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康府九知县并非一心,互相抱团排挤歧视过于常见,江无眠一桌四人正是被人排挤那一团体。
开口问话的是广台县知县唐湖,他对江无眠无甚敌意,反倒颇为感激。
若非韶远县承接多数流民,广台县是真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流离失所。
今日赈灾粮到了,他着实放下心。想从江无眠这里打听打听赈灾钦差的消息,走走门路,看能不能多给点粮食。
广台县不似平清县,他一知县虽无大作为,但无欺压百姓之说。听闻韶远县接纳流民,还向县中百姓多加宣传,广开城门给人指路。
江无眠意外,看到三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无奈与尴尬,没有说话。
方平寻他麻烦时,几人并未帮腔说话,但也未曾落井下石。此刻有心开口找话题拉关系,不知何意?
唐湖脸色讪讪,先对江无眠作揖致谢,“江大人,我替广台县百姓谢您施以援手。韶远县做工给钱给粮,救上千百姓于水火之中,江大人深明大义,实乃典范。若非如此,多数人熬不到此时,您受唐某人一拜。”
竟是真心实意的感谢。
江无眠眼疾手快,伸手将人托住,“多是仰仗白督抚与薛钦差。”
唐湖放下两分面子,想拜下去,发现手上重若千钧,想弯腰作揖不得,不得不直起身苦笑摆手,“唐某亦受两人恩情,却无江大人敢想敢做敢当。”
有他一出,桌上话匣子打开。
坐于对面的知县一杯酒敬他,“我话粗,说不来多少话,敬江大人一杯。方匹夫那话,江大人别往心中去,当他放屁!”
右手边知县给他满上一杯酒,真切说道:“江知县,老刘是话糙理不糙,您别往心里去,不少知县看您银子粮食如流水,那叫一个阔气大方,眼红得滴血。”
抄家后,六成给平乱军,还能剩四成!
不少人都眼红这笔银子落在新知县手里,谁知人把钱扔给了流民!
私下里传言沸沸扬扬,有人猜测他是保不住所以大方花了博一名声,有人说他就是个愣头青头脑一热干出这种事……
然而,这位知县却道:“江知县处事公允,心系百姓,是韶远县百姓之福!”
一杯酒倒得真心实意,这位江知县为人正直,谦虚又不居功,可谓君子。不是方平此等伪君子,真小人比得上的。
江无眠敏锐察觉到这一桌人全与方平有仇,九个知县,他一人得罪四个,“方大人竟有如此底气?”
唐湖明知四人与其他人隔开来,仍是下意识小声道:“江大人来得晚有所不知,南康府里,李知府是不管事,一切皆是钱师爷做主。那方平与钱师爷关系亲近,我等……唉。”
李知府不管事?钱师爷做主?
江无眠心念一动,问:“指派委任县丞,归钱师爷管?”
唐湖做贼一样轻声回道:“大大小小的事,钱师爷全管!”
他重重念着“全管”二字,怨念颇深。
想来针对他的并非知府,而是钱师爷与方平。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两人都上了江无眠的黑名单,与杨林并列。
方平与钱师爷远在县外,杨林却在县里,需及时处理,否则后患无穷。
让杨林誊抄户籍,不让人碰韶远县核心权力的处置远远不够。毕竟韶远县要落地钢铁厂,不能有丝毫闪失。
想办法抓住其错处才行。
江无眠心中有了大致想法,又听唐湖问:“江大人,您可知,钦差大人他素来喜好?”
喜欢钱算不算?每天抱着貔貅祈祷上香算不算?
江无眠木着脸想。
他直言:“薛钦差居于城外,少是露面,我亦不知。”
“唉。”唐湖叹口气,不知薛钦差的为人秉性,又无门路攀扯,那谢大人看着好说话,但赈灾一事又做不得主。
他自言自语道:“不出意外,赈灾粮大头又落在方平那老小子身上。轮到我们几个,全是边边角角。不若想想,下一茬多收点粮食。”
“事儿没定,提他晦气!”暴躁刘知县开口,显然忍方平良久,“他真腆着脸敢开口,去钦差前头告一状,死也拉他个垫背!”
忍他十多年,自己熬成了老资历,怕他不成!
江无眠右手边的知县忙伸手调和,“莫急,莫急,钦差尚未定。真论受灾情况,江大人县中最为严重,二度遭逢乱党,又有大批流民聚拢。薛钦差在韶远县久留,熟知内情,赈灾粮一事,说不好啊。”
薛文在韶远县停留时间长,营地又驻扎在城外,流民想入城,皆要得他应允。
既然如此,那薛钦差应当清楚韶远县接济流民数量,有所偏颇不无可能。
江无眠道:“赈灾一事,有薛钦差察访,我等静待结果即可。”
他转而提起方才唐湖说的话,“唐大人若是想多收些粮食,我这儿倒有法子,只要辛苦用过饭后随我走一趟了。”
几人对视一眼,眼露疑惑,唐湖道:“不知江大人用的何种法子?”
还能是什么?
当然是多开荒地提高效率的水田犁!
.
用过饭后,四人关系明显亲近几分,方平与几位交好的知县自楼上下来,见江无眠几人携手出门,冷哼一声,大跨步朝门外走。
不料人跨过门槛一愣,当即对外行礼,恭敬道:“见过诸位大人。”
谢副使怎会携诸位知府过来?莫非是分赈灾粮?
江无眠离门不远,稍一错身,看到谢霄目光投向他,谢霄眨了眨眼,状似无意地轻点头。
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寻他有事?为何选在此时?薛文人去哪儿了?
谢霄笑道:“是本官来的着急,扰了诸位。本官来寻江知县,不知他人可在?”
方平脸色一僵。
江无眠!又是江无眠!哪儿都有他?阴魂不散!
江无眠北地来的,谢霄同样出身北地,两人莫非是旧相识?
正在他猜疑时,江无眠迈步向前,“谢副使,下官在此。”
只听谢霄又笑道:“薛钦差道,江知县有一物,可同时耕种三垄地,速度与曲辕犁不相上下,犁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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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到可见湿土。本官心生好奇,特有此问。”
这一问,将在场之人问住。
这……竟有如此之物?
在场有李知府不通庶务的无用知府,也有精通农耕的干实事知府。
稍一算便知,当前曲辕犁能单耕一垄,一亩地花两个时辰,比之六个时辰一天一亩地的犁好用。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和曲辕犁速度差不多,但是能同时耕三垄的犁!?那岂不是同样时间能耕三倍的地!
唐湖想到席间江无眠说的话,心跳猛然加速,莫非,这是真的!?
知县们惊疑不定时,与相熟之人小声讨论,不精通的也都知道此为何意。
知府们席间听薛文说过,此刻是半信半疑,毕竟那东西是薛文亲眼所见。
可他们没见过比曲辕犁更快的犁,想象不到这犁的模样,还能耕种三垄地?!难道是把三个犁绑起来?
江无眠面不改色,正好他要带唐湖三人去见识一番,不过多了些人而已,去就是了!
“此物正在县衙中,诸位大人请——”
.
韶远县县衙。
蒋秋急匆匆跨过大门,指挥衙役:“掉漆的桌椅板凳全摆出来,没有去找赵师爷!”
“洗到发白的衣服穿出来,没有去借不合身的外衣!”
“蒋师爷,赵师爷那的凳子不够了,全是没上漆的木头。”
“摆!没上漆的也摆。”
蒋秋绷着脸,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他们来时,县衙房顶上的瓦片漏雨、朱漆大门斑驳露出底色、后院地上杂草丛生,一派荒芜许久的模样。
经过这段时间的人气养活,能看出焕发生机,眼下要掩了这份生机,突出一个字——穷。
穷的掉渣最好!
于是,等众位大人上门时,见到的是破败不堪的韶远县县衙,来往衙役一身朴素旧衣。
正当人怀疑是否另有玄机时,江无眠带人穿过花厅,来到杂草丛生后院,墙面糊的黄泥干裂,露出稻草。
这……这县衙是完全没修葺啊!
谢霄瞧见大门时便眉头紧皱,此刻更是忍不住,问李知府,“府上竟是连修葺县衙的银钱都拨不出了?”
李知府不知道。
他连江无眠递公文要钱修粮仓的事儿都不清楚,也就是薛文成钦差后,才从师爷那儿听到韶远县的消息。但他脸皮厚,就地认下了!
其他知府暗暗骂他一声鸡贼!
江无眠看到衙门口时,微微一顿。随后正气凛然、自然而然踏入门内,唤来衙役,将那犁,抬出来。
“这是犁?”众人看着衙役小心放下几个木架组合成的古怪东西,凑上前观察。
这东西,它走得动?
“口说无凭,下地为证。”江无眠又让人将县衙那头老黄牛带来,呼啦啦一群人又去了地头。
仿佛是昨日重现,只是围观人换成一群知府知县。
唐湖一看地中情形,猛然扯住江无眠,真诚张口道:“江兄,这犁造价几何,我先定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