、四千块,哪里当得起万元户的称呼?

    孙广胜万万没有想到,重案组刑警给他挖的坑竟然在这里!

    是他说开店之前每个月赚几百块;

    是他说离家之后打了一年零工;

    是他承认返乡时显摆,被村里吹捧成万元户。

    资金缺口太大,他无力反驳。

    孙广胜面色越来越白,双腿开始发抖,有些站不稳。

    眼见得孙广胜表面那一层硬壳瓦解,龚卫国

    冷笑一声:“赚女人钱不只是卖女装吧?”

    孙广胜此刻心虚无比根本不敢抬眼与警察对视听到龚卫国的话也只是苍白无力地辩解:“我我就是卖卖服装我是个正经生意人……”

    夏木繁一直没有说话她将思维放空屏息凝神安静倾听着屋外的动静。

    “汪!汪汪!”

    “呜——汪!”

    屋外两条大狗被锁在栏杆无法动弹对着路过的行人吠叫了一番之后开始聊起天来。

    【最讨厌警察。】

    【我听主人说过以前投机倒把要坐牢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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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他现在专心搞服装批发了。】

    投机倒把?

    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尚未成熟

    龚卫国大吼一声:“孙广胜我们早已掌握你的犯罪证据现在老实交代还能争取宽大处理。”

    眼前警察步步紧逼孙广胜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我说我说!80年我从老家出来之后没有到处打零工而是跟着一个叫虎哥的人跑长途从南方倒腾电子产品卖到省城一年就赚了一万多。后来又倒腾了服装、手表、鞋子……反正什么差价大就卖什么。”

    龚卫国沉吟不语:搞了半天只是投机倒把不是拐卖妇女?

    他依然不死心继续追问:“你村里人说你赚的是女人钱还拍胸脯保证谁缺媳妇就找你为什么?”

    孙广胜苦笑道:“我那是图嘴巴快活瞎吹牛。我在外面闯荡认识不少女的后来卖女装的时候请了几个女售货员所以才放了那样的大话。”

    解释完之后孙广胜颓然坐倒在沙发:“警察同志我承认刚开始起步的时候靠投机倒把赚了钱不过那不是我的错只能怪那个时代。现在国家鼓励开放、搞活再揪过去的问题有意义吗?”

    龚卫国看向夏木繁。

    原以为抓了一条大鱼没想到扯出一桩十几年前投机倒把的案子。孙广胜的话没有错现在市场经济活跃地方壁垒早已打通再来追究他投机倒把的过往并没有意义。毕竟大家的目的是找到徐淑美而不是搞垮孙广胜。

    有那么一瞬间夏木繁的心荡到了谷底。

    任何犯罪行为都会有一个开端如果孙广胜的人生第一桶金是靠拐卖妇女而来那他就是母亲失踪的最大嫌疑人。

    可是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孙广胜的第一桶金来自投机倒把,他并没有参与妇女拐卖。

    1980年3月11日母亲失踪,同时间段孙广胜离家出走。

    母亲杳无音讯生死未卜,孙广胜却踏上了发家致富的道路。

    一切只是巧合?

    眼睫微微颤抖,夏木繁看向孙广胜,眸光变得暗沉。

    孙广胜是村里有名的二流子,不爱做农活,整日在田间地头晃悠,看到大姑娘小媳妇就调笑几句,无论父母、兄长怎么规劝都不肯干点正事。怎么偏偏在1980年3月11日那天幡然悔悟,决定干出一番事业来?

    一定有一个契机,推动着事件的发展。

    想到这里,夏木繁欠了欠身,话锋一转:“1980年3月11号那天,你到底遇到了什么,促使你下定决心离开村子干一番事业出来?”

    1980年3月11日?孙广胜瞳孔微微一缩,眼神开始游离。

    龚卫国在审讯室见过无数犯人,对这样的微表情再熟悉不过,当下便大吼一声:“说!你那天到底遇到了什么?”

    孙广胜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龚卫国冷笑着激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投机倒把都有胆子承认,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倒开始吞吞吐吐?”

    孙广胜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忸怩:“我那一天遇到了两个女人,一个穷、一个富,穷的那一个明明长得更好看,贤惠勤快,可是日子过得并不好。富的那一个模样普通,一脸骄横,偏偏开小车当阔气豪横。我当时就觉得这世道不公平。”

    他停顿了一下:“说到底,不就是因为钱吗?我被村里人指着鼻子骂,没姑娘愿意嫁给我,不就是因为我穷吗?”

    孙广胜越说越来劲,正想一舒胸中感慨,却被夏木繁打断。

    夏木繁身体前倾,眼睛紧紧地盯着孙广胜,心跳越来越快,声音急促:“你看到的穷女人,是谁?”

    孙广胜被夏木繁眼神中的热切灼得有些生疼,不由得狐疑地看着她,仔细打量之下,忽然愣了一下:“你,姓夏?”

    夏木繁没有隐瞒:“我叫夏木繁,是徐淑美的女儿。”

    孙广胜认真看着夏木繁,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徐淑美的影子。半晌,他摇了摇头:“你,你长得和她不太像,你更像夏满银那个没良心的。不过……你的头发和她一样又多又黑,个子也挺高的。”

    孙广胜明明在看着夏木繁,焦距却没有对准她。

    他的思绪透过夏木繁,穿越到了十六年前的那一天。

    夏木繁深呼吸,努力让心跳平稳下来。直觉告诉她,孙广胜这里一定有母亲失踪的重要线索。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几个呼吸之后,孙广胜开口说话:“十六年了,没想到你还在找她。我以为,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她了呢。”

    夏木繁眯了眯眼睛,曲折分明的眼角随之而动,更显得生动鲜明:“我一直在找她,请你帮帮我。”

    孙广胜目光悠远,将往事缓缓道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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