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朝意其实人不坏。
她只是不爱学习,外加有点……讨厌。
但她对他的恶意,已经是少得可怜。
刚开学不久,班里有同学生日,大家都收到了邀请,除了宋俨。
早上跑完操,他在水池边洗脸,听到转角后有人在讨论。
“为什么不叫他?”
是祝朝意。
她平时总臭着张脸,被他嘲讽一下就张牙舞爪地要咬人,讲话时却不紧不慢,端着极有教养的架子。
别的声音如热水下油锅,“呲”地嚷开。
“他太孤僻了吧,又没朋友,叫他干嘛?”
“我们跟他哪里玩得来,大家人均300凑着给汪阳买礼物,宋俨肯定不出的。”
“诶……”像是怕被听见,刚才那人被拉了一下,议论的声音弱下去。
随即是一句盖棺定论:“反正他也不在意啦,没事的。”
蝉鸣声突地哄闹,热烈的阳光把视线撕成细丝。
几颗水珠滚到宋俨的下巴,正要向下洇湿他的衣领,被一只瘦巴巴的手粗鲁地抹掉。
无所谓。
他确实不在意。
人均300?
知道的是高中生过生日,不知道的还以为演小时代。
宋俨把手上的水往下甩,懒得听祝朝意要怎么附和他们。
可他正要抬脚离开,就听到最开头的那个声音道:
“原来不是集体团建啊,那我也不去了。”
轻软的女声恹懒着,“留着这300块,我能买一个烫门吧唧呢。”
“我也不想给别人花,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她似乎没想维护他。
却又理所当然地站在了他这一边。
她没说宋俨寒酸,没说他不配,没说他跨越阶级和他们坐在一起这件事就是原罪。
她不在乎。
她只当宋俨也是普通的“没必要花这笔”。
她把他也看作集体的一员。
而这已然是宋俨能感受到的极大的慷慨。
但他却在泳池旁。
用一件劈头盖脸的旧外套,把这份慷慨亲手埋葬。
祝朝意身体力行地想弥补,他却无以为报。
被排挤的宋俨只有成绩这一样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甚至因为要顾忌被徐暮池打击报复,都不能当面与他对峙。
而祝朝意收到霸凌者的道歉,易如反掌。
这是他们之间的差距。
可是,今非昔比了。
宋俨在后视镜中看到现在的自己。
他的脑袋离车顶不过一掌之距,戴着隐形眼镜的双眸沉黑幽静,肩膀也足够宽阔,是值得信赖的样子。
外型上,是能和祝朝意匹配的。
家境。
他垂眸瞥了眼方向盘上的小翅膀。
现在也可以了。
冷气呼呼作响,他按下回车键,把电脑合上放好,又拨弄了一下橘子脑袋的巴塞罗熊。
随即视线远眺,看到一辆保时捷在影视基地门口停稳。
后座的宋浅芝朝司机晃晃手机屏幕,显示订单已支付,开门下车。
午后的阳光实在刺眼,宋俨戴上墨镜,和宋浅芝一起进去。
找到剧组所在位置,宋浅芝去寻时珍,而他只稍稍偏头,便在乌泱泱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祝朝意。
身着白衣的祝朝意发髻矜重,周身端庄大气之意,带着天地间独一份的赫赫显贵,宛若一幅天地泼墨而成的山水画。
她手执素伞,唇角含着抹浅笑,目光专注,落于——
场中一位男演员身上?
这么目不转睛,连他站在她身边开口问时,她还在瞧,轻声软调地夸。
“反差萌吧,不过叶澜舟看着就很会爱人。”
很会爱人?
爱谁?爱你吗??
而且还,“看起来会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她都有他了,还想要多少个男朋友?
宋俨绷着脸正要问,那什么船就一脸傻笑地过来插话。
握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这艘船和那只鸟一样,都没安好心。
所以他说:“我是她高中同桌。”
叶澜舟却道:“巧了,我也是她同学,不过是本科四年。”
一个三年,一个四年。
宋俨起跑在前,却在时间长度上略输一筹。
叶澜舟的微笑人畜无害,“原来朝意还有位,这么帅的高中同学,怎么这几年都没见过?”
宋俨摘下墨镜,冷漠的眼瞳晦涩幽暗,硬撑着场子,“她见我,难道还要通知外人?”
他在赌,赌叶澜舟并非四年如一日地在祝朝意身边。
赌他没有出席的这1460天,叶澜舟也只是祝朝意不重要的过客之一。
叶澜舟被他的话一刺,抚了抚长袖上不存在的衣褶,对祝朝意无奈笑笑,“我是不是该走啦?”
同时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宋俨说得这么笃定,难道祝朝意晚课总第一个冲出教室,是为了找他?
据说祝朝意除了上课都不在学校,有时还翘课,莫非也是和宋俨在一起?
祝朝意刚偏着脸,问原予和江知源什么嫡庶不嫡庶的,根本没留意这边诡异的气氛。
现在叶澜舟想告状,她却只听到他说要走,“噢,你去忙吧。”
叶澜舟:“……”
看看看看!
绿茶吃瘪!
赶紧走!
宋俨心下舒畅,摊开手,伸到祝朝意面前,手指勾了勾。
祝朝意看他:干什么?
她的牵手任务都完成了,现在没有和他肢体接触的必要。
而且,这大庭广众的,宋俨又不是同组演员,也太扎眼了吧。
两人都不知道,光是他们同撑一把伞并肩而立,对视不过两秒,便早已吸引周围一大圈人的注意力。
“朝意旁边那谁啊,怎么肉眼看着比叶澜舟还帅?”
“我就说这几天传的那谣言是假的,叶澜舟对所有人都挺好的,没有专门对朝意啦……他都没帮她撑过伞!”
“她男朋友?好像说了什么高中……他们高中就在一起了?”
“这么说来,是有可能诶,普通朋友也不会挨那么近吧,那眼神氛围也不对……”
江知源在原予耳边悄声说:“还是嫡竹马得人心。”
原予:所以你到底在说什么?!
宋俨冷白的掌心就这么举着,祝朝意没办法,抬手轻拍了他一下。
“别闹。”
她的指尖刮过他的手掌,轻微麻痒炸开,在灼眼的日光下烘出汗意。
宋俨喉头狼狈滑动,“我是想要你的风扇。”
祝朝意这才瞟见他额际的点点汗珠。
无语。
宋家投了这部剧,宋俨当然能随时来探班,她管不着。
但他出门能不能看看天气预报!又蹭她的伞,又蹭她的小风扇!
“喂喂,好,来下一场准备,各部门注意……”场务组长拿着扩音喇叭喊。
祝朝意抬头,和时珍隔着人群对上视线。
她把小风扇往宋俨手上一拍,“行了,借你,下次记得自己带。”
说完,只身迈入阳光里。
静音小风扇无声震动,延长了她指尖挠出的那阵酥热。
宋俨紧了一下伞把,只觉得风扇里吹出来的气流,滞涩又潮热。
他不是要借。
他是想帮她拿着。
祝朝意刚到站位上,就有化妆师上来帮她补妆。
她闭着眼,边听时珍讲接下来这场戏的要点。
司汶清是三界九洲第一人,是正道的图腾,妖邪中盼她死的数以万计。
而她确实快不行了。
不是因为旧疾缠身,或是走火入魔。
而是她驳杂三灵根在身,修练时便较单灵根多需两倍灵力,维持境界也同理。
如今天门难寻,灵脉枯竭,灵气薄弱。
司汶清也再难坚持,濒临陨落,所以想竭三界之灵气,突破瓶颈,羽化成仙。
时珍说:“你现在经脉受阻,练剑已经很困难了,但是整体的形还在,心里那口气也要在。”
祝朝意进组之后,时珍就安排了武学指导老师教她练剑,算着日子,还不到一周。
每天近两小时,就为了这出戏。
祝朝意把自己的走位默背了一遍,又找好场内六台摄影机的位置,接过道具老师递上的单手剑,掂了掂。
一把未开刃的半硬剑,椭圆剑柄,更容易掌握方向,也好转剑花。
“放轻松。”时珍说完,回到自己的导演椅上,拿起对讲机,“roll一条。”
摄影和录音皆已到位,场记打板:“啪!”
祝朝意神情顿变,司汶清如同她的另一个人格,从灵魂背面复苏,接管了这具身体。
面向百丈之高的崖壁,她单手执剑,寒光凛冽如银龙出窍,在嶙峋怪石上劈砍出深浅一致的精确剑口。
簌霜剑滴血认主,早与司汶清浑然一体,在她并步刺剑时撕裂空气,贴身撩出一圆时又如金鲤跃出。
宽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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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下,劲瘦背脊绷紧,窄腰发力竖刺而下,而后云剑转身,蜿蜒游走,美如碎叶葬花,却又藏有摧枯拉朽之势!
司汶清眉眼冷厉,茕茕孑立便如千年寒冰中横插的一把巨剑。
她口中念念有词,不过是律例苦练,却在不知不觉中,杀招、狠招频出。
裴钰也是驳杂二灵根,不过农户之女,却气运伴身,短短二十年的光阴,机缘多如牛毛。
而她从天国坠入地狱,再从苦恨泥泞中浴血而生,从肃清堂爬到宗主的位置,花了一辈子。
她如何肯!如何甘愿放弃!
是天道待她不公。
她偏要逆天而行!
“裴钰……”
“裴钰!”
簌霜剑法最后一式,司汶清灵力不支,素面苍白,红唇病态地显出浓黑血意。
她在烈日之下滴汗未出,剑招尽现后却双腿踉跄,强撑着拄剑跪下,望向虚空之处。
似是想缩地成寸,直剜开那乖徒的七窍玲珑心,把自己凋落的魂魄植入进去。
“……”
祝朝意望着的是原予的方位,而宋俨还举着伞立于原处,恰好目视她这冷厉一眼扫来。
即便她不在看他。
胀痛的心室也钝钝地泵动。
像是肉里扎了根小刺,一感知到祝朝意,仓皇的鼓动便带动伤口,酸痒地发疼。
但他今天才发觉不是刺。
是钻开血肉生长出的纤枝细条。
祝朝意剑剑劈来,那枝条没断,反而从头到尾“啵”地绽放。
顷刻间,开出无数朵嫣粉小花。
“咔——”
一条结束,寂静的片场又苏醒过来,交谈声如石子入湖,层层涟漪自中心向外推去。
宋浅芝也恍然回神,胸口起伏一瞬,突然明白时珍要她等着看完这场戏的含义。
她们本约的三点见,但宋浅芝怕宋俨久等,两点半就到了。
不巧今天剧组排戏又紧,时珍便请她稍等,“那孩子练了有几天了,我验收一下。”
随即抬头,“朝意呢。”
是个陌生名字,又不是主演,宋浅芝估摸着,不过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演员。
但她也没仗着自己金牌制作人的身份,就硬挤掉人家拍戏的时间,而是找去宋俨所在的位置。
没想到还有这个收获。
时珍说的是“练了有几天”,语气还透着斟酌,那这位朝意应该不是武打演员出身。
却能在身段利落干净、赏心悦目的同时,还脸上有戏、眼里有戏,于今也是难得。
尤其,她还长得很漂亮。
十分的漂亮。
宋浅芝回过味来。
所以时珍想给她机会,让她在自己跟前露露脸。
不远处,时珍和祝朝意交谈着再保几条,宋浅芝默默给“朝意”这个名字排了个号。
回头便见宋俨凝神伫立,冰塑的目光融融定着,往常倦懒下压的漆黑睫毛都上扬了些。
像是为了把某人镌骨铭心。
宋浅芝虽没结婚,男伴却有过不少,哪能看不出来宋俨这是情窦初开,铁树生花。
那心里头大概还在冒些幻想的小泡泡。
她本也没自作多情外甥是来陪她的,现在算是知道了原因。
“你喜欢她。”
宋浅芝轻问,语气却着实肯定。
宋俨眼睫一抖,似是才如梦初醒,视线缓移,看向宋浅芝。
他颊腮微动,好不容易才调动舌根,“嗯,喜欢。”
宋浅芝对上他的双眼。
用漫长青春期凝结成的冷硬阴郁化成了水,初雪消融,光点粼粼。
宋俨是用这样的温度注视祝朝意的。
蒋书同问他时,他还想的是以前的祝朝意。
说自己当时不懂,最近才明白。
但此时,“喜欢”这两个字的份量又加重许多,沉甸甸压在枝桠上,让柔嫩的小枝条坠弯了头。
他不该是因为祝朝意为他做了什么,才喜欢她的。
他先前都想错了。
祝朝意这个人光是站在他面前,什么也不做。
甚至骂他也好,踩他也好,他都觉得可爱,都想牵她的手,还想抱她。
他对她是这种喜欢。
喜欢她本身就是件幸福的事。
祝朝意祝朝意祝朝意。
宋俨心头繁茂的小花朵里塞满她的名字。
他不仅要让叶澜舟和宋浅芝知道,还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他喜欢她。
而只有他,能争她心里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