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密室里空气仿佛凝结成冰,唯有尘埃在微弱的光线下浮浮沉沉。

    地上的人还在哼哼唧唧发出些气声,吵得谢耘心烦意乱,他弹指一针,耳边终于清静下来。他眼神冷淡,“你都知道了?”

    “为什么要骗我?”

    程克青察觉到谢耘面色变化,她凑近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谢耘反而垂下眼帘,似乎在有意逃避。

    “我本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再慢慢告诉你。只是近日谷内事务繁杂......”

    他张了张口,似乎想说点什么理由,好证明自己拖延至此的隐瞒实在是情有可原,但所有的解释都显得累赘。

    程克青会心一笑,用力一巴掌拍向谢耘的肩膀,“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全瞧见啦!那日我在议事厅见到你,像个大公鸡一样立在谢耘身旁,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谢耘眼前的红人,威风得很呐!”

    谢耘一怔,眼色古怪。

    “你该不会在担心我求你办事吧?”程克青迅速抓住重点。

    “……”

    见谢耘不言语,程克青自觉言中真相,不由得长叹道:“你着实狼心狗肺啊!”

    “何时的事?”谢耘努力回忆了一番,并未搜寻到和程克青的交集。

    程克青一想到那日她去议事厅本是为了给连翘出气,却是两人最后的死别,她顿觉伤感,轻声道:“连翘死的那一日,我们在议事厅远远瞧见你和谢耘出来,并未同你招呼。”她眼睛朝地下一点,恨恨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他?”

    “交与长老,会审之后行家法,服毒。”谢耘用剑尖挑起那人的衣带,勒令他跟着一同出了密道。那人自知大限降至放弃了挣扎,规规矩矩跟在身旁。

    “你会保密的,对吧?”程克青回看了眼缓缓闭合的密室,不放心的问道:“就算为了你们的老谷主。”

    谢耘眼神坚定,“自然。”

    剩水残山图事关重大,即便两人一拍即合定下永不外传的约定,也难保不会节外生枝,可程克青的心中莫名地认定,只要他答应的事情便一定可以做好。

    两人在路口分道扬镳,一个去提审罪人,一个去添柴烧水,但此刻两位年轻人心中充满了豪情壮志,一份关于家国大事天下百姓的豪情壮志。

    ---

    木扉轻启,一玄衣男子上前俯身回话:“谷主,谢闰写下罪状已经招的查差不多了,是在年前外出修道时,偶遇成蹊将军的旧人,得知剩水残山图的下落,那人许诺倘若能偷得此图,造就一番功德便可羽化升仙。我亲自守着他服了啼春归,这会已经走了,长老差我来问问您的意思,要让尸首进祠堂么?”

    天光透过窗纱打在谢耘的脸上,衬得他的鼻梁犹如平地起伏的山峦般壮阔,他倾身躲过光线,隐坐在暗处,手指摩梭着茶杯沿,直到温热的茶水凉透,缓缓开口,“扔下潜江台喂鱼去吧。”

    倏尔,手里的茶水尽数泼到玄衣男子的衣服上,那人疑惑地抬眼问道:“泼我作甚?”

    谢耘声色清冷,“无澈,你威风得紧呐,有人竟将你错认成了我。”

    无澈眉头紧锁,好一会才反应上来,“我说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没给人家表明身份呢?”

    谢耘抿了口茶,默不作声。

    “那时你在梁州有要务在身,向她隐藏身份确实是逼不得已,她危在旦夕,你费了心思,让我将她扮作新来的丫鬟送到清闲的归念居养病,继任谷主这么忙的仪式,你还要夜里去看看人家安危,差点被当作梁上君给捉了,如今人家都在你眼皮子底下了,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你就不怕纸包不住火,人家姑娘觉得你用心不纯,最后撕破了脸,怕是连朋友也做不成喽!”

    “你不懂,我那时绝非存心要骗她。”谢耘放下茶杯,眉眼间雾霭重重,“她因我吃了不少苦头,若是知道我骗她......”他的声音越发低落下去,落日西沉,那天光倏尔落在他的眼睛里,浅色的瞳孔里倒映出一个亭亭玉立却侠义豪情的绿色倩影。

    ---

    那着绿衫子的身影正在精打细算地点菜,“小二,一碟桂花酥,一碟松黄饼,再来碗甘豆陈皮团子汤。”

    程克青从怀里摸出粒银子,又朝后厨张望道,“还有什么好吃的糕饼么?”

    此时临近四年一次的逐鹿大会,武林中各大门派的青年才俊皆聚集在此处,等着参加比武大会,连日的忙碌已让店小二驾轻就熟,他端着四五个盘子,仍能空出手接了银子吆喝,“娘子莫急,锅里蒸着本店招牌海棠糕哩,要尝尝么?”

    一听是招牌,程克青道:“那再来份海棠糕!”

    “得嘞,娘子您坐,我这就给您端来。”

    不行,她这次下山参加逐鹿大会,本就被师姐程逐霜看管得极严,这会好不容易趁着她打坐偷溜出来,万一被她逮着又是一顿好训。

    程克青当机立断,“有没有不对外的地方?人少些,我图个清静。”

    店小二挠头环视一周,撩起后厨的帘子,“娘子,要不您随我来后厅,就是这地油气熏蒸的影响食欲。”

    “不打紧,我吃得快。”

    “好嘞,娘子您瞧好,桂花酥、松黄饼、海棠糕、还有团子汤,不够您再招呼我!”店小二推门挪开一空处,放下吃食,目露钦佩之光,这女子好生能吃,单这海棠糕就能把胃口顶个半天。

    一路上舟车劳顿,再加上程逐霜板着个脸,她就没怎么好好进食,这会子她终于能放下心里的石头,躲在堂后无人处,饿狼扑食般大快朵颐。

    这个好吃,这个也好吃,糕点松软清甜,团子软糯可口。

    她嘴角挂着残渣,吃得不亦乐乎,忽觉身后的窗下有人似阴魂般飘飘然而过。程克青正欲开口询问是何人,不料慌乱之中岔了气,糕饼被囫囵吞下卡在喉管。上下不得噎得她涕泗横流,狼狈不堪。

    一双冰凉的手啪啪两下点住程克青的穴位。她立即调息运作,只觉得四肢百骸涌入一股暖流,将方才的不适感冲洗地干干净净。

    “有这么好吃么?”那鬼捻起一块海棠糕凑近闻了闻,啧啧两声,“不过尔尔。”

    程克青顺了口气,借着灯火勉力看清,男子下半脸蒙着面巾,昏黄的灯火下,一双浅色眼眸如碧波寒潭,眼角坠着颗小痣,半仙半人,出尘脱俗般清冷。

    “那个...不好意思无意冒犯,你...是人么?”

    尽管蒙着面,程克青仍清楚地看见男子冲自己犯了个白眼。

    “鬼只会害人不会救人,但若是好吃鬼,我倒愿借你个人情。”

    “好吃鬼?”程克青疑声,见男子上下打量着自己一副说得就是你的表情,登时恼羞成怒,一掌劈了过去。

    不料那男子却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掌。

    “为何不躲?”

    程克青庆幸,这一掌并未发力,适才见这男子的身手确是不错,谁曾想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半吊子?

    男子捂住胸口,眉头微动似乎极力隐忍克制痛苦,见程克青靠近,他藏在背后的手指捏着三枚金针蓄势待发。

    程克青丝毫未察觉这份凶险,她抬手搭住男子的手腕一探。

    体内真气四窜,经脉震如擂鼓。

    只怕再耽误一会,他的经脉快要爆炸开来。

    事急从权,人命关天。她当即敛神调息,发力运功相助。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但程克青觉得很久。

    堂前烟熏火燎人头攒动,来往食客络绎不绝,后堂两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四掌相贴席地而坐。

    他冰凉的手掌逐渐温热起来。

    学武至今,她等得就是有一天能学以致用,救世济民,不曾想此刻自己真能救人于危难之时。

    她胸间激荡起千层浪花,想迫不及待赶回家告诉程卓英,好好炫耀一下这等丰功伟绩。

    没关系,不急不急,等逐鹿大会结束,她有的是机会慢慢将给师父听。

    见男子逐渐平复,程克青嗤笑道:“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咱两算是互相抵过。”

    男子声色虚弱,叹道:“那你岂不吃亏?耗费如此多真气。”

    “无妨,我的命可比你值钱多了。”

    “怎讲?”男子靠在墙边屈膝调息,抬眼看向程克青。

    程克青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引得男子也眉头紧锁等着程克青的回答。

    “鄙人不才,眼下正是武林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

    不出所料,他必然翻了一个白眼给自己。

    程克青抹下嘴角的残渣,悠悠道:“记住了么?你的救命恩人,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程克青。”

    男子拱手行礼,无奈回道:“你也记住了,你的恩人姓谢,家中排行十三,人称谢十三。”

    “你的内力如此紊乱,是有什么重疾么?”程克青正色道:“若下次发作,身旁无人,岂不一命呜呼真成鬼了?”

    谢十三眉头一扬,“放心,不会有人平白劈我一掌。”

    “不好意思啊,我以为你身手不错。”程克青面露惭色,“你若不解气,回我一掌,我挨着便是,绝不还手。”

    “我说话算数,绝不还手!”程克青佯装无畏,倾身靠近谢十三,心想,他还能真回我一掌不成?

    许是见了太多贪嗔痴念,眼前的女子这般自然地凑过来,双眼清明澄澈,全无戒备之心。

    他忍不住弹指一触,女子额头的白皙顿时多了一层红晕。

    一缕凉意如蜻蜓点水般附着在额上,程克青震惊至极,“你怎如此小人?打我的头?”

    谢三眼眸闪烁一丝狡黠的笑意,“我也没说我是大人呐!”

    “……”

    程克青吸了口气,硬生生劝解了自己要打人的冲动,这病秧子可不怎么经打。

    谢耘笑意戛然而止,他眼神陡然锋利,单手一拍,倾身跃出窗户,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她忍不住羡慕感慨,当真是身轻如燕呐。

    回眸,正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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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色铁青的程逐霜抱着双臂推门而入。

    她挤出一丝笑,端起一旁的糕饼,“师姐,吃么?”

    “饿得紧么?”程逐霜并未察觉异常,她看这一碟子糕饼,心疼程克青挨着饿,关切道:“若是饿急了,就正儿八经吃顿饭,单为了口腹之欲,吃这些零嘴有何用?”

    “零嘴也可果腹嘛,师姐你快尝尝这海棠糕!”她捏了块糕点便望程逐霜嘴里塞。

    程逐霜退后一步,连连摆手,“我可不爱这些甜腻玩意儿,你若还饿,我给你点碗汤面,温吞吞的好下肚。”

    “可别了,我已经撑得半死不活了!”说着便推搡着程逐霜向外走去。“你快回去歇歇吧,我吃饱了练会功。”

    夜阑寂静,点点星光,程克青眼神飘向窗外,那人好似南柯一梦,浮光掠影般隐入夜色了。

    练功练功,正所谓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提剑择了一处僻静的林子默念心法准备认真练习一下剑术。

    但总觉丹田枯塞,一招一式过于拖泥带水,不似平日般轻盈。

    怎出了山庄,自己竟成了废铜烂铁,这等上了赛场还得了?

    特意挑选的林子,是效仿平日她在三剑山庄的习武之地。为了全神贯注练武,她甚至劝走了准备指点旁观的师姐。

    是哪里出了岔子?

    她想得入了神,连屋檐上多了个人也未曾察觉。

    此人正是方才自称谢十三的鱼渊谷少谷主谢耘,他此次出谷,便是奉命护送谷内密药前往梁州,不曾想路上走露了风声遭遇暗劫,打斗之中牵动了陈年旧疾。

    幸好程克青及时相助,她的内力刚正醇厚暂时压制住病痛,本想稍作休整便继续赶路,未料听得林子里兵器叮咣击打之声,以为有人追着他来了,便伏于檐下观察。

    只见程克青手持长剑,练习了一会,便垂着手立在原地发愣。

    他多看了两眼,顿觉怪哉,这份怪异若是功夫浅的,还真是看不出来门道。

    程克青所执之剑应是出自三剑山庄,但她使的剑法却与三剑山庄大相径庭。

    三剑山庄剑法素来以快、准、稳为著,招式磅礴开阔。

    程克青的剑法却圆润柔和,宛若流水澹澹密不透风。如此轻盈的剑法配上这把剑和稳重的身法,颇为束缚。

    远观了片刻,谢耘实在忍不住,低声提醒,“通则气阻于膻中,堵则气泻于神阙。”

    程克青闻声提气,发现对方所言不虚,她警惕循声望去。

    谢耘靠在梁下,撑着脑袋,气定神闲盯着自己。

    “你这练法行不通。”

    如此贬低自己,程克青十分不悦,忍不住讥讽道:“你个病秧鬼,知道什么叫功夫么?”

    她抬手一挥,老树树叶应势坠落,洋洋洒洒好似下了场雨。

    “你的身法是程庄主教的么?”

    程克青撇嘴,“怎的?害怕来日场上输了我,先来打探一下?”

    谢耘无奈,他今日倒耐心十足,“你大可以放心,不是人人都想去逐鹿大会分羹。你这练法,就好比…”

    他顿了顿,“见过雨天的燕子么?翅膀沾了雨坠着死活飞不起来。”

    程克青抿嘴不搭话,握剑的手微微收紧,胸口似压上了千斤坠顶。

    其实从刚刚练剑开始她便察觉自己拖泥带水,还只当是连日劳累调用不起真气。

    “你试试不用兵器,单用心法运气。”谢耘诧异,“难道平日无人向你提过这个中怪异么?”

    “不用兵器?那我用什么?赤手空拳?”

    这趟出门,程卓英不许她佩剑,如今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也劝诫自己不要用剑。

    “心中有剑胜无剑,功夫到位,一花一叶,浮云流水皆可成为你手中的利刃。”

    见程克青仍旧双眼迷茫,谢耘一点头偏向一地的落叶,“你刚那一掌不是拍得极好么?”

    程克青心烦意乱,想着回去找程逐霜问个明白,便心不在焉接了一句,“你请便,我……我要走了。”

    她转头便往巷子走去,刚走两步发现此路不通又折返回来另辟蹊径。

    谢十三不见了踪影,院子里多了七八个身着黑衣的蒙面汉子,带头的一男子呵道:“那小子躲哪儿去了?”

    “我刚还听得有人在此说话,这么快就跑了?”

    “快四处搜一下,那小子精得要命,肯定躲起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程克青甚至能听到那些人的刀刃摩擦衣服的声音。

    她紧贴墙靠在巷子里大气不敢出,脑子却转得飞快。

    这么多人,她应该能打得过吧?实在不行,客栈里全是人,她振臂高呼总能有一两个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吧?再不济,师姐总能听声来救她。

    思绪万千间,一只冰凉的手悄无声息捂住她的嘴。

    好冰!

    若不是嘴巴被捂住了,她必然得高呼一声,这是死人手么?要冻死我呀!

    “别说话,跟我走。”