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祭祀高祖皇帝及太宗皇帝的仪式如期开始。当日卯时二刻,黑船贵人们的车驾逶迤入江户城内,穿行过街道上飘飘扬扬的白布与香火(均由大名们倾情贡献),暂歇于天守阁下,任凭两侧武士官吏匍匐满街,全程也没有露出过一点面容。
到了这种时候,先前各位大名所折腾出的阵仗就发挥出作用了。无论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年贵人如何的倨傲矜贵,他到底不能不对大安的历代先帝表示敬意。休息片刻之后,贵人踏下车驾,到天守阁外陈列的列圣画像处行礼,一一虔诚上香。
当然,东瀛蛮夷不谙礼数,弄出的仪式笑话不少;但贵人宽宏大量,尽力都予以了容忍(比如高祖皇帝那张鞋拔子脸),只是某些差错实在过于离谱,即使慈悲为怀,也决计无法忍耐了——
“这张画像是谁?”
贵人停在太宗皇帝后的某幅画像处,神色忽然变得相当之高深莫测了。
侍奉在侧的酒井氏微微一愣,仔细看了看画像上的人脸,发现自己根本认不出来——当然,这也是很正常的,大名们绝不可能知道中原皇帝的容貌,这些画像还是重金从借寓东瀛的中国商人手上购得,不少干脆就是胡编乱造、自行发挥,连地府的当事人都未必认得自己的尊容;这种胡编乱造自然也是极大的冒犯,但毕竟是情有可原,总不至于斤斤计较……
……喔,不对,这张莫名其妙的画像下面还写了一行小字:
【大安让皇帝御像】
“让皇帝。”贵人淡淡道:“我也敬谒过太庙,怎么不知道这位让皇帝是谁呢?”
酒井氏瞠目结舌,额头上的冷汗立刻就冒了出来!
中原的贵人当然不会知道这位让皇帝,或者说他知道了也绝不能承认——因为这所谓的“让皇帝”,实际就是乘白云而去的建文帝!
虽然官方极力抹杀建文的痕迹,但民间——尤其是南方的民间——对这位莫名消失的天子还是颇为同情的;“让皇帝”云云,也是沿海商人私下给建文上的尊号,意指建文帝谦恭为怀,主动将皇位让给了好叔叔朱老四。福建等地甚至脑洞大开,根据建文远遁南洋的传说,将这位“让皇帝”供奉为了保护航海与渔获的神灵,甚至与太宗朱老四皇帝合并祭祀,希望能消解叔侄两人的积怨——也不知这两
位在地下会是怎么个想法。
大安的情报渠道就是一把大漏勺,就算知道了也只能视而不见。但无论朝廷再怎么宽容忍耐,你如今居然舞到了正主面前,那未免也太过于放肆了!
你今天都敢祭祀让皇帝了,你将来敢做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让皇帝,让皇帝,真是大胆。贵人轻声道:“几百年不见,流浪建文计划居然已经扩散到东瀛了吗?再这样下去,你们是不是还要反攻大陆?
酒井氏:??!
高僧一头雾水,根本听不懂什么“流浪建文计划之类的疯话。他只是本能的捕捉到了“建文这个关键词,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敝国如何懂得这样的事情?这必定是有奸佞挑唆!
建文皇帝事情一旦上称,一千斤都是打不住的;与其徒劳狡辩,还不如迅速甩锅!
“奸佞挑唆?哪个奸佞在挑唆?贵人淡淡道:“禅师莫非是在暗示,岛上也有建文余孽?
“不错,就是建文余孽!
“那到底谁是建文余孽呢?贵人自言自语,却又忽地恍然大悟:“萨摩藩吗?难怪他们敢慢待高祖皇帝与太宗皇帝,居然没有预备祭祀的果品!
太坏了萨摩藩!原来萨摩藩除了放纵倭寇之外,居然还暗地勾连建文余孽,图谋反攻大陆!如今看来,他们蓄意不准备祭祀用的柿子与葡萄,正是藐视君上,意图篡逆的铁证!
酒井氏:………啊?
这个急转弯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简直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但事已至此,总不能硬着头皮替人受过,只能勉强答应:
“……贵人说得不错。
“建文余孽狼子野心,当然不能轻纵。贵人道:“既然狂妄至此,那一众有关人等,都该以严刑处置吧?
“……是。
短短一句话功夫,不但区区萨摩藩,就连与萨摩藩有所瓜葛的诸多大名、藩主,恐怕都要遭受严厉的惩处,势力近乎于一扫而光,再难翻身。而更为可怕的是,这样的惩处甚至不是幕府能够拿捏的,即使将军有意放人一马,也绝对会有希图进步的大名奋勇上前,积极主动的为中原人做这一把快刀!
以《
黑船协定》的纲要大安仅仅只是承认了大将军对于东瀛全境的世俗权威可没有承认幕府的万世一系、父死子继;只要势力颠倒有外人蒙获了中原的恩赏是真有可能搞出篡易之事的。
这是悬在头顶的利剑足以震慑得幕府臣子动弹不得。但事实证明《黑船协定》中埋下的地雷还不止一颗。在停留片刻之后贵人与幕府的几位显要官员见面并吩咐发下赏赐犒劳诸位筹备典礼的辛苦。上国总是宽宏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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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整章节)虽然所谓的“天皇”与幕府将军都未到场(天皇是穷得连路费都凑不齐了幕府将军则是大病一场根本无法起身)准备的赏赐也毫无缺失。但幕府的家老执政水户氏检查了赐物却不觉心中一突:给将军的赏赐倒没什么问题给天皇的赏赐却莫名多了一份规格还完全相同!
外交上任何一点细节都不容疏忽他赶紧行礼请示询问赐物是否有所偏差。
“偏差?没有偏差。”贵人看了一眼礼单:“另外一份是赐给东瀛佛教僧侣领袖的寥表当今圣上的一点恩泽。”
为了展示天恩浩荡中原给藩属国宗教界赏赐也是有的。但这个赏赐的等级是不是有些不对?
“上国的赐物与天皇规格相同。”水户氏小心道:“这是否不太合适……”
“这又如何?”
“上国不是已经俯允天皇为敝国宗教之领袖……”
“那是‘本土诸神’的领袖。”贵人纠正了他顺便讲解了《黑船协定》的精神:“东瀛所谓的‘天皇’有统领本土八百万神明的资格这是我们承认的。但佛学——无论显宗也罢密宗也罢总不能视为东瀛本土的神明吧?”
佛学东传一路传一路都在本土化。但再怎么本土化你总不能将释尊霸占为东瀛的私有物吧?真当自己是高丽人了?
既然不是本土神明那就不在“天皇”统御之下。既然不在天皇统御之下那单独准备一份礼物其实也没什么问……不问题很大!
水户氏心中一跳勉强开口:
“可是东瀛的佛学界并没有一个‘领袖’可以与天皇相提并论。”
“那就选一个领袖出来交给中原朝廷批准即可。”贵人淡淡道:“酒井禅师曾经告诉我历代天皇都是神道教中天照大神的孙子所以以‘
天’为号;这是东瀛宗教的习俗,中原也无异干涉。但宗教之间总是平等的,既然神道教可以有‘天皇’,那佛教当然也可以有自己的皇——法皇?活佛?法王?称呼其实都无所谓,关键是宗教领袖之间都是平起平坐,共同接受朝廷的册封,不可有了高低贵贱的差异……
果然如此!就是如此!处心积虑的一步暗棋,居然安在这里!
水户氏心中狂跳,只觉不可思议:无论天皇如何落魄潦倒,但千余年传统连绵不断,依旧是神道教至高的首领,东瀛的精神领袖,难以逾越的尊位;但被《协定》这么一搅,那天皇便自动退守为区区神道教的世袭神官,而佛教后来居上,必定会大大侵吞天皇的地位。
不,不止是一个佛教而已。如果“各个宗教平等,那神道教有自己的“天皇,佛教有自己的“法王,其余各教派呢?长此以往,小小东瀛三岛上,恐怕不知几人创教,几人称皇!
上洛夺权不容易,传播宗教影响愚民却不算为难;即使有幕府蓄意打压,如今东瀛列岛的宗教事业依旧兴旺发达;神棍教主往来联络,少说也得有数十上百的教派。如果中原朝廷当真践行诺言,“平等以待,那数十个教派就是数十个“天皇,数十个天皇居于此小小海岛之上,那该是怎样一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
中土五代十国,“兵强马壮者为天子,皇权神圣扫地无余,混乱不可胜计。但纵使草头天子,好歹也得兵强马壮,才能僭称尊位;但要是《黑船协定》真能实施下去,那搞不好某个野鸡教主往中原使者手上塞上几百两银子,就能混得天皇尊位……
那种事不要啊!几百两就能买天皇尊位什么的……!就算非要买卖,至少……至少也得一千两起步吧!
水户氏的内心相当之崩溃——当然,他并不是对天皇有什么了不得的敬意,纯粹只是防微杜渐,担忧这样匪夷所思的举止,侵吞神圣性的举止,会引发起不可预知的后患……可惜,他还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贵人已经出声了。
“我对东瀛的宗派倒是不甚了解。贵人若有所思:“但以这几日的接触看,倒是对酒井禅师的印象颇为深刻……是了,不知酒井禅师有没有这个兴趣,做佛门的领袖呢?如果法师也想要个什么‘皇’的称号,朝廷不是不可以同意。
病恹恹的酒井氏微微一愣尚且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家老水户氏蓦然转头向他投来了凶狠凌厉的目光!
四面的氛围骤然紧张贵人却仿佛不见左右环视一圈径直踏入了天守阁大门。
此时阁上钟磬铿锵响彻四野。辛苦筹备数日的祭祀终于要开始了。
·
虽然是仓促举行的小型典礼但该有的规制都要遵守。登阁致礼之前贵人要先在僻静处更换衣物焚香净手上下一新;再由一男一女两人随行护卫各持拂尘遮护。东瀛的建筑狭小昏暗楼梯只能容下数人前后的随从都不能近身让出了老大一片的空档。而手持拂尘的男子向外观望片刻终于小声开口:
“你真要大封天皇?”
“当然。”贵人穆七顺口道:“只有这样才能让老登满意同时抹消神圣性……”
中原的皇帝是绝不能忍耐第二个皇帝的;如果真有统领东瀛的所谓“天皇”那必定是大安除之而后快的贼寇。但反过来讲如果东瀛能整出几十个上百个“天皇”飞玄真君肯定也懒得搭理这种闹剧——一个天皇是忤逆是狂悖;但如果上百个天皇横冲直撞嘛……那叫cosplay。
“我还以为你会强行更改天皇的名号呢。”
“如果有了蒸汽轮船那我一定这么干。”穆七道:“但你应该也知道如今往来东瀛一趟少说也得二十日的功夫山高皇帝远就算一时逼他们让步改了名号也拦不住私下里我行我素。还不如把这个名号让出来榨取最后的价值……”
说到此处他也摇了摇头;如今的东瀛佛风炽盛僧侣们甚至占据田地拥有私兵时时刻刻都在觊觎着更大的权威。只要将香饵抛出去他们必定会奋力撕咬试图劫夺原本独属于神道教的神圣性——所谓天皇“万世一系”、“独一无二”的神话又经得起几轮撕咬?
“再说这也算是尊重市场无形的大手。”穆七又道:“‘天皇’尊位被神道教一家垄断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还是得做一做供给侧改革充分的市场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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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场化?”旁听的女子愕然了:“等等
“我打算让闫小阁老来主管天皇册封你们以为如何?”
自古以来册封都是美缺
礼部册封使往来高丽一次,收受的贿赂少说五六千两白银,老山参等更不计其数;但高丽国王王后世子毕竟是有数的,十几年也未必轮得到一回,挣外快也很麻烦——但东瀛可就不同了,在此勃勃生机的一片热土中,竟尔有几十位天皇排着队等上国发文件办仪式,车马费茶水费使者往来的辛苦费,这又得是多么肥的一块肥肉?这样的肥肉落到闫东楼手里,能榨出的利润又有多少?
以闫小阁老的手腕,不从骨髓里榨出两斤油,都算你们岛国吃得素!
而惊愕的目光注视中,穆七微微而笑,仰头望向了天守阁的顶端:
“……祭祀要开始了,你们要不要留下来给朱重八磕两个啊?如果不愿意的话就先回去吧,到了金陵我再叫你们。”
·
黄尚纲快步走入清凉殿的正门,将一叠奏折小心放在了紫檀木桌高高堆成的书山之上。他扫了一眼四面被掀翻后吹落满地的奏疏,惶恐低下了头。
四个多月了,自从穆国公世子在山东以军法擅杀文人的消息传入朝廷,倒穆派团结一致,已经与皇帝纠缠了四月有余。这一百多天里,任凭飞玄真君万寿帝君用尽手段息事宁人,留中不发含糊其辞试图平息事端,倒穆派都是不依不饶,以绝大的毅力强行坚持下去,一直追究到了现在——而事态发展至此,双方更是近乎于你死我活,完全摊牌,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在皇帝面前强行摊牌,逼迫着至尊处置勋贵,种种举止蛮横强硬,无异于凌逼皇权。但事实证明,在践踏了文官的底线之后,即使尊贵如皇权,也是无力挽回局势的——除非学他的金孙摆宗,彻底躺平拒绝与文官做任何沟通;否则但凡还有一点维持秩序的意愿,老登都非得出面解决此事不可!
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到底没有堕落到摆宗的境界,所以任凭风吹雨打心中邪火横生,他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下来,试图维系权力的平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真君绝不愿意牺牲勋贵中的心腹。但偏偏现在狂风骤雨突如其来,却似乎已经到了那个万不得已的时候。
这样不得已的痛苦郁闷,当然会成百倍的发泄出去。所以贴身的太监与宫人动辄得咎,恐惧莫可名状。而如今形势愈发危急,即使黄尚纲这样的亲信,呈递奏疏时都是心惊胆战,不能自已;尤其是今日送的这一份
奏折事关紧要,更可能会激发难以名状的怒气。
……可说来奇怪,飞玄真君盘坐在满地奏折中,居然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怒气: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回圣上的话。”黄尚纲惶恐低头:“是六部合议的折子,列举了世子种种的过错,拟定了严惩的罪名……”
在长久的拖延后,朝廷终于走完了定罪所有的程序。而由六部共同列举罪名呈报皇帝,这无异于是最强硬的施压——六部的意见就是朝廷百官的意见;如果皇帝竟尔悍然否决了百官的意见,那这国家体制也就别想运转下去了!
以体制的运转来要挟皇帝,这不是逼宫又是什么?以皇帝平日的性子,搞不好就会勃然大怒,顺手将一切能摸到的东西扔过来,将局面搅得天翻地覆为止。但出于意料,飞玄真君万寿帝君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甚至沉默了片刻,然后平静开口:
“……知道了。既然他们都替朕定罪了,朕就不看了。你把折子送到金陵去,让穆国公世子自己看着办。”
黄尚纲:?
……不是,依先前的折子,穆国公世子不是应该在山东一带闭门思过么?怎么折子又要送到金陵呢?
黄公公不敢多问,只好恭敬答应,小心收好折子。而飞玄真君思索片刻,又曼声开口,语气颇为轻松:
“此外,你找几个聪明点的小太监,到礼部去查一查列祖列宗的档案,再叫太庙做好预备。”
“遵旨。”黄公公躬身道:“请皇爷的示下,奴婢该去查什么?”
“也不麻烦。”真君道:“你就去看一看,在高祖太宗两朝时,国家克定祸乱后告捷于太庙,具体祭祀的仪式是怎么做的?礼部提前预备着,也免得忙中出错。”
说到此处,真君神色起伏,终于是忍耐不住,嘴角多了一点诡秘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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