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又青一个手刀劈晕了罗亮。
这是一个狭窄的厢房,三面墙壁上竖了高高的实木柜子,刷着黑亮亮的漆,这是证物柜。房间的另一头,就是晕倒的罗亮和他的案几。
她走上前去,查看罗亮案几上摆得整整齐齐的一沓纸。果不其然,纸上是大理寺对于将军府失火案件的初步调查。
薄薄的纸片上写满了工整细密的蝇头小楷,一字一句写得极为详细,显然是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写就的。
程又青一张一张地翻阅起来。
前面几张,大略讲了一下整件事情的报案经过:将军府昨日失火,今早圣上亲发旨意,要求大理寺查明原委,尽快复命,如此云云。
后面画着表格分栏的,是将军府的整体状况和尸体辨认资料。程又青匆匆扫了一眼,大概意思就是将军府东南角房屋损毁得极其厉害,根据现场痕迹判断,起火的房屋基本为木质结构,因此推断东南角的下人居所是火情的发源点。
这与程又青昨天夜里观察到的情况相符。
然后,便是一长串的死亡名单,顾况的名字赫然其上。
有的人尸体后面跟了发现的地点,有的人则没有。顾况的名字后则标注了一行小字:临水听风。
看来大理寺也认为阿喜的尸体是顾况的。
程又青松了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下面这几张可就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罗亮看着一副病恹恹、木愣愣的样子,查起案子来倒有那么一手。这纸上写着,他怀疑将军府大火是松节油导致,这是因为松节油燃烧之后,会有一股微弱的异香,三日不散。罗亮在旁边批注说,此处有想不通的关窍,京城之人一般使用的是豆油,用松节油的极为罕见,因此他怀疑是有人恶意用松节油纵火。罗亮在最后一字一句地写到:将军府大火,并非无心之失,而是蓄意谋害,其心可诛。
松节油只在北边产,京城知道异香之事的人应该屈指可数。程又青恰好知道,想不到面前这罗亮竟也知道。
“罗亮是哪里人?”
程又青决定问问顾况。
顾况此时正研究罗亮身后的一排柜子,想要找到自己的锦衣被放在何处。听到程又青冷不丁发问,他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答:“罗亮是冀州人。”
冀北乃苦寒之地,接近边疆。
“难怪他知道松节油的事情。”程又青确认了罗亮来自北方,对上了信息,点点头。
顾况此时也好奇地走过来,和程又青一起翻阅她手里的那些案卷。
*
案卷上的字实在太小,厢房的烛火又明明灭灭的,顾况和程又青差不多高,为了看清,他不免踮起脚尖,头从程又青的身后探去,尽力凑近卷轴。
在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程又青莹白如珍珠的耳垂,上边不像寻常女子那样打了耳洞,反而是完整光洁的。
心思也就那么恍惚了一瞬,顾况赶忙集中注意力,去看卷轴上写了什么。
*
程又青其实感到了顾况热热的鼻息喷在自己耳朵后面,小心翼翼的,痒丝丝的。
她不习惯顾况靠自己太近,于是将卷轴放在桌上,两人弓下腰围看。
下一页便翻到了罗亮做的物证分析。罗亮用了里头一整张纸详尽地记录了湖底发现的包裹着石头的衣服,还在旁边细细描绘了顾况衣服上的菱字纹,附上衣领、衣带的样式。
下面分析:湖中大水抽干,想来是因为蓄意纵火之人不想让人救火,临水听风旁的湖底露出白色衣服,上前查看,锦绣华丽,疑似顾小少爷的衣物。顾小少爷衣人两地,死状颇为诡异,怀疑凶手冲顾小少爷而来。
*
程又青和顾况抽出了死亡者名单和顾小少爷衣服那一节,将大部分纸头放回原处。
其实在程又青本来想独探大理寺,但是出发之前,顾况提出,他善于模仿笔记,只消看几个字,就能把一个人的笔触风格模仿得惟妙惟肖。
既然顾况有这样的技能,官府守卫又不那么严密,程又青就答应了携他前来。
此时,顾况就模仿着罗亮的笔迹,略微修改,重新誊抄了一遍,将拿出来的这两节内容偷天换日:首先在亡者名单上删去了阿喜的名字,重新插入案卷里面。阿喜无父无母,罗亮就算再查下去也死无对证。至于写满了罗亮对锦衣的分析的那张纸,则被放在烛火上烧掉,再将烧出的灰烬掸到地上,用鞋底一抹,了无痕迹。
回头看,罗亮此时还没有醒来的迹象,整个人趴在案几上,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修改完毕,顾况长舒一口气,目移向程又青:“师姐,好了。”
程又青闻言,罕见地给了顾况一个浅浅的笑容:“扶稳我的肩,咱们下一步去户部府库。”
*
相较还有小吏夜半加班的大理寺,户部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显得更加清闲冷僻。
也是,府库中装着朝廷各级官员的名册,这些东西自开辟朝代以来,大多是一年一增,平日里就访者寥寥,也没有人对它大加守卫。
程又青带着顾况,很容易就潜入了府库里。
黑黢黢的府库中没有人,只有一排排两人多高的书架,暗处觑上边的花纹,是百年的黄梨木,防蛀防潮,柔韧坚固,打成的器具能放置百年而不腐。
月光从窗棂上泠泠映到地面,整个府库笼罩着一股子神秘的幽暗。
光凭月光视物还是太暗了,程又青点燃了一支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照亮前路。
程又青谨慎地把火折子举在胸前,拿手在旁边护住。这里无论是书架还是卷轴都极易点燃,平日里严格禁止明火进入,她得小心火星子溅开坏事。
程又青精神紧绷,顾况也不敢放松。
他紧紧跟随在程又青身后,又觉得不安稳,悄悄捏起一点程又青夜行衣的下裾,亦步亦趋地往前走。
穿过迷宫也似的曲折甬道,终于找到了当今的官府名册。
程又青在下头护法,顾况则站上梯子,打开书,快速翻阅。
*
一点微弱的火光在书架丛照亮顾况眼前的书页。
落针可闻的府库里,只有顾况轻微的翻页声,如同明德湖上轻拍的波浪。
程又青开始还能耐心等待,但当顾况将这本官府名册又一遍从头翻起的时候,她眉头一拧,用气声问道:“怎么了?”
迎接她的是一句意料不到的话:“师姐,兵部并没有刘姓官员。”
“整个京城,也没有姓刘的九品以上官员。”
*
顾况想象过很多种情况。
譬如刘公子来自大夏位高权重的家族。
譬如刘公子实际是兵部底下一个小喽啰,身份低微但又通天撼地之能。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京城官员之中,除了不记名的末流,竟没有一个姓刘的。
难道这刘公子给玉郎的是假名?
顾况开始往离奇的方向发散思绪。
忽然间,他听到窗外东西掉落的声音。
*
程又青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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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声响。
掌风一动,火折子熄灭。
黑暗像冰冷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程又青感到身边的顾况有些微微颤抖。
她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从顾况异常冰冷的指尖攀上,将他的整个手掌包裹在手中。
*
糟糕的回忆涌上顾况的心头。
他好像又一次回到明德湖底,周遭的空气如水般挤压着他的头,他的脚,他的肺,让人下一秒就要溺亡。
他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昨日梦魇,但是身体告诉他,他没有。
他仍然是湖底那个无助无用的顾小少爷,因为自己的贪生怕死,连舍生取义、免遭受辱都做不到。
这时伸来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握住他冰凉的拳头。
是师姐。
他贪图这一刻的温暖,张开手掌,试图与程又青的手十指交错。
程又青没有拒绝他。
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十指相扣了好一会,直到刚才的那一声动静再也没有后续。
程又青率先一步松开手。
她示意顾况把官府名册放回架上,两人应该回到西坊去了。
*
程又青再次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着顾况飞身上了屋顶。
京城除了特殊节日,夜晚都实施宵禁。因此,程又青和顾况从东坊到西坊,都是从屋顶的脊梁上,如踩平衡木一般疾行。
所幸今天早晨刚刚复习过下盘功夫,顾况还能稳住自己走几步路,不至于全程需要程又青提携。
就在路过一处屋顶时,顾况敏锐地发觉,靠近大理寺的屋檐处秃了一块瓦片。再往地上一看,果然见到瓦片摔下后的碎片。
想必刚刚听到的响动就是来自于这片瓦罢。
顾况心想。
说不定是猫儿打架,无意间碰落的。
顾况收敛心神,紧跟着程又青,生怕自己走得太慢,拖累了师姐。
顾程二人的头上,明月如霜,十六的月轮依旧圆如玉盘,给整个京城洒下一层迷梦般的奇异光辉。
*
一转眼又是新的一天。
祝婆婆照常去市场上买菜。
程又青照常早起舞刀。
顾况……顾况今日照常被薅起来练功。
“你的轻身功夫是得好好练练了。”这是程又青的原话。
顾况正站在地上,预备下一次纵跃。
联系轻功要循序渐进。首先是从地上调到小几子上,然后再是高一点的木条凳,再是吃饭用的桌子,最后顾况得能从地上一跃而起,稳稳站在大水缸边沿而不栽倒。
然而顾况只能做到木条凳,还在向桌子阶段进发。
将军府中连轻功,有一节节的梅花桩可以跳。此时在祝婆婆院子里,程又青因地制宜,就地取材,让顾况练习,倒也像模像样。
忽然小院的门开了,露出祝婆婆的身影。
婆婆这次回来比昨日早了很多。
程又青和顾况双双转头看去。
“前头罗姐姐家儿子彻夜未归,她今儿一早去大理寺找了,也说没见着人,她去官府报案,人家却不理。这不,一个气没喘上来晕倒了,老婆子回家拿点醒神的药。”
“大理寺?”
“罗亮?”
顾况和程又青双双发问。
“哎,罗大姐膝下独子就叫罗亮,你们怎么知道的?”祝婆婆心直口快道。
可是昨日罗亮分明只是被劈晕在大理寺厢房,怎么会失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